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人發瘋地撲上來,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乎間柳枝劈頭蓋腦抽下來,啪啪啪聲響一片,柳葉碎紙似的滿空皆是。柳子言沒有動。他知道今日是丟命了,與其死在苟百都的槍下,還不如被心愛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覺到的並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條,是鋒利無比的刀,在一陣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殺下,他似乎還完完整整,瞬間則一條胳膊掉下去,另一條胳膊也掉下去,接着是頭,頸,腰,腿。一截一截散亂了。女人喘着粗氣無休無止地揮動枝條,留給了柳子言滿臉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隨着一縷縷頭髮飛落在水面,終於只剩下一尺餘長了,仍不解恨,嘩啦一聲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紅綢裹兜,女人呆住了,軟在地上,嚎啕起來。
遍身是傷的柳子言在女人倒在沙窩.淚水和鼻涕一齊進出之際.驀然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心。女人竟還在愛着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視着從自己臉上流下來的血滴在河灘的石頭上濺印出的奇麗的桃花。他要彎身扶起哭倒在面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卻以為柳子言欲反擊自己的老婆,在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動我老婆一個指頭,我一槍敲了你的腦殼!”柳子言高傲地抬起頭,説:“我哪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現在正式恭賀你了!”
苟百都笑了:“你早這麼説就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沒有走。女人説:“我不讓他走!”苟百都説:“柳子言,你聽見了嗎.她不讓你走.你就給她下跪再道個萬福吧!”女人説:“我要讓他和咱們一塊走!”苟百都疑惑了,眉頭隨之挽上疙瘩。女人説.“柳先生能踏墳地,怎不讓他同咱們一塊回家去踏個墳地.你還指望我將來的兒子像你一樣半輩子給姚家跑腿嗎?”苟百都哈哈大笑起來:“説得好,説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請你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錢,能賞你一桌面銀元,苟某人有的是槍.會搶一個女人給你的!”
三個人結伴而行了。
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騎一匹馬,馬後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撟流水.古木,崢崖,女人不停地遺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撿了給她.或是瞧見一樹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過三里,馬背上的女人便叫嚷馬背上顛簸,一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揹着她,“你不悦意嗎?不悦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這一聲喚,在女人雙手摟了他的脖子,樹葉一般飄上背來.立即感到了綿軟的肉身熱乎乎的如冬日穿了皮襖。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動了一絲暖氣悠悠在後腦勺了,女人耳後別的一撮柔發撲閃了前來摩撫着他的額角了,柳子言重新温習了久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覺自己載負了重量行走,而是被一朵彩雲繫着在空中浮飛。