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站起,帶中田去廚房。離開書齋,沿昏暗的走廊沒走幾步就到了。窗戶少,光線暗,收拾得固然乾乾淨淨,但看上去總有一種無機感,儼然學校的實驗室。狗在大型冰箱門前止步,回頭以冷冷的目光看著中田。
打開左邊的門,狗低聲說。中田也知道其實並非狗在說話,而是出自瓊尼沃克之口。他通過狗向中田說話,通過狗的眼睛注視中田。
中田按其吩咐打開電冰箱左側鱷梨綠的門。電冰箱比中田還高,一開門,隨著咔一聲脆響,恆溫器自動啟動,發動機發出嗡嗡聲,霧一般的白氣從中湧出。看來左側是冷凍櫃,溫度調得很低。
裡面整齊排列著圓形水果樣的東西,數量大約二十個,此外什麼都沒有。中田彎下腰,凝目細看。白氣大部分湧到門外之後,這才看清裡面排列的不是水果。是貓的腦袋。顏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好些個貓腦袋被切割下來,像水果店陣列橙子那樣分三層擺在電冰箱隔架上,每個都已凍僵,臉直盯盯地對著這邊。中田屏住呼吸。
仔細看好!狗命令道,親眼看一看裡邊有胡麻沒有。
中田隨即逐一細看貓的腦袋。看的當中倒沒覺得怎麼恐怖。中田腦袋裡的念頭首先是找出下落不明的胡麻。他慎重檢查了所有的貓腦袋,確認裡邊沒有胡麻。不錯,是沒有三毛貓。只剩下腦袋的貓們神情全都那麼空漠,流露出痛苦的一隻也沒有。幾乎所有的貓都睜著眼睛怔怔地注視空間的某一點。
小胡麻好像不在這裡。中田以平板板的語調對狗說道,繼而咳嗽一聲,關上電冰箱門。
沒看錯?
是的,沒看錯。
狗站起來把中田領回書房。書房裡,瓊尼沃克在皮轉椅上以同一姿勢等著,見中田進來,他像敬禮似的手扶絲織帽簷,很友好地一笑。之後啪啪拍兩下手,狗離開房間。
那些貓的腦袋,都是我切割下來的。說著,瓊尼沃克拿起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收藏。
瓊尼沃克先生,到底是您在那塊空地逮了好多貓殺掉的?
是的,正是。我就是有名的殺貓手瓊尼沃克。
中田我不大明白,問個問題可以麼?
可以可以。瓊尼沃克向著空中舉起威士忌酒杯,問什麼都行,隨便你問,有問必答。不過,為節約時間起見,若讓我先說恕我失禮的話,你首先想知道的,是我為什麼要殺貓吧?為什麼要收藏貓的腦袋吧?
是的,一點不錯,那是中田我想知道的。
瓊尼沃克把酒杯置於桌面,定定地逼視著中田的臉:此乃重要機密,對一般人我是不會這麼一一透露的,因為是你中田君,今天就來個破例。所以你不可對別人說。當然嘍,就是說了怕也沒誰相信。
說罷,瓊尼沃克嗤嗤笑了起來。
聽著,我這麼殺貓,不僅僅是為了取樂。我不至於心理扭曲到以殺貓為樂的地步。或許不如說我沒那麼多閒工夫,畢竟找貓來殺是很費周折的事。我所以殺貓,是為了收集貓的靈魂。用收集來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後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收集那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後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麼大的笛子。不過先要從貓開始,要收集貓的靈魂,這是出發點。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這般的順序。嚴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靈魂為對象的工作就是這麼一種性質,和對待菠蘿甜瓜什麼的不一樣,是吧?
那是。中田回答。不過說老實話他完全摸不著邊際。笛子?豎笛還是橫笛?發怎樣的聲音?不說別的,所謂貓的靈魂是怎麼一個東西?問題了超出中田的理解力,他所理解的只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三毛領回小泉那裡去。
總之你是想領回胡麻。瓊尼沃克彷彿看出了中田的心事。
是的,那當然。中田我想把小胡麻領回家去。
那是你的使命。瓊尼沃克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履行使命,理所當然。對了,你大概沒有聽過收集貓魂做成的笛子吧?
