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我不知道“幽靈”這一稱呼是否正確,但至少那不是活著的實體,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存在——這點一眼即可看出。
我被什麼動靜突然驚醒,看見那個少女的身影。儘管時值深夜,但房間裡亮得出奇。是月光從窗口瀉入。睡前本應拉合的窗簾此時豁然大開,月光中她呈現為輪廓清晰的剪影,鍍了一層骨骸般熒白的光。
她大約和我同齡,十五或十六歲。肯定十六。十五與十六之間有明顯差別。她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優雅,全然不給人以弱不禁風的印象。秀髮筆直瀉下,髮長及肩,前發垂在額頭。身上一條連衣裙,淡藍色的,裙襬散開。個子不高也不矮,沒穿襪子沒穿鞋。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領口又圓又大,托出形狀嬌美的脖頸。
她在桌前支頤坐著,目視牆壁,正在沉思什麼,但不像在思考複雜問題。相對說來,倒像沉浸在不很遙遠的往事的溫馨回憶中,嘴角時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於月光陰影的關係,從我這邊無法讀取微妙的表情。我佯裝安睡,心裡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麼都不打擾。我屏住呼吸,不出動靜。
我知道這少女是“幽靈”。首先她過於完美,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個形體都比現實物完美得多,儼然從某人的夢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種純粹的美喚起我心中類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時又是不應發生在普通場所的感情。
我縮在被裡大氣不敢出,與此同時,她繼續支頤凝坐,姿勢幾乎不動,只有下顎在手心裡稍稍移一下位置,頭的角度隨之略略有所變化。房間裡的動作僅此而已。窗外,緊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華中閃著恬靜的光。風已止息,無任何聲響傳來耳畔,感覺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頤,雙手置於膝頭。又小又白的膝併攏在裙襬那裡。她似乎驀地想起什麼,不再盯視牆壁,改變身體朝向,把視線對著我,手舉在額頭上觸摸垂落的前發。那少女味兒十足的纖細的手指像要觸發記憶似的留在額前不動。她在看我。我的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但不可思議是,我並沒有被人注視的感覺。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後面的什麼。
我們兩人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闃無聲息。火的活動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獨如柔軟的泥堆積在那裡。穿過水層的隱約光亮,猶如遠古記憶的殘片白熒熒地灑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覓不到生命的跡象。她究竟看了我——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長時間呢?我發覺時間的規律已然失去。在那裡,時間會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長或沉積。但不一會兒,少女毫無徵兆地從椅子上欠身立起,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門沒開。然而她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門外。
其後我仍靜止在被窩中,只是微微睜眼,身體紋絲不動。她沒準還回來,我想。但願她回來。不料怎麼等少女也沒返回。我抬起臉,看一眼枕邊鬧鐘的夜光針:3時25分。我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過的椅子,沒有體溫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沒有一根頭髮落在那裡,然而一無所見。我坐在那椅子上,用手心搓幾下臉頰,長長地喟嘆一聲。
我未能睡下去。調暗房間,鑽進被窩,但偏偏睡不著。我意識到自己是被那謎一般的少女異常強烈地吸引住了。我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同於任何東西的強有力的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紮根、茁壯成長。那是一種切切實實的感覺。被囚禁在肋骨牢獄中的火熱心臟則不理會我的意願,兀自收縮、擴張,擴張、收縮。
我再次開燈,坐在床上迎接早晨。看不成書,聽不成音樂,什麼也幹不成,只能起身靜等早晨來臨。天空泛白之後,總算多少睡了一會兒。睡的時候我似乎哭了,醒來時枕頭又涼又溼,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流的淚。
時過九點,大島隨著馬自達賽車的引擎聲趕來,我們兩人做開門準備。準備完畢,我為大島做咖啡。大島教給我咖啡的做法:研磨機研碎咖啡豆,用特殊的細嘴壺把水燒開,讓水稍微沉靜一會兒,再用過濾紙慢慢花時間把咖啡濾出。咖啡做好後,大島往裡面象徵性地加一點點糖,不放牛奶。他強調說這是最好喝的咖啡喝法。我則泡嘉頓紅茶喝。大島穿一件有光澤的茶褐色半袖衫,一條白麻布長褲,從口袋裡掏出嶄新的手帕擦了擦眼鏡,再次看我的臉。
“好像沒睡足似的。”他說。
“我有事相求。”
“但請開口。”
“想聽《海邊的卡夫卡》。能搞到唱片?”
“CD不行?”
