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看見了五魁,五魁高高大大站在自己面前,嘴要啟開說話,沒有說,眼睛就閉上了。五魁不知怎麼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女人說:“五魁你蹲下來砸核桃吧!”五魁一時明白讓他蹲下來,一定是少爺不願看見一個下人端端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就蹲了下來。少爺果然眼又睜開,卻立即看見了五魁穿的是自己曾穿過的褲子,乜眼就看女人,鼻子裡發出“嗯?!”女人立即說:“這是爹讓給的。”少爺卻對五魁吼了一聲:“你滾!我是你的牛嗎,我讓你來餵我吃嗎?!”女人咬了咬嘴唇看著五魁,五魁起身走了。他聽見身後的少爺脾氣更焦躁了,連聲罵女人把核桃全砸碎了,遂即咵地一聲。五魁回過頭來,少爺推翻了小桌,正揚一把核桃打在女人的臉上。女人嗚嗚地哭起來,而從廳房走出的柳太太卻在說:“你哭什麼呀,他是你男人,你不知道他心情不好嗎?”五魁急步回跑到牛棚裡自己的臥屋,撲在床上,頭埋被窩裡無聲地流淚了。
從那以後,五魁每天可以看見女人抱了少爺到院中的躺椅上曬太陽,除了那一顆碩大的腦袋,纖弱的女人猶如抱了一個孩子,然後服侍他吃喝。這個時間,院子裡不能有人走過,甚至後來不能有牛羊豬狗走動,凡是看見除了父母和自己女人外,任何有腿的東西都要引起他的煩躁,院子裡以致後來只有碌碡、石頭或蒲團。
不久掌櫃放出風來,說自己的兒子傷徹底好了,又不久就購買了兩個粗壯的丫環在少爺跟前伺候。五魁見到了女人,說:“有了丫環你就輕省了。”女人卻哇地哭出了聲,說:“你不要說,你不要說!”平生第一次對五魁發了脾氣。五魁一臉灰氣,只好回坐到牛棚發了半天的呆。
想不通女人是怎麼啦的五魁一連好多日在納悶著,夜裡更睡不著,起身坐在牛槽邊,聽吃了夜草的老牛又把胃裡的草料泛上牛嘴裡反嚼,還是琢磨不出女人發脾氣的原因,倏乎什麼地方就有了幽幽的哭聲。五魁凝神聽了聽,聲音是從廳房左邊的套間裡發出的,似乎就是少奶奶在哭,便挪腳往那裡走,隱身於雞圈的後牆處,看見了少爺的臥房窗口還亮著燈,果然是少奶奶的哽咽聲,同時聽見了少爺在大聲罵:“你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老婆!”接著有很響的耳光,旋即窗紙上人影晃動。少奶奶的哽咽聲起起伏伏斷斷續續,靜夜裡十分淒涼。天明一,五魁起得早,在院子裡第一個就碰見了女人,女人的臉上有幾道血痕,眼腫得如爛桃一樣。五魁不敢相問,想起那目的訓斥,扭身要走,女人卻說:“五魁,五魁你也不理我了嗎?”,五魁吃了一驚,站住說:“少奶奶你怎麼啦,跌在哪兒嗎?”女人說:“打的。”五魁一臉苦楚:“昨夜我聽見你哭了。”女人說:“你是知道了?”
五魁並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只恨少爺的脾氣古怪暴躁。可是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女人都是很晚很晚了在房中哭泣,哭泣中還夾雜了毆打聲。終於在一箇中午,五魁正在牛棚墊圈,遠遠看見女人又陪著少爺在曬太陽,少爺就反覆要求著女人把頭髮梳好,還要抹上油,敷粉施胭脂,女人都依了,少爺就笑著問身邊的兩個丫環:“少奶奶美不美?”丫環說:“美。”少爺再問:“怎麼個美?”丫環說:“像畫上走下來的。”少爺又問:
“你們見過誰家的媳婦比少奶奶還美?”丫環說:“再沒見過。”少爺就讓女人前走幾步,轉過身來近走幾步,嘿嘿地笑。女人始終沒有笑,機械得像個木偶,忽見狗子從大門口走過來,說:
“它在門口,怎麼進來了,我去拴好!”就走去了。少爺卻說:“抱我回去!”兩個丫環抱著回去了,立即一個丫環在那裡喊:“少奶奶,少爺叫你了!”女人說:“他要吃酒,你去給他倒呀!”
