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必要再從英國寄書來,考慮到這個大學只有四年曆史,主樓像斯坦佛大學,圖書館中英文學藏書還不少,至少他教的課程書夠了。圖書館依山而建,德式建築,異國風味。,兩翼分別為文、理兩科。這兒以前是德國俾斯麥兵營,所以,整個校園仍以德國建築為主。
上第一課時,閔就來他家裡帶他去,說鄭系主任讓她來幫忙,外國老師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國學生,四十來個異國學生的確是一種挑戰。
“我自己也想聽聽英國近世文學。”她說。
她認真的態度,使他很高興,他開始概述英語文壇,上課前的忐忑不安,幾分鐘之後就消失了。彷彿整個教室就坐著她一個人,他對著一雙黑亮的眼睛講英國文學作品。而這眼睛會沉思,會微笑,會欣賞地眨動。他記起在劍橋與女同學爭論,會把教師扔在一旁,而這次他是把學生們扔在一旁。
學生好像素質不錯,至少對他極恭敬,有點過於恭敬。不過他第一次教書,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樣好辯的學生。他曾在劍橋代表國王學院在辯論會上滔滔雄辯。那是表現給老師看;現在是他當教師,是他表現給學生看。
可是如果學生一直那麼有禮,他就不知道學生要什麼。一教哈代,他就自如了,因為他看出學生很著迷,雖然他們不笑不鬧。他本來對哈代這老傢伙有點服氣,特立獨行的人總能引起他的注意,即使在課堂上,講解他小說中枯燥的段落。
閔的好學帶動了整個班級,系主任夫人壓陣,學生們都按他的要求預習。他每週讓總務室打蠟紙油印一些作品,總務室連夜趕工,非常及時。按他的說法,普魯斯特的小說將永垂不朽,那個愛爾蘭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玩弄小聰明,夠不上大師水平。
下課時,幾個學生圍上來,有禮貌地問他一兩個問題。
閔夾著書,耐心地等著,然後陪裘利安走出教室。他發現她的面貌體形,與其他二十歲上下的學生沒有什麼不同,戴著眼鏡,青色短衫長裙,沒有任何化妝。她年齡該比她們大一倍。在西方,當母親的就像母親,母親決不會與女兒差不多。
閔說:“你很會講課,講作者生平中的趣事,你似乎特別高興。”
“每個作者都是活人,”裘利安說,“每首短詩每篇都是小小的自傳。”
閔轉過身來,面對著他:“這話說得太好了!很有見解!”
裘利安笑了:“我是引別人的話,不過你什麼時候給我看你的詩和小說?”
“為什麼?你想看我的‘自傳’,還是想我看你的‘自傳’?”她的口氣裡有挑釁。
閔反應很快,他感到與她說話極提精神。她笑了,繼續說,“今後你的其他課,我都來,行嗎?英語作文。我想用英文寫作,你就能看到我的詩了。”
裘利安一下語塞了。每次能見到閔?每節課閔都到?而且交作業?
“只是你講課眼睛不要總看著我一個人。”還沒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但突然轉身,明顯臉紅了,她蹬上一級石階,說了聲拜拜,卻沒有回頭看他。
裘利安很驚奇。他這個劍橋學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對獵物,從不猶豫發出第一箭,這個中國女人怎麼搶了個主動?
