從神戶開出的大巴停在德島站前的時候,已是晚間八點多鐘了。
“好了,四國到了,中田!”
“那是,橋非常漂亮。中田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大的橋。”
兩人走下大巴,坐在站前長椅上,半看不看地看了一會兒周圍景緻。
“那麼,往下去哪裡幹什麼呢,沒有神諭什麼的?”星野問。
“沒有。中田我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難辦嘍。”
中田像考慮什麼似的手心在腦袋上摩挲好一陣子。
“星野君,”
“什麼?”
“十分抱歉,中田我想睡一覺,困得不得了,在這兒就好像能直接睡過去。”
“等等,”星野慌忙說,“睡在這裡,作為我也很麻煩。馬上找住的地方,先忍一忍。”
“好的,中田我先忍著不睡。”
“呃,飯怎麼辦?”
“飯不急,只想睡覺。”
星野急忙查旅遊指南,找出一家帶早餐又不很貴的旅館,打電話問有無空房間。旅館離車站有一小段距離,兩人搭出租車趕去。一進房間就讓女服務員鋪了被褥。中田沒洗澡,脫衣服鑽進被窩,下一瞬間就響起入睡時均勻的呼吸聲。
“中田我估計要睡很久,您不必介意,只是睡而已。”睡前中田說道。
“啊,我不打擾,放心睡好了。”星野對轉眼睡了過去的中田說。
星野慢慢泡了個澡,泡罷一個人上街,隨便逛一會兒對周圍大體有了印象之後,走進正好看到的壽司店,要了一瓶啤酒,邊喝邊吃。他不是很能喝酒,一中瓶啤酒就喝得舒舒服服了,臉頰也紅了。然後進入扒金庫遊戲廳,花三千日元玩了一個小時左右,玩的時候一直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好幾個人好奇地看他的臉。星野心想,在這德島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招搖過市的恐怕只有自己一個。
返回旅館,見中田仍以剛才那個姿勢酣睡未醒。房間裡亮著燈,但看樣子對他的睡覺毫無影響,星野思忖此人真夠無憂無慮的了。他摘下帽子,脫去夏威夷衫,拉掉牛仔褲,只穿內衣鑽進被窩,熄了燈。不料也許是換了地方心情亢奮的關係,一時很難入睡。嘖嘖,早知如此,索性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在女孩身上來上一發就好了。但在黑暗中聽著中田均勻安穩的呼吸聲的時間裡,他開始覺得懷有性慾似乎是非常不合時宜的行為,為自己產生後悔沒去那種地方的念頭而感到羞愧,至於何以如此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睡不著,他便眼望房間昏暗的天花板。望著望著,他對自己這個存在——對同這個來歷不明的奇妙老人一起住在德島這家便宜旅館的自己漸漸沒了信心。今晚按理該在開車回東京的路上,此時大概在名古屋一帶行駛。他不討厭工作,而且東京也有打電話即可跑來的女友,然而他把貨交給百貨商店之後竟心血來潮地同工作夥伴取得聯繫,求對方替自己把車開回東京,又給公司打電話,強行請了三天假,直接同中田來到四國,小旅行袋裡只裝有替換衣服和洗漱用具。
說起來,星野所以對中田發生興趣,無非是因為他的相貌和講話方式像死去的阿爺。但接觸不久,像阿爺的印象漸漸淡薄,而開始對中田這個人本身有了好奇心。中田的講話方式相當與眾不同,而內容的與眾不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那種與眾不同的方式裡總好像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他想知道中田這個人往下去哪裡做什麼。
星野生在農家,五個全是男孩,他是老三。初中畢業前還比較地道,到上工業高中後開始結交不良朋友,一再胡作非為,警察也招惹了幾次。畢業總算畢業了,但畢業後也沒有正經工作,和女人之間囉嗦不斷,只好進了自衛隊。本想開坦克,但在資格考試中被刷了下去,在自衛隊期間主要駕駛大型運輸車輛。三年後離開自衛隊,在運輸公司找到事做,那以來六年時間一直在開長途卡車。