啊,沒有。
那也難怪。那東西不是耳朵所能聽到的。
是耳朵聽不到的笛子?
不錯。當然我能聽到,我聽不到就莫名其妙了。但傳不到一般人耳朵。即使聽著那笛聲,也不知道正在聽著;就算曾經聽過,也不可能回想起來。不可思議的笛子。不過,沒準你的耳朵可以聽到。這裡真有笛子倒可以試試,不巧現在沒有。說著,瓊尼沃克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朝上豎起一支手指,實不相瞞,中田君,我正考慮往後是不是成批量地把貓腦袋割掉差不多到了收穫季節。聚集在那塊空地的貓們能逮的也逮光了,該轉移陣地了。你正找的三毛貓也在收穫物之中。當然嘍,腦袋割了你就不可能把胡麻領回小泉家了,對吧?
對對,完全對。中田說,不可能把割掉腦袋的貓帶回小泉家裡。兩個小姑娘見了,很可能永遠吃不下飯。
作為我希望割掉胡麻的腦袋,作為你則不希望雙方的使命、互相的利益於是發生衝突。世間常有的事。那麼做個交易,就是說,如果你肯為我做某件事,我就把胡麻完好無損地交給你。
中田把手放在頭上,用手心喀喳喀喳地抓摸花白短髮。這是他認真思考什麼的習慣動作。
那是中田我能做到的?
這話我想剛才已經說清楚了。瓊尼沃克苦笑道。
是的,是說了。中田想了起來,是那樣的,剛才是說清楚了。對不起。
時間不多,單刀直入好了。我想求你做的,是結果了我,是要我的命。
中田我結果了您瓊尼沃克先生?
完全正確。瓊尼沃克說,說實在話,我已這麼活累了,中田君。我活了很長很長年月,長得年齡都忘了,再不想活下去了。殺貓也有點兒殺膩了。問題是隻要我活著,貓就不能不殺,就不能不收集貓的靈魂。嚴格依序從1到10,10到了又折回1,永無休止的週而復始。已經膩了,累了。做下去也不受誰歡迎,更不受尊敬。但既然命中註定,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幹。而我連殺死自己都不可能,這也是命中註定。不能自殺,註定要如此的事多得很。如果想死,只能委託別人。所以我希望你結果了我,又怕又恨地利利索索結果了我。你先怕我,再恨我,之後結果我。
為什麼中田說,為什麼求中田我呢?中田我從沒殺過什麼人,這種事對中田我不大合適。
這我完全清楚。你沒殺過人,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對你是不大合適。可是中田君,世上講不通這種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誰也不為你考慮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情況也是存在的,這東西你必須理解。戰爭就是一例。戰爭你知道吧?
知道,戰爭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時候,一場大戰正在進行,聽人說過。
一有戰爭,就要徵兵。徵去當兵,就要扛槍上戰場殺死對,而且必須多殺。你喜歡殺人也好討厭也好,這種事沒人為你著想。迫不得已。否則你就要被殺。
瓊尼沃克用食指尖對著中田的前胸。砰!他說,這就是人類歷史的主題。
中田問:知事大人也抓中田我當兵、命令我殺人嗎?
當然。知事大人發號施令:殺!
中田就此思考,但思考不好。知事大人何苦命令自己殺人呢?
這就是說,你必須這麼考慮:這是戰爭,而你就是兵。現在你必須在此做出決斷是我來殺貓,還是你來殺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現在在此被迫做出選擇。當然在你看來實屬荒唐的選擇,可是你想想看,這世上絕大多數選擇都是荒唐的,不是嗎?