“可能的話還是唱片好。想聽原來的聲音。那麼一來,就需要能聽唱片的裝置……”
大島把指頭放在太陽穴上思考。“那麼說來,倉庫裡好像有個舊音響裝置。能不能動倒沒把握。”
倉庫是面對停車場的一個小房間,只有一個採光的高窗。裡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個年代因各種原因放進來的什物:傢俱、餐具、雜誌、繪畫……既有多少有些價值的,又有毫無價值可言的(或者不如說此類更多)。“應該有人把這裡拾掇一下才是,可是很難有那麼有勇氣的人。”大島以憂鬱的聲音說。
在這儼然時間拘留所的房間中,我們找出一個山水牌老式立體聲組合音響。機器本身雖甚為結實,但距最新型那會兒至少過去了二十五年,白色的灰塵薄薄地落了一層。揚聲機、自動唱機、書架式音箱。與機器一起還找出了一摞舊密紋唱片:甲殼蟲、滾石、沙灘男孩、西蒙與加豐凱爾、斯蒂芬·旺達……全是六十年代流行的音樂,有三十幾張。我把唱片從封套裡取出看了看,看樣子聽得很細心,幾乎沒有損傷,也沒發黴。
倉庫裡吉他也有,弦基本完好。名稱沒有見過的舊雜誌堆得很高。還有頗有年頭的網球拍,彷彿為時不遠的過去的遺蹟。
“唱片啦吉他啦網球拍啦,估計是佐伯那個男朋友的。”大島說,“上次也說過,他在這座建築物裡生活來著,看樣子他那時的東西都集中起來放進了這裡。音響裝置的年代倒像是多少新一點兒。”
我們把音響和一摞唱片搬去我的房間,拍去灰,插上插頭,唱機接在揚聲機上,按下電源開關。揚聲機的指示燈放出綠光,唱盤開始順利旋轉。顯示旋轉精度的頻閃閃光燈遲疑片刻,隨即下定決心似的穩住不動。我確認針頭帶有較為地道的唱針後,將甲殼蟲《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那紅色塑料唱片放上唱機,久違了的吉他序曲從音箱中流淌出來。音質意外清晰。
“我們的國家固然有多得數不清的問題,但至少應對工業技術表示敬意。”大島感嘆道,“那麼長時間閒置不用,卻仍有這麼考究的聲音出來。”
我們傾聽了好一會兒《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我覺得是和我以前用CD聽的《佩珀軍士》不同的音樂。
大島說:“這樣,音響裝置就算找到了,但找到《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恐怕有點兒難度,畢竟如今已是相當貴重的物品了。問一下我母親好了,她或許有,即使沒有也可能曉得誰有。”
我點頭。
大島像提醒學生注意的老師一樣在我面前豎起食指:“只有一點——以前我想也說過了——佐伯在這裡的時候此曲絕對放不得,無論如何!聽明白了?”
我點頭。
“活活像是電影《卡薩布蘭卡》。”說著,大島哼出“像時光一樣流逝”的開頭。“這支曲萬萬不可演奏。”
“噯,大島,有一件事想問你,”我一咬牙問道,“可有個在這裡出入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這裡?是指圖書館?”
我點頭。大島約略歪頭,就此想了想,說:“至少據我所知,這地方沒有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一個也沒有。”他就像從窗外窺視裡面的房間似的定定地注視我的臉:“怎麼又問起這麼莫名其妙的事來?”
“因為近來我好像看到了。”我說。
“近來?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你在這地方看見了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是的。”
“什麼樣的女孩兒?”
我有點兒臉熱:“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長髮披肩,身穿藍色連衣裙。”
“可漂亮?”
我點頭。
“有可能是你的慾望產生的瞬間幻影。”說著,大島好看地一笑,“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再說,作為你這樣年齡的健康的異性戀者,這種事或許更不算什麼反常。”
我想起在山中被大島看過裸體,臉愈發熱了起來。
中午休息時,大島把裝在四方信封裡的《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悄悄遞到我手裡。
“母親果然有,而且同樣的竟有五張。真是個能保存東西的人,總是捨不得扔。蠻傷腦筋的習慣,不過這種時候的確幫了忙。”
“謝謝!”