開大卡車很合他的脾性。原本喜歡就跟機械打交道,坐在高高的駕駛席上手握方向盤,感覺上就好像一城之主。當然工作是夠辛苦的,工作時間也顛三倒四。不過,若每天早晨去鐵公雞公司上班,在上司眼皮底下做一點小活兒——那樣的生活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
從前就喜歡打架。他個頭小,又瘦得像豆芽,打架看不出是強手。可是他有力氣,而且一旦開閘就收勒不住,兩眼放出兇光,實戰中一般對手都為之膽怯。無論在自衛隊還是開卡車之後都沒少打架。當然勝敗都有,但勝也好敗也罷,打架終歸什麼也解決不了。明白這點還是最近的事。好在迄今為止沒受過什麼大傷,連自己都佩服自己。
在性子野亂來的高中時代,每次給警察抓去都必定是阿爺接他回家。阿爺向警察點頭哈腰,領他出來,回家路上總是進飯館讓他吃好吃的東西,即使那時候口中也沒有半句說教。而父母則一次也不曾為他出動,窮得餬口都成問題,沒有工夫搭理不走正路的老三。他時常心想,若是沒有阿爺,自己到底會落到什麼地步呢?惟獨阿爺至少還記得他在那裡活著,還惦念他。
儘管如此,他一次也沒謝過祖父。不曉得怎麼謝,再說滿腦袋裝的都是自己日後怎麼存活。進自衛隊後不久,祖父因癌症死了。最後腦袋糊塗了,看著他都認不出是誰了。自祖父去世以來,他一次家也沒回。
星野早上八點醒來時,中田仍以同一姿勢大睡特睡,呼吸聲的大小和不緊不慢的節奏也和昨晚相同。星野下樓,在大房間裡同其他客人一同吃早飯。品種雖然單調,但大醬湯和白米飯隨便吃。
“你同伴早飯怎麼辦?”女服務員問。
“還在呼呼大睡,早飯怕是不要了。對不起,被褥就先那樣別動了。”他說。
快中午了,中田依然睡個不醒。星野決定加住一天旅館。他走到街上,進蕎麵館吃了一大碗雞肉雞蛋澆汁面。吃罷在附近逛了逛,進酒吧喝咖啡,吸菸,看了幾本那裡放著的漫畫週刊。
回旅館見中田還在睡。時間已近午後二點,星野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手放在中田額頭上。沒什麼變化,不熱,不涼。呼吸聲同樣那麼安穩均勻,臉頰泛出健康的紅暈。看不出哪裡情況不妙。只是靜靜沉睡罷了。身也沒翻一次。
“睡這麼長時間不要緊麼?對身體怕是不好吧?”來看情況的女服務員擔心地說。
“累得夠嗆。”星野說,“就讓他睡個夠好了。”
“呃。不過睡這麼香甜的人還是頭一次遇見。”
晚飯時間到了,中田還在睡。星野去外面咖喱餐館吃了一大碗牛肉咖喱飯和蔬菜色拉,又去昨天那家扒金庫遊戲廳玩了一個小時,這回沒花上一千日元就得了兩條萬寶路。拿著兩條萬寶路回到旅館已經九點半了,吃驚的是中田仍在睡。
星野算了算時間:中田已經睡了二十四小時以上。雖說他交待過要睡很久不要理他,但的確也太久了。他少見地不安起來。假如中田就這麼永睡不醒,那可如何是好呢?“糟糕!”他搖了搖頭。
不料第二天早上七點小夥子醒來時,中田已經爬起,正在往窗外觀望。
“喂,老伯,總算起來了!”星野鬆了口氣。
“那是,剛醒。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反正中田我覺得睡了很久,好像重新降生似的。”
“不是很久那麼溫吞吞的東西,你可是從前天九點一直睡到現在,足足睡了三十個鐘頭。又不是白雪公主!”
“那是。中田我肚子餓了。”
“那還用說,差不多兩天沒吃沒喝了。”
兩人下到樓下大房間吃早飯。中田吃了很多很多,吃得女服務員吃了一驚。
“這人能睡,一旦起來又能吃,兩天的都補回去了。”女服務員說。
“那是,中田我要吃就得真槍實彈地吃。”
“夠健康的。”
“那是。中田我字倒是不認得,但蟲牙沒有一顆,眼鏡從未戴過,沒找過醫生,肩也不酸,每天早上拉屎也有條不紊。”
“嗬,了不起。”女服務員欽佩地說,“對了,今天您準備做什麼呢?”