瓊尼沃克的手輕輕碰了一下絲織帽,像在確認帽子是否好端端地扣在自己頭上。
但有一點對你是救助假如你需要救助這個勞什子是我自己本身真心找死。是我求你結果我的,求你幫忙。所以,對結果我你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畢竟只是做我所希望的事罷了。難道不是嗎?並非把不想死的人強行弄死,甚至不妨稱為功德之舉。
中田用手揩去額頭髮際那裡冒出的汗珠:可是中田我橫豎做不成那樣的事。你就是叫我結果,我也不知如何結果。
言之有理。瓊尼沃克顯得心悅誠服,有道理,也算是一理嘛。不知如何結果,畢竟結果人是頭一次的確如你所說。說法我明白了。那好,我教給你個辦法。結果人時候的訣竅麼,中田君,就是別猶豫。懷著巨大的偏見當機立斷此乃殺人秘訣。正好這裡有個不錯的樣板雖然殺的不是人不妨供你參考。
瓊尼沃克從轉椅上起身,從寫字檯後拿起一個大皮包。他把皮包放在自己剛才坐的轉椅上,喜不自勝地吹著口哨打開包蓋,變戲法似的從中掏出一隻貓。沒有見過的貓。灰紋公貓。剛剛進入成年的年輕貓。貓渾身癱軟,但眼睛睜著,知覺似乎有。瓊尼沃克依然吹著口哨,像給人看剛抓到的魚一樣雙手捧貓遞出。口哨吹的是迪斯尼電影《白雪公主》中七個小人唱的哈伊嗬。
包裡面有五隻貓,都是在那塊空地逮的。剛剛出爐,產地直銷,新鮮無比。打針麻痺了身體。不是麻醉,所以沒有睡覺,有感覺,痛也感覺得到。但肌肉弛緩,手腳不能動,也不能歪脖子。又抓又刨的就不好辦了,所以弄成這樣子。我這就用小刀把這些貓的肚子剖開,取出還在跳的心臟,割去腦袋。在你眼前進行。要流很多血。痛當然痛得厲害。你被剖腹剜心也要痛的。貓也一樣,不痛不可能。我也於心不忍。我也並非心狠手辣的虐待狂。但沒有辦法。沒有痛是不行的。註定如此。又是註定。喏喏,這裡面註定的事委實太多了,奈何奈何!瓊尼沃克朝中田閉起一隻眼睛。但工作歸工作,使命歸使命。一隻接一隻依序處理下去,最後收拾胡麻。還有點兒時間,最後時候到來之前你做出決定即可。我來殺貓,或你來殺我,任選其一。
瓊尼沃克把全身癱軟的貓放在寫字檯上。拉出抽屜,雙手捧出一個大黑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把裡面包的東西排列在臺面上:小圓鋸、大大小小的手術刀、大型的刀,哪一把都像剛一樣磨好白亮亮光閃閃的。瓊尼沃克愛不釋手地一把把檢查一遍,排在臺面上。感覺上似已各就各位,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這時間裡他一直愛用口哨吹奏哈伊嗬。
中田君,大凡事物必有順序。瓊尼沃克說,看得太超前了不行。看得太超前,勢必忽視腳下,人往往跌倒。可另一方面,光看腳下也不行。不看好前面,會撞上什麼。所以麼,要在多少往前看的同時按部就班處理眼下事物。這點至為關鍵,無論做什麼。
瓊尼沃克眯細眼睛,溫柔地撫摸了一會兒貓的腦袋,之後用食指尖在貓柔軟的腹部上下移動,旋即右手拿手術刀,一不預告二不遲疑,將年輕公貓的肚皮一下子縱向分開,鮮紅的內臟鼓湧而出。貓要張嘴呻吟,但幾乎發不出聲,想必舌頭麻痺了,嘴都好像張不開。然而眼睛卻不容懷疑地被劇痛扭歪了。中田想象不出會痛到什麼程度。繼之,血突如其來地四下濺開。血染紅了瓊尼沃克的手,濺在馬甲上,可是瓊尼沃克全然不以為意。他一邊吹著哈伊嗬口哨,一邊把手伸進貓腹,用小手術刀靈巧地剜下心臟。很小的心臟,看上去還在跳動。他把血淋淋的小心臟放在手心裡遞到中田眼前。
喏,心臟!還在動。瞧一眼!