他在一個蓋滿落葉的草地,仰天躺下來。太陽正開始旋出薄雲之後。他閉上眼睛,金花繚亂中,全是閔的笑容。
“我中魔了!”他心想,“中國魔女!幸好她不是很漂亮。”
東海灣極大,月牙形環繞著小魚山。校園裡有靠小舟的木堤和游泳區。沿海灣的道路,岸畔垂柳柏樺相間,讀書的學生,三三兩兩,男的一律長衫,女的旗袍,齊耳短髮。拿著講課夾的裘利安,頭一個感覺就是得去弄一套長衫來穿,洋人一個,一身長衫,多有意思。寄張照片給母親,她準會覺得很藝術。
可能遠處下過雨,天上殘留著淡淡的虹,到處是花,銀蓮似的長杆花,從白到堇色。樹葉邊角已現黃色,有一種矮楓樹,每片薄葉子上,橘紅斑點都不一樣。滿山滿海灣秋色繽紛。
瞧,我還是幸運的!他感嘆道。真是一個奇異的世界。不像英格蘭,幾乎全是蔥綠的平原,緩緩起伏的山坡。不過,這個大學,在世界邊緣,是不是太清靜了點?尤其是夜裡,雁飛滿月。他喜歡夜裡獨行,有一次差點跌入一個不知為什麼打開的墳裡。這時,五里路遠的廟宇鐘聲傳來,每次中間有十幾秒的停頓。山閔裡似有貓或狼的尖叫。
這麼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園,不像中國,一個應該是革命溫床的國家!應該弄點亂子來,他為這想法歡呼。太清靜,要不了多久就會敗壞他所有美好的感覺,太清靜,可能就會令他無法忍受一人獨處。
必須弄點亂子來,世界才真實。
從小他就學會了這樣對待生活。在查爾斯頓,父母和鄧肯·格朗特合住的房子,週末總有一大群客人來。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會爬到屋頂上,兩腿掛下坐在簷邊。母親知道他的脾性,不讓任何一個客人大驚小怪或眼光朝他看。那麼,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己爬下來。
似乎與他的想法相同的人還有一些。開學沒多久,有一天裘利安走進教室,黑板上有一個用粉筆畫著的鐮刀斧頭。
學生們都瞪眼瞧著,不言語。
看來這個班級裡就有共產黨。閔剛想走上來幫他,他用眼神告訴她別動。他沒有特地去擦掉,只是邊講邊寫,很快把黑板蓋滿了英國文學的大師名作,從貝爾伍夫,到弗吉妮婭·伍爾芙。造反符號被順手擦掉了。
如此說來,這班上的小共產黨把他當做帝國主義者反動派,想給他點下馬威。他的鎮靜自如,可能給全班,尤其是閔,印象很深。
政府軍隊據稱不斷勝利,消息重複過多次,赤軍已經肅清。不過,他還沒幼稚到想在國立青島大學跟這些學生娃兒鬧革命。這個校園太美,被革命毀了可惜。在這裡,加點浪漫趣事就夠了,待有獵取對象的時候。
他總穿著襯衣。從小生活在藝術家之中,以隨便,甚至以邋遢為瀟灑。現在他得稍微整齊一些。
他準備開始學中文,一天花一兩個小時。得把書桌換成古香古色的紅木,得自己去城中心區傢俱店挑,不能讓僕人做,他們做不會如他的意。得買把獵槍。還得有個划船時間,劃到海中間去,看能劃多遠。在劍橋他就是划船能手,能不能在這兒輕易劃個全校第一?
對一個二十七歲的錢太多的大學教授,計劃太多。
他走到海灣邊。碰見幾個學生在游泳,正是海水平靜豐盈之時,水一浪一浪拍著堤岸。有個教授在讓學生教他十歲的女兒。裘利安看著他們耐心勸那小姐,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他走到小女孩身後,小女孩恐懼地看他的藍眼珠。趁她不注意,裘利安把她往海里一推。女孩掉進海水裡,撲騰著四肢,周圍的人都嚇得呆住了。
裘利安跳進水裡,用一隻手托住女孩的肚子。女孩開始像模像樣地遊了。這幫人才轉慍怒的臉為喜色,謝謝他。他把小女孩交給學生們,自己穿著衣服就遊向海灣心。
弗吉妮婭阿姨的《到燈塔去》,他選了幾段送去油印做教材,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文學理論家,學生也弄不懂。為什麼句子那麼怪?有個批評家最近發明一個詞“內心獨白”。他引用了一下,越講越糊塗,連他自己也迷糊了。
閔提了個問題:《到燈塔去》中的人物,你認識嗎?
他那時十八歲,剛高中畢業。但是《到燈塔去》裡的每個人他都認識,他知道寫的是那些人中的各種怪癖,祖母和母親——斯蒂芬家族,他們與愛與死亡的相遇,但小說也寫了藝術戰勝死亡、戰勝歲月的流逝。講課轉向他的獨特理解,散課時,學生興高采烈。
他從海灣裡爬上岸,渾身溼淋淋一抬頭,閔站在對面,看著他笑。想到剛上過的課,就遇上了她。
她的頭髮,還是梳了個髻,她比在教室裡還顯年輕。他對她說:“滿校園女人都短髮齊頸,為什麼你的頭髮不一樣?”
“這樣顯得老氣一些。”她說。
這話使他很驚奇,他的眼光怎麼與中國人不一樣,連發式對年齡印象的效果也正相反。
閔說,十八年前剪過短髮,那是引導潮流,女性解放的象徵。現在卻閔肯傳統髮式,梳起來只是幾分鐘,利落,也算返璞歸真。
“我覺得你在領導時髦新潮流,”他盯著她眼睛,“只要與眾不同,就會吸引人。”
“你們西方人,獵奇而已。”她笑笑,就走開了,忽然她又停下。說,忘了,她和丈夫晚上請他去家裡吃飯,就他們三人,便飯。
他看著閔的身影在樹林中消失。以前開車、騎自行車都飛快,由著性子來。眼下校園裡有什麼事能快快地做,並帶有刺激呢?