“往西去。”中田斬釘截鐵地說。
“啊,往西,”女服務員說,“從這裡往西,就是高鬆了?”
“中田我腦袋不好使,不懂地理。”
“總之去高松就是,老伯,”星野說,“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慮不遲。”
“那是。反正先去高松。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慮。”
“二位的旅行好像夠獨特的了。”女服務員說。
“你說的還真對。”星野接道。
折回房間,中田馬上進衛生間。這時間裡星野一身睡衣趴在榻榻米上看電視裡的新聞。沒什麼大不了的新聞——中野區一位有名的雕塑家遇刺身亡的案件搜索仍無進展,既無目擊者,又無遺留物提供線索,警方正在搜查其出事前不久下落不明的十五歲兒子的去向。
“得得,又是十五歲。”星野嘆道。為什麼近來總是十五歲少年涉嫌兇殺案呢?十五歲時他正無證駕駛著偷來的摩托車東奔西竄,所以情理上不好對別人的事評頭品足。當然“借用”摩托和刺殺生父是兩回事。話雖這麼說,自己沒有因為什麼而刺殺父親或許算是幸運的,他想,畢竟時常捱揍。
新聞剛播完,中田從衛生間出來了。
“我說星野君,有件事想問問可以麼?”
“什麼呢?”
“星野君,您莫不是腰痛什麼的?”
“啊,長期幹司機這行,哪能不腰痛呢。開長途車沒有哪個傢伙不腰痛的,同沒有不肩痛的投球手是一回事。”星野說。“你幹嘛突然問起這個?”
“看您後背,忽然有這個感覺。”
“嗬。”
“給您揉揉可以麼?”
“可以,當然可以。”
中田騎上趴著的星野的腰部,雙手按在腰骨偏上的位置,一動不動。這時間裡小夥子看電視綜合節目裡的演員趣聞——一個有名的女演員同不甚有名的年輕小說家訂婚了。對這樣的新聞他沒什麼興趣,但此外又沒什麼可看的,便看了下去。上面說女演員的收入比作家多十倍以上,小說家談不上有多瀟灑,腦袋也不像有多好使。星野感到不解。
“喏喏,這樣子怕是長遠不了,大概有什麼陰差陽錯吧!”
“星野君,您的腰骨多少有點兒錯位。”
“人生都錯位了那麼久,腰骨錯位也是可能的。”小夥子打著哈欠說。
“長此以往說不定大事不妙。”
“真的?”
“頭要痛,腰要閃,屎要拉不出。”
“唔——,那是夠受的?”
“要痛一點兒,不礙事的?”
“不怕。”
“老實說,相當痛的。”
“跟你說老伯,我從出生以來,不論家裡學校還是自衛隊,都被打得一塌糊塗。不是我瞎吹,不捱打的日子可謂屈指可數。現在哪還在乎什麼痛啦燙啦癢啦羞啦甜啦辣啦,隨你怎麼樣!”
中田眯細眼睛,集中注意力,小心確認兩根按在星野腰骨的手指的位置。位置確定之後,起初一邊看情況一邊一點一點地用力,隨後猛吸一口氣,發出冬鳥一般短促的叫聲,拼出渾身力氣把指頭猛地壓進骨與肌肉之間。此時星野身上襲來的痛感正可謂劈頭蓋腦野蠻至極。腦海中一道巨大的閃電掠過,意識當即一片空白。呼吸停止,彷彿被從高塔之巔陡然推下九層地獄,連呼叫都來不及。過度的疼痛使他什麼都思考不成。所有思考都被烤得四下飛濺,所有感覺都集中在疼痛上。身體框架就好像一下子分崩離析。就是死也不至於毀壞到這般地步。眼睛也睜不開。他趴在那裡全然奈何不得,口水淌在榻榻米上,淚珠漣漣而下。如此非常狀態大約持續了三十秒。
星野總算喘過一口氣,拄著臂肘搖搖晃晃爬起身來。榻榻米猶如暴風雨前的大海,不吉利地輕輕搖動著。
“痛的吧?”
