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落,屹甲嶺的烏鴉便往清風街來。我是見不得烏鴉的,嫌它醜。我一直認為,栽花要栽漂亮的,娶媳婦要娶漂亮的,就是吃雞吃魚,也得挑著漂亮的雞魚吃!這些烏鴉站滿了戲樓的山牆頭上,一起喊:黑哇!黑哇!天就立馬著黑,黑得烏鴉和戲樓一個顏色。這個後晌,夏天義在地裡挖土,把老頭挖壞了,去鐵匠鋪修補完,差不多雞都上了架,回來路過雷慶家的院牆外,聽到滾雷狀的划拳聲,順腳就進了院子。夏天禮端著葫蘆瓢在餵豬,葫蘆瓢裡的紅薯面給豬槽裡撒一層,豬吞幾口,揚頭又看著他,他又撒一層,罵道:“比我都吃得好了,你還嘴奸!”抬頭見夏天義進來,說:“二哥你吃了?”夏天義說:“吃了。”廈屋裡有電視聲,是梅花和幾個孩子在看電視,梅花出來嘟囔著畫面不清,讓文成上到樹上把天線往高處移,對夏天義說:“二伯進堂屋喝酒去!”夏天義說:“又喝上了?”夏天禮說:“一回來就喝,又花錢又傷身子,那酒有啥喝的!”夏天義說:“都誰在?”梅花說:“君亭,家富,還有那個陳星。二伯知道不,君亭現在是支書啦!”夏天義說:“那秦安呢?”梅花說:“他兩個調換了一下。”夏天義說:“真能折騰。”梅花說:“折騰了也好,這剛調換,君亭就找陳星把退出來的果園承包了。”夏天義說:“是不是?”走近去推開堂屋門。屋子裡煙霧騰騰,酒氣熏人,都站起來讓座,敬酒。夏天義就坐了,點了自己的黑捲菸,說:“你們年輕人玩,你們玩!”陳星先倒了一杯酒,單手端給夏天義,趙家富訓道:“咋端酒哩,那個手呢?!”陳星一時不知所措,趙家富奪過酒杯,雙手高高端了,說:“記著,在清風街敬長輩老者就得這樣!”但夏天義卻說天熱,他不喝。趙家富說:“君亭今日是村支書了,你是老領導,又是君亭的二叔,這都是你夏家的榮耀,你應該喝一杯!”夏天義接了酒杯,卻交給了陳星替他喝,說:“你把果園承包了,就好好務弄,技術上有不懂的來找我。”君亭說:“二叔也知道了?”跟著進來的梅花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嘟囔:“喝了這麼多啦?”雷慶說:“再去弄一碟菜吧。”梅花聽見了卻裝沒聽見,斜靠在門框上說:“二伯什麼不知道?巷道里跑過一隻雞,二伯清楚這是誰家的雞,下蛋了沒有!”夏天義說:“這事算弄得好。以後承包出去的項目還得勤勤照看著,一大撒手,問題就出來了,清風街可是費幹部的地方!”君亭說:“這一次也就是三踅在鬧騰。”梅花打了個噴嚏:阿嚏!唾沫星子濺了雷慶一脖子。梅花說:“誰想我哩?!”雷慶說:“狗想你哩!”梅花踢了一腳,說:“三踅,哼,他是以攻為守哩!”雷慶說:“你就話多得很!”梅花說:“我說的是理呀,磚場這幾年,他總說是虧損,可自個摩托車倒騎上了!讓他承包他不承包,別人要承包他又不肯,哪兒有這麼橫的事?!”君亭說:“這可是二叔手裡的事,二叔沒解決,秦安沒解決,我就是煮牛頭也不能一把火兩把火就煮爛了的。”夏天義說:“我要不退下來,他敢?我可告訴你,遺留的問題一時解決不了,就得月月查他的賬,防備著貪汙!”君亭說:“沒承包前,要允許著這些人貪汙哩,不貪汙誰當自己事幹?但貪汙有個度,超過度了那不行。”夏天義說:“一個子兒都不能貪汙!”君亭給大家倒酒,一邊倒一邊臉上笑笑的,說:“瞧我二叔說的!他在任的時候水清是清,可水清不養魚麼,清風街誰給你好好幹來?”夏天義說:“我幹得不好,辦公室的錦旗掛了一面牆了!”話說得動了氣,把手裡的捲菸猛地從堂屋門口往院子一扔。他這一扔,偏不偏電燈忽地滅了。梅花說:“停電了,電又停了!”立時黑暗中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動。梅花在劃火柴,在找煤油燈,喊:“翠翠,把廈屋牆窩子裡的煤油燈拿來!”腳底下踢倒了一個空酒瓶子,玻璃碎裂著響,末了一盞燈顫顫巍巍地亮在櫃檯上。夏天義說:“你瞧瞧,咱這電,三天兩頭斷!”君亭說:“你當主任的時候那能用多少電,現在誰家沒個電扇電視的?明日我就去縣上採購新的變壓器呀!”夏天義說:“我給你說話,你總是跟我頂嘴!”