瓊尼沃克把貓心給中田看了一會兒,然後理所當然似的直接投入嘴裡。他一鼓一鼓地蠕動兩腮,一聲不響地慢慢品味,細細咀嚼,眼中浮現出純粹的心滿意足的神色,就像吃到剛出爐的糕點的小孩一樣。然後,他用手背擦去嘴角沾的血糊,伸出舌尖仔細舔拭嘴唇。
溫暖、新鮮,在嘴裡還會動呢。
中田啞口無言地注視著這一切。移一下眼睛都不可能。感覺中像有什麼開始在腦袋裡動了。房間裡充滿了剛流出的血腥味兒。
瓊尼沃克吹著哈伊嗬口哨用鋸切割貓的腦袋。鋸齒咯嘣咯嘣地鋸斷頸骨。手勢訓練有素。不是粗骨,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那聲響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沉重感。他依依不捨地把鋸斷的貓腦袋放在金屬盤裡,儼然欣賞藝術品一般,稍稍離開,眯縫眼睛,細細端詳。口哨的吹奏暫時中斷,他用指甲把牙縫裡嵌的什麼剔出,又扔進嘴裡,美滋滋的細嚼慢嚥,心滿意足地咕嚕嚥了口唾液,最後打開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割下腦袋剜出心髒的貓身體隨便投了進去,彷彿在說空殼沒用了。
一曲終了。說著,瓊尼沃克把沾滿血的雙手朝中田伸來,你不認為這活做得很漂亮?當然嘍,能吃到活心算是外快,可每次都弄得這麼渾身是血也真夠人受的。那滾滾而來的波濤,那一碧萬頃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傾刻間一色鮮紅《麥克白》裡的臺詞。倒不至於有《麥克白》那麼嚴重,但洗衣費也不是個小數。畢竟是特殊的衣裝。穿上手術服戴上手套自是便利,卻又不能那樣。這也是那個所謂註定如此。
中田一言不發。腦袋裡有什麼動個不停。一股血味兒。耳邊響起哈伊嗬的口哨聲。
瓊尼沃克從皮包裡掏出下一隻貓。白毛母貓。不那麼年輕,尾巴尖有點兒彎曲。瓊尼沃克和剛才一樣摸了一會兒它的腦袋,之後用手指在肚皮上拉了一條類似騎縫線的線,從喉頭到尾根慢慢地、筆直地拉出虛擬線,隨即取刀在手,同樣一氣劃開。往下也是剛才的重複。無聲的呻吟。全身的痙攣。湧出的內臟。剜出仍跳的心,遞出讓中田過目,投入口中。緩慢的咀嚼。滿足的微笑。用手背揩血糊。口哨哈伊嗬。
中田深深陷進沙發,閉起眼睛,雙手抱頭,指尖扣進太陽穴。他身上顯然開始發生了什麼。急劇的惶惑正要大大改變他肉體的結構。呼吸不知不覺之間加快,脖頸有劇烈的痛感。視野似乎正在被全面更替。
中田君,中田君,瓊尼沃克聲音朗朗地說,那不行的。精彩的剛要開始!前兩個不過是墊場戲,不過是前奏曲。往下才輪到你老相識聯翩出場,可要睜大眼睛看好。過癮的在後頭呢!我也是絞盡腦汁精心安排的,這點你一定得理解!