星野慢慢搖了幾下頭,彷彿在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瞧你,還能不痛!感覺上就好像被剝掉皮用鐵釺串了,再用研磨棒熨平,上面有一大群氣呼呼的牛跑了過去。你搞什麼來著,到底?”
“把您的腰骨按原樣吻合妥當了。這回不要緊了,。腰不會痛,大便也會正常的。”
果然,劇痛如潮水退去之後,星野覺得腰部輕鬆多了。平日悶乎乎痠懶懶的感覺不翼而飛,太陽穴那裡也清爽了,呼吸暢通無阻。意識到時,便意也有了。
“唔,這裡那裡的確像是好多了。”
“那是,一切都是腰骨問題。”
“不過也真夠痛的了。”說著,星野嘆了口氣。
兩人從德島站乘特快去高松。房費和車票錢都是星野一個人付的。中田堅持自己付,小夥子沒聽。
“我先出著,事後再細算。一個大男人,我可不喜歡花錢上面忸忸怩怩的。”
“也好。中田我不懂花錢,就拜託您星野君了。”中田說。
“不過嘛,中田,你那指壓叫我痛快了好多,就讓我多少報答一下好了。很久沒這麼痛快過了,好像換了一個人。”
“那太好了。指壓是怎麼一個玩意兒中田我不太懂,不過骨頭這東西可是很要緊的。”
“指壓也好整體醫療也好按摩療法也好,叫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不過這方面你像是很有才能的,若是做這個買賣肯定賺大錢,這我可以保證。光是介紹我的司機同伴就能發一筆財。”
“一看您的後背,就知道骨頭錯位了。而一有什麼錯位,中田我就想把它矯正回去。也是長期做傢俱的關係,每當眼前有扭歪了的東西,無論怎麼都要把它弄直弄正。這是中田我一貫的脾性,但把骨頭弄直還是頭一遭。”
“所謂才能想必就是這樣的。”小夥子一副心悅誠服的口氣。
“以前能和貓交談來著。”
“嗬!”
“不料前不久突然談不成了,估計是瓊尼·沃克的關係。”
“可能。”
“您也知道,中田我腦袋不好使,複雜事情想不明白。可最近還真有複雜事情發生,比如魚啦螞蟥啦有很多自天而降。”
“哦。”
“不過您腰變好了,中田我非常高興。您星野君的好心情就是中田我的好心情。”
“我也很高興。”
“那就好。”
“可是嘛,上次富士川服務站的螞蟥……”
“那是,螞蟥中田我記得清楚。”
“莫不是跟你中田有關?”
中田少見地沉吟片刻。“中田我也不清楚的。不過中田我這麼一撐傘,就有很多螞蟥從天上掉下。”
“嗬。”
“不管怎麼說,要人家的命可不是好事。”說著,中田斷然點了下頭。
“那當然,要人命可不是好事。”星野贊同。
“正是。”中田再次果斷點頭。
兩人在高松站下,車站前有家麵館,兩人吃烏冬麵當午飯。從麵館窗口可以望見港口的幾座起重機,起重機上落著很多海鷗。中田規規矩矩地一條條品味烏冬麵。
“這烏冬麵十分可口。”中田說。
“那就好。”星野說,“如何,中田,地點是這一帶不錯吧?”
“那是。星野君,這裡好像不錯,中田我有這個感覺。”
“地點可以了。那,往下幹什麼?”
“想找入口的石頭。”
“入口的石頭?”
“是的。”
“呃——”小夥子說,“那裡肯定有段長話。”
中田把碗斜著舉起,喝掉最後一滴麵湯。“那是,有段長話。由於太長了,中田我搞不清什麼是什麼。實際去那裡應該會明白過來的。”
“還是老話說的,去了自會明白。”
“那是,正是那樣。”
“去之前不明白嘍?”
“那是,在那裡之前中田我根本不明白。”
“也罷也罷。老實說,我也怕長話。反正找到入口處的石頭就可以的了?”
“那是,一點不錯。”
“那,位置在哪邊呢?”
“中田我也猜不出。”
“不用問。”小夥子搖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