院子裡,夏天禮還在喂他的豬,他拿手壓壓豬的脊樑,試膘的厚薄,豬的脊樑仍然像個刀刃子。翠翠過來說:“爺,我二爺和我君亭伯又吵哩,你不去擋擋?”夏天禮說:“那不是人吵哩,是兩個肝吵哩,我廈屋櫃上有大黃丸,給他們拿去吃吃。”翠翠把大黃丸還沒拿來,堂屋門哐啷響,一片子光跌在院裡,夏天義走出來了。家富和雷慶給夏天義說好話,越說夏天義的脖子越硬,拉也拉不住,把披在肩上的褂子拉下來了。梅花拿了褂子追到院門外,夏天義還是沒留住。夏天禮進了堂屋說:“你兩個虛火就恁大?!”君亭說:“在他眼裡,啥事都是我們管得不好!我到底是村幹部呢還只是他的侄子,倚老賣老!”夏天禮就不再言語,把桌上吃光了菜的一個碟子取了往櫃檯上放,說:“我說不要喝多了不要喝多了,火氣大,天又熱,喝的啥酒哩!”君亭卻說:“喝酒喝酒!雷慶你還有酒沒?沒了我回去拿幾瓶來!”雷慶又取了一瓶新酒,君亭拿牙咬瓶蓋,咬不開,瓶子口塞到門閂環裡一按,呼地瓶蓋就蹦了。
夏天義在院門外聽見君亭又嚷嚷著還要喝酒,越發生了氣,路過夏天智的老宅院也沒停,一腳高一腳低往蠍子尾去。幾條巷子都一哇黑,許多人在罵這電是怎麼啦,說斷電就斷電啦?電扇轉不了,熱得在屋呆不住,拉了席到打麥場上睡,就有人朝一戶院裡喊:“劉叔,劉叔,到打麥場去呀不?”回應說:“不去啦。”那人說:“熱成啥啦不出門,在家扒灰呀?”回應說:“扒灰也是黑灰!”嘩的燈又亮了。燈一亮,夏天義就閃到牆根,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了他,問起他為什麼電總不正常。但站在牆根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村幹部了還怕人責問嗎?又大著步子往前走。巷子裡又沒了人,夏天義走著走著又怨恨起了君亭:工作沒做好,還聽不進意見,這樣下去能不出婁子嗎?酒桌上提到買變壓器,拿什麼去買,肯定還得群眾集資吧,清風街一集資就又要罵娘了,以前修街面路就是集資,差一點沒塌了天啊!夏天義突然為君亭擔起心來,已經走到了自家門口,並沒有進去,把老頭放在門樓角,拐腳要尋電工俊奇的。
俊奇姓周,自小就患有心臟病,一年四季嘴唇都發青,幹不了重活,是夏天義在任上的時候讓俊奇當了清風街的電工。有人對俊奇當電工有意見,狗剩就當著夏天義的面說:“不公平呀,你偏心俊奇哩!”夏天義沒有反駁,也不迴避,說:“只要你能得心臟病,我也偏心你!”狗剩說:“可惜我娘不是地主婆麼!”夏天義聽了,撲上去扇了狗剩一個嘴巴。從那以後沒人再提說這件事。
明白了吧,夏天義和俊奇家是有故事哩!這故事已經長久了,清風街上了歲數的人知道,年輕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土改的時候俊奇的爹被定為地主成分,當然得批鬥,俊奇的爹受不了作賤,俊奇的娘就去勾引夏天義。夏天義第一回和俊奇娘是在磨坊裡辦了那事,俊奇娘把褲子褪了,叉著腿仰面睡在磨盤上,夏天義首先看見這麼白的身子,血就轟地一下上了頭。他的老婆,就是二嬸,褲頭都是舊棉襖拆下的布縫的,月經來時夾的是爛棉花套子,而俊奇孃的褲頭竟是紅綢子做的。心想:到底是地主的老婆!就狠了心幹起來。已經排洩了,還用手又戳了幾下。那時辰,拉磨子的牛還拴在磨坊裡,夏天義使勁拍了一下俊奇孃的屁股,一側頭,看見牛眼瞪著他,瞪得比銅鈴還大。但是,夏天義畢竟是夏天義,把俊奇娘睡了,該批鬥俊奇爹還是批鬥。俊奇娘尋到夏天義為丈夫討饒,夏天義說:“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咱倆是咱倆的事,你掌櫃子是你掌櫃子的事。”俊奇娘說:“那我白讓你幹了?!”夏天義生了氣,說:“你是給我上美人計啊?!”偏還要來,俊奇娘不,夏天義動手去拉,俊奇娘就喊,夏天義捂了她的嘴,唬道:“你這個地主婆,敢給我上套?!”俊奇娘就忍了。可是,俊奇孃的喊聲畢竟被耳朵聽到,一個是中星的爹,一個就是牛棚裡的牛。中星的爹從水田裡拔草剛上了塄,看見了夏天義和俊奇娘輓聯了一疙瘩,摘片蓖麻葉擋了自己的臉就走了。中星他爹那時才學佛學道,給人預測算卦,是個碎嘴,給一些人說了,出奇的是東街的人不但不氣憤,倒覺得夏天義能行,對美人計能將計就計,批鬥地主還是照舊批鬥。只是俊奇家的牛記仇,從此一見夏天義就拱了頭來,斷過夏天義的一根肋骨。