他吹著哈伊嗬,拿下一隻貓出來。中田沉進沙發不動,睜眼注視著那貓。是川村君!川村用那眼睛定定地看中田,中田也看那眼睛。但他什麼也思考不成,站都站不起來。
應該沒必要介紹了。但為慎重起見,作為禮節還是走一遍過場為好。瓊尼沃克說,唔,這位是貓川村君,這位是中田君,二位要好好互相關照。
瓊尼沃克以造作的手勢舉起絲織帽向中田致意,向川村寒喧。
首先要正常寒喧。但寒喧一結束,告別即刻開始。Hello,goodbye。櫻花如風轉眼去,唯有拜拜是人生!瓊尼沃克如此說罷,用指尖愛撫著川村柔軟的腹部,動作十分輕柔,充滿愛意。如欲制止,此其時也。時間如水東逝,瓊尼沃克毫不躊躇。殺貓高手我瓊尼沃克辭典裡決無躊躇二字。
瓊尼沃克果然毫不躊躇地劃開川村的肚皮。清楚地傳來川村的悲鳴。想必舌頭尚未充分麻痺。或者那僅僅是中田耳朵聽到的特殊悲鳴亦未可知。神經凍僵般的慘叫。中田閉目閤眼,雙手抱頭。他覺得手在簌簌發抖。
閉眼睛不行!瓊尼沃克斬釘截鐵地說,這也是註定事項,不能閉眼睛。閉了眼睛情況也絲毫不會好轉。不是說閉起眼什麼就會消失,恰恰相反,睜開眼時事情變得更糟。我們居住的就是這樣的世界。中田君,要好好睜開眼睛。閉眼睛是怯懦的表現,把眼睛從現實移開是膽小鬼的行為。即使在你閉眼捂耳之時,時間也照樣挺進,喀、喀、喀。
中田順從地睜開眼睛。瓊尼沃克這才炫耀似的吃起了川村的心臟,吃得比上次更慢、更津津有味。
軟乎乎熱乎乎,簡直是剛摘出的鰻魚肝。瓊尼沃克說著,將血紅的食指含到嘴裡舔了舔,再拿出來向上豎起,一旦嘗過這個滋味就著迷上癮,無法忘掉,尤其是血粘糊得恰到好處,妙不可言。
他用布把手術刀上的血漿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快活地吹著口哨,用圓鋸割川村的腦袋。細密的鋸齒鋸著頸骨,血沫四下飛濺。
求求您,瓊尼沃克先生,中田我好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瓊尼沃克不再吹口哨,中止作業,手放到臉頰那裡,喀嗤喀嗤地搔耳垂。
那不成啊,中田君,不忍看是不行的。抱歉,這個時候是不能聽你一說就洗手不幹的。剛才也說了吧,這是戰爭!已然開始的戰爭是極難偃旗息鼓的。一旦拔劍出鞘,就必須見血。道理論不得,邏輯推不得,任性撒嬌不得。註定如此。所以,你如果不想讓我繼續殺貓,就只能你來殺我。奮然站起,懷抱偏見,果斷出手,速戰速決。那一來就一切玩完,曲終人散。
瓊尼沃克再次吹響口哨,鋸斷川村的腦袋,將沒有腦袋的死屍隨手甩進垃圾袋。金屬盤上已排出三個貓腦袋。儘管那般痛苦不堪,但哪張貓臉都無表情。同冷凍櫃中排列的貓臉一樣,眼神全都那麼空漠。
下一個是短毛貓。
如此說罷,瓊尼沃克從皮包裡抓住癱軟的短毛貓。那當然是咪咪。
我的名字叫咪咪,對吧?普契尼的歌劇。這隻貓的確有那麼一種賣弄風情而又不失優雅的氣質。我也中意普契尼。普契尼的音樂怎麼說呢讓人感覺到類似永遠的反時代性的東西。誠然通俗易懂,卻又永不過時,不可思議。作為藝術乃是難以企及的高峰。瓊尼沃克用口哨吹出《我的名字叫咪咪》的一節,不過麼,中田君,逮這咪咪可是累得我好苦啊。動作敏捷,疑心重重,頭腦機靈,輕易不肯上鉤,真可謂難中之難。可我畢竟是世所罕見赫赫有名的殺貓高手,逃得出我瓊尼沃克大人之手的貓,縱世界之大也難有一隻。此非我自吹自擂,不過是如實敘述不易捕捉的事實罷了就在那個地方,哪裡跑!記得麼,短毛小咪咪!不管怎麼說,我頂喜歡短毛貓。你怕是有所不知,提起短毛貓的心臟,那可是極品,味道別具品位,可比西洋松露。不怕不怕,小咪咪,沒什麼可牽掛的。你那小巧玲瓏溫情脈脈的心臟由我瓊尼沃克先生美美地品嚐就是。唔唔,顫抖得夠厲害的嘛!