這個秋天,裘利安被他自己拋在中國這個最東邊的臨海之城,有著百灣之稱的青島。他背後是海灣,面前的山坡上一條大路,在樹林中分岔出許多小道,完全中國式的迷宮。他的表情並沒有茫然,他的眼睛是鎮定的。環繞著他的景物由濃變淡,只有他是明顯的,西斜的陽光勾勒出他高高的身影,頭髮被陽光染得金黃。
穿著溼衣服回家,兩個僕人都來問裘利安,晚飯如何用?他沒說話,不想馬上回答這兩個人。為什麼要分派兩個僕人?既然每個教授都是兩個,至少兩個,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巫師嘴甜又快;田鼠不愛吭聲,可能活是他做得多,這兩人住樓下一間。他們不是看不出這個洋鬼子不喜歡他們,他在家時他們儘量在廚房,或自己房間,或乾脆出去買東西,不在他眼前晃。全世界僕人都一樣,主人不想看見你時,就得躲開點。
你們吃自己的。裘利安說,他有飯局。
太陽已經沉到山巒後,但餘光還在海面,豔麗地染了海水。到鄭教授的房子,走大路要近一刻鐘。而另一條下坡的小徑,林蔭覆蓋,地面是多年積聚的落葉,滑溜溜的,很少有人走似的。這條陡路,慢慢走,只要十分鐘路,這樣一來,他們幾乎可以說是鄰居。
裘利安敲響門,沒人應,他就繞著花園走。系主任的房子和他的幾乎一樣,但花園大得多,修剪整齊,沒有籬笆,花園大小是房主自定的。園裡正是花季,香味芬芳濃郁,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抬頭,閔和鄭正在他面前,微笑著。
裘利安沒穿西裝,只是換了件襯衣。襯衣領口還敞開兩顆釦子,頭髮又長了些,捲曲著沒有掛下來,只是顯得蓬亂。
閔說,只有你一人從我家花園進來,像強盜。
裘利安舉雙手投降,請原諒我什麼禮物也沒帶。
鄭爽快地說,來我這兒就像到自己家一樣,朋友們都這樣。
他們的家裡有許多古董古陶器,連椅子也是幾百年的歷史,玲瓏的雕花雕獸,扶手已經摸得光滑。“也算傳家寶吧,結婚時,母親給的。”閔領著裘利安參觀房子。臥室的屏風門簾燈罩都是日本式的。閔的書房很大,有一張大書桌,一個單人榻榻米在她的房間。看見裘利安注意,閔就說他倆都在日本呆過好一陣,閔少女時代還在那兒讀日本文學,比鄭更喜歡日本。她是夜神仙,喜歡工作到天亮,中午補個小覺。工作晚了,怕影響鄭休息,就在自己書房睡。
她和丈夫分開睡!裘利安心一動。
閔陪著裘利安下樓。裘利安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總不免往男女之事上想,他臉上又露出自嘲的微笑。閔完全沒有化妝打扮,沒有塗口紅。的確如她所言,便飯。
閔說,看來得改休息和工作時間了,想辭去《青島文學》雜誌的編輯工作,現在事多。大約是指上他的課,他猜。
閔注意到他在沉思:“怎麼啦?”
“你在做的事太多,我在做的事太少。”他說。
閔看看他。
裘利安想只有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房子非常整齊,是有個主婦的家庭。該有畫的地方就有畫,該空的地方就空,不像母親家裡混亂得有趣。但裘利安喜歡她家客廳一幅極大的掛毯,笙歌夜飲,古裝男女,不會等到明早。他喜歡掛毯上面那種泛黃的調子,暗暗沁出歡樂的暖色。
壁爐上有個鏡框,裡面是一張剪報。裘利安走近一看,《北平晨報》一九二四年的,十多年前的中文報紙,上面有照片:閔,鄭和另外十來個人,還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泰戈爾?”他問。
“是他,”鄭說,“我們的媒人。”
原來這位首先在倫敦成名的孟加拉詩人,在中國受到最大歡迎。《吉檀迦利》是中國人最著迷的,這個惟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人,是新月社集體的崇拜對象,鄭解釋說。
東方人還是喜歡東方人,裘利安讀過泰戈爾的詩,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張力。葉芝和龐德對他的推崇,有點獎掖的意味。閔看著櫃子上的留聲機唱片,沉吟一下,對裘利安說,你喜歡聽音樂,晚上走時你拿去聽。音樂能幫助你理解這個文化。
他的確只帶足了書。閔專心挑唱片,說大都是她和丈夫在歐洲度蜜月時買回來的。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裘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國字,就問鄭:中國音樂嗎?能不能借這些?