丫環說:“他不吃酒,他要幹那個……事哩!”女人不言語,頭也不回地還是走她的路。另一個丫環又跑過來喊:“少奶奶,少爺發脾氣了!”果然臥房裡就有了少爺狼一樣地嚎叫。女人依舊往大門口走。大門口卻站住了剛剛從外進來的柳太太,豎了眼,說:“你男人叫不動你嗎?回房去,回去!”女人站住了,卻抱住了那裡的一棵樹說:“我不回去!”柳太太一個耳光打過來,叫道:“你是反了嗎,柳家娶你為了啥?你那個×是要留給外人
嗎?!”便嘩啦著了院門,喝令兩個丫環把她拉回屋。兩個丫環架了女人走,柳太太一邊在後邊罵,一邊用手擰女人的屁股,到後,臥房裡就傳出淒厲的哭聲。
五魁明白了女人在受著怎樣的罪了。
於是,他不願意再見到少奶奶,不忍心看見她而想到自己的過失所造就給她的不幸,也不忍心見了她而她看著他時的臉上的悲苦和難堪。五魁除了擔水、運土和背馱草料,其餘的時間就把自己困在牛棚裡,或是架了鍘刀,雙腳站在分叉的鍘刀架狠命地鍘草。他想起了一首很古老的謎語:“一個姑娘十七八,睡下腿分叉,小夥有勁只管壓,老漢沒勁壓兩下。”謎底說的是鍘草,謎面的描寫卻是男女交合。遂想,少奶奶如果嫁的是一個老漢也還說得過去了,而少爺算什麼呢?柳掌櫃為兒子購置的兩個粗笨丫環,就是抱了那一個肉疙瘩來發洩性慾嗎?五魁不禁一個冷顫,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夜裡的哭聲如幽靈一樣壓迫著五魁,白日的丫環的每一次呼喊:“少奶奶,少爺叫你哩!”五魁更緊張得出一身汗,就跑進自己的睡屋拳擊牆壁,牆壁泥皮便一片一片掉下來。一日,他把一大片泥片擊打下來,精疲力盡地癱坐在了地上,屋門嘩啦地被推開了,幾乎像倒柴捆一樣,少奶奶披頭散髮地順著門扇倒在地上,放開了聲地哭。五魁驚叫著撲來把女人扶起,女人的頭卻壓在他懷裡哭聲更大,眼睛鼻涕溼了他一胸口,五魁把女人抱住了,像遠久出門的爹抱住了委屈的孩子。女人說:“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你把我帶來的,你把我再帶走吧!我去當尼姑,去要飯,我也不當柳家的少奶奶了!”
“少奶奶!”女人的一句話,使五魁驚恐了,他一個下人,又是在柳家的大院裡,柳家的少奶奶卻在自己懷裡,五魁觸電般地掙脫了身,站起來,但五魁無言以對。
門在開著,門道里射進著白光光的太陽,女人瞧見五魁的呆傻樣,越發嚎啕了。
“你不要哭,你一哭,他們知道你到我這裡來了。”五魁緊張地說。
“你把我帶走,你把我帶走!”女人不哭了,卻死眼看著他。
這不是說小兒語嗎?五魁是什麼人怎麼敢帶走一個少奶奶?怎麼帶?往哪兒帶?帶出去幹啥?五魁看看女人,又看看院外,五魁急得也掉眼淚了。
女人卻突然雙手攥了拳,狠勁捶打自己的一雙纏過的小巧玲瓏的腳,她沒有翅膀,也沒有一雙能跑動的腳,只好雙手開始抓自己的臉,已經抓破了一道血印,五魁就握住了她的雙手,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
女人往回抽手:“都怪我這張臉,我成醜八怪了,讓他休了我去!”
五魁只是抓了她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