我回到房間,從信封裡取出唱片。唱片新得出奇,想必藏在什麼地方一次也沒用過。我先看封套上的照片,照的是十九歲時的佐伯。她坐在錄音室鋼琴前看著照相機鏡頭。臂肘拄在琴譜上,手託下巴,微微歪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不無靦腆而又渾然天成的微笑。閉合的嘴唇開心地橫向拉開,嘴角漾出迷人的小皺紋。看樣子完全沒化妝。頭髮用塑料髮卡攏住,以防前發擋住額頭。右耳從頭髮中探出半個左右。一身款式舒緩的較短的素色連衣裙,淡藍色。左腕戴一個細細的銀色手鐲,這是身上唯一的飾物。光著好看的腳,一對漂亮的拖鞋脫在琴椅腳下。
她彷彿在象徵什麼,所象徵的大概是某一段時光、某一個場所,還可能是某種心境。她像是那種幸福的邂逅所釀出的精靈。永遠不會受傷害的天真純潔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圍。時間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遠未出生時的風景。
不用說,一開始我就知曉昨晚來這房間的少女是佐伯。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我不過想證實一下罷了。
照片上的佐伯十九歲,臉形比十五歲時多少成熟些,帶有大人味兒,臉龐的輪廓——勉強比較的話——或許有了一點點稜角,那種類似些微不安的陰翳或許已從中消遁。不過大致說來,十九歲的她同十五歲時大同小異,那上面的微笑同昨晚我目睹的少女微笑毫無二致,支頤的方式和歪頭的角度也一模一樣。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臉形和氣質也由現在的佐伯原封不動承襲下來。我可以從現在的佐伯的表情和舉止中直接找出十九歲的她和十五歲的她。端莊的容貌、超塵脫俗的精靈氣韻至今仍在那裡,甚至體形都幾無改變。我為此感到欣喜。
儘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鮮明地記錄著人到中年的現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風姿。它類似一種力度的飛濺。它並不自鳴得意光彩奪目,而是不含雜質的自然而然的傾訴,如巖縫中悄然湧出的清水一樣純淨透明,徑直流進每個人的心田。那力度化為特殊的光閃,從坐在鋼琴前的十九歲佐伯的全身各處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將一顆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麗軌跡描摹下來,一如將螢火蟲在夜色中曵出的弧光駐留在眼底。
我手拿封套照片在床沿上坐了許久。也沒思慮什麼,只是任憑時間流逝。之後睜開眼睛,去窗邊將外面的空氣吸入肺腑。風帶有海潮味兒。從松樹林穿過的風。我昨晚在這房間見到的,無疑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形象。真實的佐伯當然活著,作為年過五十的女性在這現實世界中過著現實生活,此刻她也應該在二樓房間裡伏案工作,只要出這房間登上二樓,就能實際見到她,能同她說話。儘管這樣,我在這裡見到的仍是她的“幽靈”。大島說,人不可能同時位於兩個地方。但在某種情況下那也是能夠發生的,對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為活著的幽靈。
還有一個重要事實——我為那“幽靈”所吸引。我不是為此刻在那裡的佐伯、而是為此刻不在那裡的十五歲佐伯所吸引,而且非常強烈,強烈得無可言喻。無論如何這是現實中的事。那少女也許不是現實存在,但在我胸中劇烈跳動的則是我現實的心臟,一如那天夜晚沾在我胸口的血是現實的血。
臨近閉館時,佐伯從樓下下來。她的高跟鞋在樓梯懸空部位發出一如往常的回聲。一看見她的面容,我全身驟然繃緊,心跳聲隨即湧上耳端。我可以在佐伯身上覓出那個十五歲少女的姿影。少女如同冬眠的小動物在佐伯體內一個小凹窩裡靜悄悄地酣睡。我能夠看見。
佐伯問了我什麼,但我沒能回答,連問話的含義都沒能把握。她的話誠然進入了我的耳朵,振動鼓膜,聲波傳入大腦,被置換成語言,可是語言與含義聯接不上。我慌慌張張面紅耳赤,胡亂說了一句。於是大島替我回答,我隨著點頭。佐伯微微一笑,向我和大島告別回去。停車場傳來她那輛“大眾·高爾夫”的引擎聲。聲音漸漸遠離,不久消失。大島留下來幫我閉館。
“你莫非戀著誰不成?”大島說,“神思恍恍惚惚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聲。稍後我問道:“噯,大島,也許我問得奇怪——人有時會一邊活著一邊成為幽靈?”
大島停下收拾檯面的手,看著我。
“問得很有意思。不過,你問的是文學上的亦即隱喻意義上的關於人的精神狀況的問題呢,還是非常實際性的問題呢?”
“應該是實際意義上的。”
“就是說把幽靈假定為實際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島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稱為‘活靈’。外國我不知道,日本則是屢屢出現在文學作品裡。例如《源氏物語》就充滿了活靈。平安時代①、至少在平安時代的人們的內心世界裡,人在某種場合是可以生而化靈在空間遊移並實現自己心願的。讀過《源氏物語》?”