當半跪在背上後來又換了姿勢的女人將兩腿分叉地垂在了兩邊,柳子言緊緊反摟着一雙胳膊。眼睛就看見了兩隻素潔的肥而不胖的紅鞋小腳,呼吸緊促,噎嚥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終是騰出手來把那腳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樂得女人説一句“生了膽了!”苟百都看時,女人用手指着山崖上一隻在最陡峭處啃草的羊,而同時另一隻手輕摳起柳子言的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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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過風岔,苟百都的家就在岔堖。三間石板和茅草搭就的屋裏獨住着瞎了一隻眼的老孃。山婆子見兒子冷不防地帶回一個美婦人,喜得沒牙的嘴窩回去,臉全然是一顆大核桃了,舉燈將女人從頭照到腳,悄聲對兒子説這婆娘是從哪兒拾掇來的,屁股好肥,是坐胎的胚子,只是奶太端乍,將來生了娃娃恐怕缺了奶水子吃。天一黑,柳子言被安置到屋旁的舊羊棚裏歇息,女人才過來看他,苟百都便也過來扔給了一個縫了筒兒裝塞着禾革的老羊皮,説“你要孤單,摟了它睡吧”,一彎腰將女人橫着抱到草房東間土炕去了。幸福了一路如今又被拋進冰窯和油鍋受水火煎熬的柳子言,掩了柴扉,靜聽着山裏的鳥叫。鳥叫使夜更空。石礅上插着的松油節焰不旺,直冒起一股黑煙,柳子言想,躺卧在深山破敗寂冷的舊羊棚裏,自己背了來的女人卻在了一牆之隔的炕上,這是與那個女人算什麼一種孽障啊。而苟百都呢,一個黑皮土匪,今夜裏卻摟了愛自己的恁個美豔的婦人在自己的旁邊,這真是天下最殘酷不過的事情。這樣想着的柳子言,隨手咚地一聲,拋過褡褳將那個松油節打滅去了。
石板房裏,傳來了苟百都熊一般的喘息聲,問或有女人的一聲“啊!”叫,睡在房西邊炕上的山婆子開始用旱煙鍋子敲着櫃蓋了.問:“百都,你怎麼啦?你們打架了嗎?”苟百都回話了:“娘.睡你的!你老糊塗了?!”後來,一切安靜,老鼠在拼命地咬齧什麼,柳子言聽見石板房門在吱扭拉響,女人嚷着拉肚子.經過了舊羊棚,就蹲在棚門外的不遠處。隔着柴扉的縫兒。柳子言看不清她的眉臉,一個黑影站起又返回房中去了。一次如此.二次又如此,柳子言知道了女人的用意。她並沒有鬧什麼肚子,她冒着寒冷為的是經過一次舊草棚來看看他!柳子言的眼淚潸然而下,他把柴扉打開,他要等待女人再一次來解手;但女人重新蹲在了舊羊棚門外,他才要小聲輕喚,野獸一般的苟百都卻赤條條地跑出來把她抱了回去。
翌日,同樣是瘦削了許多的三個人在門前的澗溪裏洗臉,柳子言在默默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默默地看着他,飛鳥依人,情致婉轉,兩人眼睛皆潮紅了。早飯是一堆柴火裏煨了洋芋和在吊罐裏煮了雞蛋。苟百都只給柳子言一顆雞蛋吃,便爬上屋前槐樹去割蜂箱中的蜜蘸着雞蛋喂婦人。女人説:“我是孩子嗎?你把你鼻涕擦擦!”苟百都的一珠清涕掛在鼻尖,欲墜不墜,擦掉了卻抹在了屋柱上。女人一推碗,説:“柳先生,你吃我這些
剩食吧,我噁心得要吐了!”柳子言端過碗,碗裏卧着囫圇的五顆荷包蛋,心裏就千呼萬喚起女人的賢慧。
柳子言有心給出土匪的苟家踏一個敗穴,咒念他上山滾山下河溺河砍了刀的打了槍的染病死的沒個好落腳,而苟百都畢竟在姚家時跟隨諸多風水先生踏過墳,柳子言騙不過他。“你要好好踏!”苟百都警告説,“聽説吉穴,夜裏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柳子言踏勘了,苟百都真地就插了竹竿,明天也真地有芽生出。苟百都喜歡了,提出一定要親自送他走二十里山路回去。柳子言又得和女人分別了。女人説:“梆先生,你現在該記住我家的地方了,路過可要來坐呀!”
苟百都説:“是的,苟某人愛朋友。”女人送着他們下山,突然流下淚來,説:“山裏風寒,小心肚子着涼呀!”柳子言按按肚子,感覺到了那肚皮上的裹兜。苟百都就笑了:“瞧,一時也離不得我了!柳先生,你不知道,有娘兒們和沒娘兒們真不一樣哩!”
苟百都真地把柳子言送出了二十里,到了一座山彎處,正是前不着村後不靠莊,苟百都拱了手寒喧柳子言是苟家的恩人,永遠不會忘了。柳子言喉嚨裏咕湧着一個謝,爬上山坡去。差不多是上了坡頂,苟百都掏了一顆子彈丸兒,鞋底上蹭了又蹭,還塗了唾沫,一槍把柳子言打得從坡的那邊滾下去了,説:“苟百都有了美穴,苟百都就不能讓你再給誰家踏了好地來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