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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與易在一起

    一回到家,朱利安就着手安排。行李可以很簡單,但電筒、懷錶、火柴、地圖等必帶的東西一件也不能少。他計劃沿紅軍進軍的路線追趕,但是沒有找到紅軍之前,又不能聲張。

    為此,他的中文絕對不夠,誰適合作他的嚮導,又是個伴?只有易,他班上的一個學生。課餘與他有些攀談。

    朱利安心裏有鬼,與學生保持距離,不太親切,只有這個易例外。易英文不錯,在學生運動中很活躍,能説能講,知識面廣,看上去不像是共產黨地下黨員,出頭的往往不是。沒有關係,到時候分手,戰爭中不需要太多語言。

    他心裏有了底,這時有人敲卧室的門。是僕人田鼠,説今天院長夫人來過,是貝爾教授請她來看他買的古畫和瓷器。

    “她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上午八點多鐘。”田鼠説,她讓他轉告,她來過。

    朱利安心一動,好像被一個魚鈎拽了一下,突然刺痛。她還是在約定時間來找我,她還是我的!

    但他鎮定住自己,難道我的決心就如此脆弱,一個女人來看我一眼,就使我改變主意?

    朱利安説知道了,會去回拜的。田鼠説一聲晚安下樓去了。夜已很深,朱利安絲毫無睡意。這一整天他都不在家,幹什麼去了,也沒課上。林是在那美妙的一個小時之間來的,就像他曾去她家找她,她不在。他們互相錯過,本身就是決定程序的一部分,就是命運,他只有革命的一條路可走。

    只需告訴僕人一下他出外遊逛全國去了,連給學校請假都不用,學校在鬧學潮停課,也快放暑假,他溜掉沒人知道。

    不必去和林告別。他硬着心腸,就得硬到底。

    愛情已使他厭倦,他這麼認為時,心裏坦蕩。最重要的是:世界已逃脱不了一場大戰,而他不會為大英帝國去打仗。上次歐戰時,布魯姆斯勃裏的男人全體罷戰,登記為良心反戰者。相當原因是受不了那種狂熱的愛國氣氛。

    這次面臨的戰爭,將有點不同,反戰運動最終會成功地消滅戰爭,如果必要的話,用武力。可是,他血液裏的自由主義,依然承受不了愛國情緒,他要為非祖國的正義而戰,決不是為了一個英雄的光榮,而是作為一個人格的存在,死亡將是他存在的最後證明。

    在半夜,朱利安從學生宿舍找到易,他中等身材,戴副眼鏡,靈巧,聰明,南方人。當朱利安告訴易他的計劃時,易有點猶豫。朱利安説可以從漢口路透社那兒弄到兩張記者證,他們主要的任務是作採訪。易就同意了。

    兩人討論路線。易知道紅軍前兩年一直在川北與陝西交界活動,與川軍有激烈戰事,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最近似乎已經往西移動,一時沒有聽到報道。但是,他們至少可以先到紅軍的老川北根據地打聽線索。

    朱利安和易乘船溯長江而上,出了三峽,船靠萬縣碼頭。朱利安想在車行租車,老闆回答沒車,整個縣城才三輛,下午可能傍晚才能回來一輛。還好未到傍晚,等到一輛破吉普。

    朱利安付了定金,與司機談好路線。在縣城匆勿吃了飯,買了些乾糧之類。第二天他們就開路了。路不好走,盡是土路,大坑小坑,司機很不高興,惹得朱利安無法忍受,叫司機坐後面去,他自己開。

    “幸好是吉普,”易説,“再走一段,有車恐怕也難。”

    “到時走不了,我們弄兩匹馬。”朱利安説。

    “有錢就好辦。”易説完笑起來。

    他和司機輪番開車,日夜兼程,除了夜裏實在看不見路,才找個旅館住下。一路上的旅館,越來越髒破,蝨子越來越多。不久,他們到了四川東北一帶。在宣漢進入達縣的途中,他倆發現,叫做“紅四方面軍”的紅軍主力部隊,剛離開這一帶幾個月。

    到此地,開車就難了,窄路在山上盤旋,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懸崖。有了好幾次驚險,他決定放棄汽車,打發司機回去。騎馬的確方便,可走小路,直接翻山越嶺,從一個村子進入另一個村子裏。