我搖頭。
“這圖書館裡有幾種現代語譯本,不妨讀讀。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條御息所強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這種妒意的折磨下化為惡靈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襲葵上的寢宮,終於把葵上折騰死了。葵上懷了源氏之子,是這條消息啟動了六條御息所嫉恨的開關。光源氏招集僧侶,企圖通過祈禱驅除惡靈,但由於那嫉恨過於強烈,任憑什麼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過這個情節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條御息所絲毫沒有察覺自身化為活靈。惡夢醒來,發現長長的黑髮上沾有從未聞過的焚香味兒,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詛咒葵上時所焚之香的氣味兒。她在自己也渾然不覺的時間裡跨越空間鑽過深層意識隧道去了葵上寢宮。六條御息所後來得知那是自己的無意所為,遂出於對自己深重業障的恐懼而斷髮出家了。
“所謂怪異的世界,乃是我們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紀出了弗洛伊德和榮格,對我們的深層意識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兩個黑暗的相關性對於人們乃是無須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實,甚至隱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關性都不是。愛迪生髮明電燈之前世界大部分籠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與內部靈魂的黑暗渾融一體,親密無間,就是這樣——”說著,大島把兩隻手緊緊貼在一起,“在紫式部②生活的時代,所謂活靈既是怪異現象,同時又是切近的極其自然的心的狀態。將那兩種黑暗分開考慮在當時的人們來說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不再是那個樣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徹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卻幾乎原封不動地剩留了下來。我們稱為自我或意識的東西如冰山一樣,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領域,這種乖離有時會在我們身上製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亂。”
“你山上那座小屋周圍是有真正黑暗的喲!”
“是的,你說的對,那裡仍有真正的黑暗。我有時專門去那裡看黑暗。”
“人變成活靈的契機或起因經常在於那種陰暗感情?”我問。
①日本平安朝時期,794-1192。②②《源氏物語》的作者。
“沒有足以導致這種結論的根據。不過,在才疏學淺的我所瞭解的範圍內,那樣的活靈幾乎全部來自陰暗感情。而且活靈那東西是從劇烈感情中自然產生的。遺憾的是還不存在人為了實現人類和平和貫徹邏輯性而化為活靈的例子。”
“那麼,為了愛呢?”
大島坐在椅子上沉思。
“問題很難,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說從未見過那樣具體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語》中‘菊花之約’的故事,讀過?”
“沒有。”我說。
“《雨月物語》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戶後期寫的作品,但背景設定在戰國時期。在這個意義上上田秋成是個retrospective②或者說有懷古情緒的人。
“兩個武士成了朋友,結為兄弟。這對武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因為結為兄弟即意
味著生死與共,為對方不惜付出性命,這才成其為結義兄弟。
“兩人住的地方相距遙遠,各事其主,一個說菊花開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都將前去拜訪,另一個說那麼我就好好等著你。不料說定去拜訪朋友的武士捲入了藩內糾紛,淪為監禁之身,不許外出,不許寄信。不久夏天過去,秋意漸深,到了菊花開的時節。照此下去,勢必無法履行同朋友的約定,而對武士來說,約定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信義重於生命,那個武士剖腹自殺,變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趕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開懷暢談,之後從地面上消失。文筆非常優美。”
“可是,為了變靈他必須死掉。”
“是那麼回事。”大島說,“看來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為了信義和友情而變成活靈的。只有一死。人要為信義、親愛和友情舍掉性命才能成靈,而能使活而為靈成為可能的,據我所知,仍然是邪惡之心、陰暗之念。”
我就此思索。
“不過,也可能如你所說,有為了積極的愛而變成活靈的例子,畢竟我沒有很詳細地探討這個問題。未必不能發生。”大島說,“愛即重新構築世界,這上面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噯,大島,”我問,“你戀愛過?”