瓊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語音彷彿從腹底擠出,求您了,這樣的事快請停下來吧。再繼續下去,中田我就要瘋了。我覺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瓊尼沃克讓咪咪躺在臺面上,照樣在它肚皮上筆直地緩緩移動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靜靜地說,在舌尖上細細品味這五個字,這點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這點。
瓊尼沃克在寫字檯上拿起還沒用的新手術刀,用指尖試了試刀尖的鋒利度,隨即試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頃,血滴了下來。血從他的手背滴在臺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瓊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複一遍:你不再是你。對,中田君,說得妙!不管怎麼說,這是關鍵。啊,我的心頭爬滿毒蠍!這也是《麥克白》的臺詞吧。
中田無聲地從沙發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無法阻止其行動。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猶豫地操起檯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狀的大刀。中田緊緊握住木柄,毅然決然地將刀刃捅進瓊尼沃克的胸膛,幾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扎入其他部位。耳邊響起很大的聲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麼聲音。原來是瓊尼沃克高聲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鮮血流出之時,他仍在大笑不止。
對了,這就對了!瓊尼沃克叫道,果斷地扎我,扎得好!
瓊尼沃克倒下一邊還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聲很響亮,像是好笑得實在忍俊不禁。但不一會兒,笑聲變成嗚咽聲,變成血湧喉嚨聲,類似堵塞的排水管剛要疏通時的咕嘟聲。之後,他渾身劇烈抽搐,血從口中猛然噴出。滑溜溜的黑塊兒也一起冒出,那是剛剛嚼過的貓心。血落在寫字檯上,也濺在中田身穿的高爾夫球服上。無論瓊尼沃克還是中田都滿身血汙,檯面躺的咪咪也鮮血淋漓。
回過神時,瓊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腳下死了。側著身,像寒夜裡凍成一團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嚨那裡,右手像在摸索什麼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當然大笑聲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著冷笑,彷彿因某種作用而永遠貼在了那裡。木地板上一大灘血。絲織帽在他倒地時脫落,滾到房間角落去了。瓊尼沃克腦勺頭髮稀疏,可以看到頭皮。沒了帽子,他看上去蒼老得多衰弱得多。
中田扔開刀。刀打在地板上,很大一聲響,彷彿遠處一臺巨大機器的齒輪往前轉了一下。中田久久立在死屍旁一動不動。房間裡一切都靜止了,惟獨血仍在悄然流淌,血灘仍在一點點擴展。他振作精神,抱起檯面上躺著的咪咪。手心可以感覺出它身子的綿軟和溫暖。貓雖然渾身是血,但似乎沒有傷。咪咪眼珠一動不動地向上看著中田的臉,像要說什麼,卻由於藥力的關係開不了口。
接著,中田在皮包裡找出胡麻,用右手抱起。儘管只在相片上看過,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感,彷彿是同早已熟識的貓久別重逢。
小胡麻!中田喚道。
中田一手抱一隻貓坐在沙發上。
回家吧!中田對貓們說。可他站不起來了。那隻黑狗不知從哪裡走來,蹲在瓊尼沃克屍體旁邊。狗也許舔了池水一般的血灘,但他記不清了,頭昏昏沉沉。中田大大地吁了口氣,閉上眼睛。意識漸次模糊,就此沉入了無邊的黑暗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