    從武漢到北京,朱利安從舒適的火車裏看到中國農村的貧窮。那是一九三六年年初,但在同一年的夏天,他才直接進入中國貧窮的一面,他們經過的渠縣,綽號“稀飯縣”。他們肚子受不了土豆和紅薯,只要路過一個有餐館的縣鎮,兩人就吃得多一點,麪條和饅頭都要大份的。有時,他們不得不走進農舍,暗黑的房裏端出一點菜粥,盛在污穢的缺碗裏,他膽戰心驚,不敢吃,又不能不吃。

    兩人徑直往川西北方向走。

    現在,一路上看到不少軍隊,無論是政府軍,還是地方軍閥部隊,都裝備不全,軍衣破爛。紀律差,常揹着偷搶來的贓物,長官裝作看不見。朱利安擔心這樣的軍隊,面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難以取勝。

    馬也疲倦,走不動。把馬拴好,給馬找了些草料,才靠樹坐下休息。他們談到武漢的知識分子很有抗日熱情,捐款支援部隊。易説,一旦中國軍隊敗退,他們就會着慌。這些人沒有敢冒生命危險的勇氣。那麼,這個國家還有誰能阻擋日本人的推進?

    進入川北山區,明顯這裏不久前是戰場,人煙稀疏,村莊破敗。時有人影,見到他們就馬上躲開。這兒甚至沒有鳥鳴,走好長路程也見不到一個廟宇。但不時能看到屍體,不清楚是哪方的人,甚至分不出是軍人或是平民,血跡早幹,屍體只是黑髒的一攤,四肢軀幹都不全,像是被肢解,也像是被野獸吃過。兩人在馬上面面相覷,一步不肯停留。

    易説,這種地方就是不打仗,恐怕土匪也多。

    朱利安一抬頭,不由自主勒緊繮繩,差點驚叫起來。有具沒穿衣服的屍體懸掛在懸崖的松樹枝上,胸骨上卡着一把砍柴刀。屍體的臭味,窒息,刺鼻的氣味。朱利安皺了一下眉,卻用一手捂住鼻子。馬好像也害怕,跑得快,遠遠地離開那片有過奇特戰事的地區。

    為了儘快趕到有鎮子的地方,他們跑得快,不再看任何死人,奇怪的是偶爾還有槍聲傳來,零星,有遠有近,不知是誰在打誰,或許是土匪,或許是獵人。這一地區無人耕種,活下來的人靠什麼過日子?

    過了最血腥的地段,朱利安卻感到恐懼並未消除,前景不知如何?為減少憂慮,他開始與易談女人。在這之前,他從未與任何一箇中國學生談過性題目,不瞭解他們的想法,也覺得沒必要,因為他們似乎沒有像西方大學生那麼性活躍。但在這恐怖之途中,和平日完全不同,一談女人,心裏對環境產生的壓力明顯輕了。易在這方面經驗不少,也很健談,南方大户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

    心中一直不明白的事,使朱利安想到或許能從易這兒弄清楚。於是他問易,你一定知道房中術?

    那全是封建迷信,而且腐朽落後,代表了中國文化中最道德敗壞的部分,易説。

    朱利安一愣,沒有想到他如此直截了當,可以想象中國知識界看法會一致。易説,聽説西方有漢學家翻譯《金瓶梅》、《肉蒲團》,還有人收集中國春宮畫,簡直是對中國文化的極端侮辱。他知道中國在德國的留學生,到《金瓶梅》德譯者家門口抗議,把他家玻璃全砸了。

    朱利安想到自己讀《金瓶梅》的歷史,心中對現代中國的道德主義頗不以為然。你看房中術書嗎?他插了一句。

    易搖搖頭,很坦白地説,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書。即使遇到了,可能也不情願看,湖南有個專門收集並刻印此類書的劣紳,不就是早被共產黨給殺了,殺得好。

    朱利安一看,話不投機,就不談房中術,只談女人的美。他説起西方的美女標準,那麼中國是什麼標準呢?

    易反問朱利安覺得哪種中國女人才美?

    “中國女人是不是有味。”朱利安繞着圈子問。

    易微笑了:“中國有體臭的人肯定比你們西方人少,體臭在中國叫胡臭——野蠻人的臭味。”

    “我説的是香味。”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可能他接觸女人不多,朱利安不肯放過他:“那麼沒有腋毛xx毛的女人呢?”