鄭說,女主人說拿就拿,不是借。
裘利安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
鄭被他高興的樣子感染,對閔說漢語:“裘利安怎麼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齡!”閔說。
他們的中文說得較快,裘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兩字,忙問兩人在說什麼?他們卻相視而笑,裘利安也笑起來。鄭說,閔寫詩喜歡清靜,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時,新月社人來人往,她都嫌不夠熱鬧,還要放音樂,現在變了。
裘利安覺得鄭和閔兩人都沒有把他當外人,他們和其他中國人不太一樣,很真實。他也覺察到自己的真實,從到青島時就有的一種莫名的虛幻感,這時竟沒了。
閔找來徐的詩集給裘利安。徐,他記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國文人總在談此人的名字。詩集扉頁有徐的照片,戴個眼鏡,對一個男人來說,
長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他翻著詩集,排成豎行的中文,每一行詩長度都一樣,很整齊。中文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那不就是法文詩那種音節體嗎?但是,鄭堅持說中國現代詩與英語詩一樣,有音步。他對閔說,你念念,你是京調兒。
閔說每個中國學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詩,尤其是《再別康橋》一詩,人人皆知。如果說有中國現代文學經典,這便是一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心頭盪漾。
閔繼續讀下去,詩共七節,第七節呼應第一節。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裘利安沒打斷閔,實在的她說中文時聲音太好聽,的確是有節奏的音樂。他說:“你能不能幫我翻譯這首說我母校的詩?”
閔說有現成的好譯文,而且她能背。最後一個韻詞結束,裘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聲。不笑,他覺得自己會憋死。什麼三等雪萊的貨色?他忍的時間太長,臉有點漲紅,閔和鄭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裝做是喝酒嗆著了,衝到花園門口咳嗽。算是遮掩了過去。
閔和鄭沒有再讀詩,他們在講徐一九二三年在倫敦的事,講得津津有味。
他們說連英國最偉大的漢學家亞瑟·韋利也向當時做留學生的徐請教。裘利安知道這人,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廣場三十六號,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為傾慕布魯姆斯勃裡圈子,而中國詩是當時英美文壇的時髦題目,所以後來也被邀請來參加聚會,但母親他們認為他太沒勁,就沒太邀請他。但裘利安不想說韋利這老實人的壞話。
他們說徐在一個雨天的晚上,獨自一人去邦德街尋找小說家曼殊菲爾的房子。頭一次沒讓見,但他堅持,就見了二十分鐘。曼殊菲爾穿著嫩黃薄綢上衣,棗紅絲絨圍裙,像一株鬱金香。她和他坐在藍色榻上,燈光幽靜,輕灑在她美妙的身體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著她。她問他譯過中國詩沒有,以為只有中國人才能真正譯好中國詩。這是他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一個月後,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歐洲時專程去楓丹白露她的墓前獻鮮花獻詩,在墓上哭了一場,像一個忠誠的情郎。
徐說閔將成為中國的曼殊菲爾,尤其她倆的語言風格很接近。“他期望太高。”鄭代他妻子謙虛了一句,就到花園的圍廊上去關照什麼事。
裘利安這下再也不願意忍受中國文人的趣味和欣賞水平。“弗吉妮婭最討厭她。”他慢慢地說,“認為她太俗氣,廉價的濫情,她的文字還可以,使濫情更糟,好像鼻子裡全是她的廉價香水味。”他本來不喜歡阿姨這樣說已死的同行,但此時他就是想說。“徐喜歡她的詩和小說沒有什麼奇怪的。”
閔本來與裘利安同坐在一長沙發上,聽他這話,站起身,面朝花園的圍廊。鄭在那裡忙著什麼。裘利安向來對別人的情緒不在乎,他不願意作假來討好她。她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滿臉笑容。這女人忍耐的本領很強,大部分女人沒有她掩飾情緒的能力。
她讓他回頭瞧靠窗的牆。一幅水彩畫,牧野風景,不太優秀。
“那是我非常寶貴的東西。”閔說。徐四年前好像有預感自己會出事,活不了,將一些極個人化的東西,保留在她這兒,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禮物。這幅羅傑·弗賴送給他的畫,他說就送給她了,作為代為保存物件的紀念。
羅傑!裘利安走過去。
水彩畫的確像羅傑,再看簽名,沒錯。他不再吭聲了。徐不是假冒羅傑的學生,的確與羅傑有不同於一般人的交往,在這點上,徐沒有胡吹在英國社交上的成功。見畫如見羅傑·弗賴,他心裡不好受,畫在人亡。裘利安小時總把羅傑當做自己的生父。他不明白羅傑為什麼要對這個徐那般青睞,這個人在英國明顯一直在訪名人附庸英國風雅,他就是不喜歡這個徐。這惡感也太怪。
女僕在廚房大概忙得差不多了,這時走出來問:“太太,是在圍廊還是房內用餐?”