①日本江戶後期的作家、詩人、學者(1734-1809)。②③意為“懷舊趣味、懷古、追溯的”。④
他以怪異的眼神盯住我的臉:“喂喂,你把人家看成什麼了。我既非海盤車又不是山椒魚,是活生生的人嘛!戀愛什麼的當然有過。”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紅著臉說。
“知道知道。”說罷,他親切地一笑。
大島回去後,我折回房間,打開音響,把《海邊的卡夫卡》放上轉盤,轉速調在45,放下唱針,邊看歌詞卡邊聽著。
《海邊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邊緣的時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門後邊的
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睡著時月光照在門後
空中掉下小魚
窗外的士兵們
把一顆心繃緊
(副歌)
海邊椅子上坐著卡夫卡
想著驅動世界的鐘擺
當心扉關閉的時候
無處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為利劍
刺穿你的夢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頭
張開藍色的裙裾
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覆聽了三遍。腦海裡最先浮起的是一個疑問:為什麼附有如此歌詞的唱片會火爆爆地賣出一百萬張呢?其中使用的詞語縱使不算晦澀也是相當有象徵性的,甚至帶有超現實主義傾向,至少不是大多數人能馬上記住隨口哼出的。但反覆聽著,那歌詞開始多少帶有親切的意味了,上面每一個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議的感覺。超越含義的意象如剪紙一樣立起,開始獨自行走,一如夢深之時。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氣流注,優美動聽,卻又決不入於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渾然融為一體,雖然作為職業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質如淋溼庭園飛石的春雨,溫情脈脈地刷洗著我們的意識。想必她自己彈著鋼琴伴奏,邊彈邊唱,後來才加進少量絃樂器和高音雙簧管。估計也有預算方面的原因,在當時也算是相當簡樸的編曲,但沒有多餘物這點反而產生了新穎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兩個奇異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無奇,惟獨這兩個出奇制勝令人耳目一新。至於和音是如何構成的,乍聽之下還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間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賣的感覺。旋律中拔地而起的異質性搖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從空隙吹來的冷風猝不及防地湧入領口。但副歌結束之後,最初那悠揚的旋律重新歸來,將我們領回原來的和美友愛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風吹入。稍頃,歌唱結束,鋼琴叩響最後一音,絃樂器靜靜地維持著和音,高音雙簧管留下嫋嫋餘韻關閉旋律。
聽著聽著,我開始理解——儘管是粗線條的——《海邊的卡夫卡》會有那麼多人陶醉的原由。那裡存在的,是天賦才華和無慾心靈坦誠而溫柔的砌合。那是天衣無縫的砌合,即使以“奇蹟”稱之亦不為過。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歲靦腆女孩寫下思念遠方戀人的歌詞,面對鋼琴配上旋律,隨即直抒胸臆。她不是為了唱給別人聽,而是為自己創作的,為的是多少溫暖自己的心。這種無心之心輕輕地、然而有力地叩擊著人們的心絃。
我用電冰箱裡的東西簡單吃了晚飯,然後再一次把《海邊的卡夫卡》放上唱盤。我在沙發中閉目閤眼,在腦海中推出十九歲的佐伯在錄音室邊彈鋼琴邊唱的情景,遐想她懷抱著的溫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於無謂的暴力而意外中斷……
唱片轉完,唱針提起,落回原處。
佐伯大概是在這個房間中寫的《海邊的卡夫卡》歌詞。翻來覆去聽唱片的時間裡,我漸漸對此堅信不疑了。而且海邊的卡夫卡就是牆上油畫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樣肘拄桌面手託下巴,視線以同一角度投向牆壁。我的視線前面有油畫,這應該沒錯。佐伯是在這房間裡邊看畫邊想少年寫下《海邊的卡夫卡》這首詩的。或許,是在子夜這一最深邃的時刻。
我站在牆前,從最近處再一次細看那幅畫。少年目視遠方,眼裡飽含著謎一樣的縱深感。他所注視的天空一角飄浮著幾片輪廓清晰的雲,最大一片的形狀未嘗不可看作蹲著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記憶——應該是青年俄狄浦斯戰勝的對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謎語,而他解開了。怪物得知自己招術失靈,遂跳下懸崖自殺。俄狄浦斯因這一功勞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這個名字——我推測佐伯是將畫中少年身上漾出的無可破譯的孤獨作為同卡夫卡的小說世界有聯繫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將少年稱為“海邊的卡夫卡”,一個彷徨在撲朔迷離的海邊的孤零零的魂靈。想必這就是卡夫卡一詞的寓義所在。
不僅僅是卡夫卡這個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從歌詞的其他幾行也可以覓出同我所置身的狀況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魚”同中野區商業街有沙丁魚和竹莢魚自天而降正相吻合;“把身影化為利劍/刺穿你的夢”似乎意味著父親被人用刀刺殺。我把歌詞一行行抄寫下來,唸了好幾遍。費解部分用鉛筆劃出底線。但歸根結底,一切都太過於具有暗示性,我如墜五里雲霧。
“站在門後邊的/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頭”
“窗外的士兵們/把一顆心繃緊”
這些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看上去相符的不過是故弄玄虛的巧合?我在窗邊打量著外面的庭園。淡淡的暮色開始降臨。我坐在閱覽室沙發上,翻開谷崎①譯的《源氏物語》。十點上床躺下,熄掉床頭燈,閉上眼睛,等待著十五歲的佐伯返回這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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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谷崎潤一郎(1886-1956),日本現代作家,著有小說《春琴抄》、《細雪》等,曾將《源氏物語》譯為現代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