    易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説:“只不過是傳聞,我也沒碰見過。”

    “什麼傳聞?”

    “説是那種女人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會剋夫。”

    朱利安大吃一驚,説,有這種迷信。易説,不管是不是迷信,只要不做這種女人的丈夫不就成了。

    那怎麼可能避免,你們中國人不是婚前不相識,更不可能上牀的嗎?他問住易。易平淡地説,媒婆要負責的,媒婆是一門半正式職業,收費。而且男方家可用這個名義退親,只要沒有性行為,原包裝。

    “這樣的女子怎麼出嫁呢?”朱利安有點急了。

    “娶不到妻子的男人,自會降格以求。當然現代知識分子不相信白虎星之類的事。但是在中國民間,連妓女都不能當。我聽説過嫖客因為沒有看仔細,睡了這樣的妓女,發現後打爛妓院的事,説是砸掉黴氣。”

    “嫖客又不是娶這個女人,有什麼危險?”

    “剋夫,也就克男人。”易説,“如果糊里糊塗與這種女人有性行為的話,這男人會死。”

    那死的首先是程,朱利安閃過這念頭,苦笑起來。

    這與林的“入相女子”説法完全兩樣,他寧肯相信她。他為林抱不平,如此美而性感的身體特徵,被人鄙視,不公平。這麼看,不管是真是假,來中國就是弄清:反法西斯的自由主義,享受房中術,男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

    路旁的岩石上有標語,不過看不清楚,紅漆上刷白漆,有些字還添了一層黑漆,山岩在高處,老遠就可望見,被塗得黑黑紅紅的一片。那兒有一村子,他們走過,聽説沒有一個男人了,全是老太婆和小女孩。男人不是作為白軍支持者被紅軍打死,就是作為紅軍擁護者被白軍打死,活着的也跟紅軍跑掉了,或是被白軍抓了壯丁。

    潺潺的流水聲傳入他們耳邊。到山丘頂,就看到一片綠綠的樹林,一條河從西山往東流。對岸河灘很長,遠遠能看到一些房子。兩人下馬查看地圖。

    易説,應該到梓潼縣了。

    水非常清澈,兩人很高興,去掉揹包,穿着衣服牽馬到河裏。水齊腰深,涼得可愛,朱利安在這兒才覺得這個夏天真熱,身上真髒真臭,雖然一路上碰見有水的地方都沖洗一番,但沒有此處的水清爽。他從河底撈起幾顆石子,石子圖案別緻,挑了兩顆作紀念,放入褲袋。

    兩人渾身濕淋淋扛了揹包牽着馬,從河灘上往坡上走,去穿衣服。幾乎是同時,兩人看見一排刺刀在坡上正對準他們:“舉起手來!”

    朱利安不需要翻譯就明白該舉手。他朝易使眼色,易馬上鎮定了,説是外國記者。一個小軍官命令易過去。朱利安看見易走到衣服那裏,拿出證件,又指着他在説着什麼。

    然後士兵收起槍,易很快回來,説是守防在此的川軍的卡哨,要他們去見長官,不能讓他們單獨行動。是戰區,地方政府尚未重建,軍隊代管着。虧了朱利安鼻子大,是洋人,易抖抖手裏的記者證,這個時候就洋人管用。

    坡下有幾幢錯落不齊的破爛平房,等了一大陣,有個參謀騎馬來,陪他們到旅長司令部去。

    易説:“以前這是紅區,估計我們這是走到頂了,紅軍看來已經真的去了川西。”

    “怎麼説,‘走到頂了。不,這是起點’。”朱利安想。如果易不想和他走下去,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可以一個人追紅軍去,另找個地方向導。

    這個縣和經過的其他縣沒有太大的不同,或許縣城軍隊駐紮,人來人往,人氣還比較旺。他們走進的這個鎮子還有個古老的城門,有一段城牆。一些木結構房子,舊出褐色,有的還是二層。有的房子坍塌燒成黑焦炭。

    街全是青石塊鋪的。迎面過來一輛牛車,不知什麼東西破席子蓋着,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後面跟了許多人,半大不小的少年和光屁股的小小孩。他們貼到街邊讓牛車過去時,吃驚地發現從破席下,露出一些骯髒的手或腳。

    不用問,這地方不久前發生過兇猛的戰鬥。但是這些屍體不像清理戰場收拾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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