中星的爹曾經給我說過,人是輪迴轉世的,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一棵樹,下一世或許又成了一頭豬,各人以各人的修行來決定託變的。所以我說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所以我老覺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關係的,我或許是一塊石頭,她或許是離石頭不遠處的一棵樹。俊奇家的牛斷了夏天義的一根肋骨,夏天義和牛結了仇,入社後,就把那牛殺了,拿皮蒙了鼓,現在這面鼓就在劉新生家的樓上放著。十幾年都過去了,夏天義一直恨俊奇爹孃的卑鄙,不肯再到周家宅院去,而隨著俊奇的爹一死,自己的年紀也大了,卻有了惻隱之心,夜深人靜了總想起俊奇孃的模樣,便暗中照顧那孃兒倆。一次在麥場上,俊奇娘收工往家走,走過了麥堆時將腳踩在麥堆裡,又搖了幾下。這種偷糧食的辦法許多人都使用過,夏天義就看見了,他吭了一聲,俊奇娘嚇得渾身哆嗦,回過頭來,卻發現夏天義把頭低了,在腿面上搓卷著菸葉。俊奇娘為這事感念過夏天義,曾託俊奇叫夏天義去她家吃茵陳蒸飯。夏天義沒有去。俊奇長大了,病懨懨的像黃瓜秧子,夏天義就讓他當了電工。
那個夜裡,夏天義從水塘邊上一個土坡,穿過兩道巷,站在了東街最東的那棵柿子樹下,看著周家的院門。這是六間屋的大院,曾經是青堂瓦舍,土改時院子中間壘了胡基牆,將四間分給了貧農張拴狗,兩間留給了俊奇家。俊奇修了電房的保險絲回來不久,關院門要睡覺了,猛地看見柿子樹下有一顆亮點,還以為是狼,嚇了一跳。再看時,那亮點發紅,知道有人在吸紙菸,就問:“誰?”夏天義走過去,俊奇呀地叫了一聲,忙不迭地招呼著讓往家裡坐。在俊奇居住的上房裡,散發著濃重的酸菜味和尿桶臊氣,夏天義又接續了另一根捲菸,問起電供應的事。俊奇乖順得像個學生,先檢討了自己的工作,為清風街常常斷電感到內疚。他說:“二叔,我給你下巴底下支了磚頭了。”夏天義說:“我現在不是村幹部了,我只問電不正常是啥原因?”俊奇說是電費難收,所以放電時間短。西街更不行,電都斷了十幾天了。夏天義又問變壓器是不是該更換了,而更換變壓器是不是又要集資?俊奇驚訝著夏天義什麼事都知道,就告訴說君亭向鄉上要了錢,也約他一塊去縣城先看貨呀,但錢是四萬元,可四萬元怎麼行呢,新換個變壓器得十二萬,因為必須要加增容量,要另架高壓線路,這不是買一臺變壓器能解決了的。俊奇說:“君亭說就這些錢,先把變壓器換了再說。”夏天義說:“這我心裡有數了。君亭不懂電,你得把握好,錢不能亂花,還要辦事!知道不?”俊奇說:“我聽你的。”
說了一陣話,蚊子叮得難受,夏天義說你不買些蚊香?俊奇說天擦黑時燒草燻了燻,現在開了燈,蚊子見光又從門縫進來了。夏天義說:“那我得走呀。”就出了上房。在院子經過廈屋,廈屋倒亮著光,窗紙上印著俊奇孃的頭影。俊奇娘在屋裡問:“俊奇,黑漆半夜的誰來了?”俊奇說:“是老主任,我天義叔。”夏天義遲疑了一下,要說話,卻又腳沒打住,匆匆走出了院門。在院門外,他悄聲對俊奇說:“你娘高血壓病怎麼樣?”俊奇說:“還是頭暈,不打緊的。”夏天義說:“讓她睡醒了先不急著起身,起身了先不急著就走。”俊奇說:“嗯。”夏天義又說:“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上年紀了,你得孝順哩。”俊奇的眼窩就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