“問先生去。”閔回答。
鄭從外面進來,說還是在房裡吧,秋天了,夜有些涼,讓餐桌朝窗,一樣有風景。
山是朦朧的,樹也是,最後一抹霞光映在海水上,而云朵聚集起來的地方,海水折射出的光卻是銀的。只有室內的花依舊,新鮮,夜在降臨。
桌上是蟠龍菜,像普通的紅苕。閔說她和鄭喜歡這菜,神秘。四百年曆史,吃肉不見肉,吃魚不見魚,魚肉剁成茸,用雞蛋皮包裹蒸。三人各坐一方,中間位置讓給裘利安,面對落地窗,可直接看到風景。喝的是德國啤酒。桌上點著兩根蠟燭。
女僕端來一個漂亮有環的細瓷缸,湯綠茵茵的。女僕給每人斟了一碗。湯裡菜鮮生生的,但熱乎乎,十分美味。“這是什麼呀?”裘利安邊吃邊叫,太清香了,說他們的僕人菜做得比餐館還強,也比他家那兩個傢伙強。他說要把他的僕人開掉,就為了他們從來沒做出這麼美味的湯。
鄭滿意地對閔看了一眼,說,她是美食家,南北名菜無一不知。閔說,這是豌豆芽湯,雖早過節氣,但有人專種專賣。只用菜芽的半手指的嫩葉,裝在缸裡。整隻鴨子熬的湯,去掉骨肉,燒沸後,直接澆下去,就成了。這道菜是專門歡迎裘利安的。對如此禮節,裘利安只能微微頷首表示感激。
這時,房子大門被敲響。
僕人來說是有人找先生。
鄭走出去一陣,很快回到桌前,說是學生進駐校部,要求學校同意罷課,抗議政府在日本侵略者前節節退讓。校長一個人壓不住陣,要各系主任去勸說。鄭隨便吃了兩口,說他失陪了,得走。
“肯定是日本挑釁的消息,”鄭的樣子很頹喪,“政府沒辦法,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閔不放心,讓僕人跟著去,說有什麼事趕緊回來報個信。
房子裡一下清靜了,就他們兩人,一時不習慣,不知說什麼好。一陣子兩人都在吃菜,喝著酒。或許閔喝酒多了一點,她吞吞吐吐地說:“裘利安,你怎麼嘲笑我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裘利安馬上意識到是指徐詩人,他以為她不在乎,看來她還是忍耐有限度。但她語氣還是很客氣,她那完美無缺的禮貌,已經使他恨透了,他想搗亂的衝動冒出來,先搗亂這個系主任夫人!
“徐詩人,他和你在床上如何?他功夫行不行?”
閔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半晌,看到裘利安假作謙卑的笑臉,她發脾氣了。“你怎麼這樣說話?中國知識分子從不做這種事!”平白遭到侮辱,使她用英文說不清。她臉上開始冒汗,只得把眼鏡取下來,用餐巾擦臉。
裘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不戴眼鏡。他從未料到閔這樣美。紅暈使她的臉顯得非常細膩,而她一生氣,嘴唇微微突出,好像有意在引誘一個吻。那嘴唇的顏色,幾乎像用口紅抹過。
在窘迫中,閔站起來,去取掉在地板上的餐巾。他突然又注意到閔的打扮,一身粉白色絲緞旗袍,領口不高,卻鑲滾邊,空心扣。不像校園裡女生直筒式旗袍,而是極其貼身,分叉到腿,把她全身的曲線都顯了出來。髻上插了三朵青白寶石的髮針。不可思議。
我真是一個瞎眼狼!
回想起來,他一開始就把她從這個陌生的國度人海中挑了出來,他喜歡有閔在場,這感覺是在呼應他心靈裡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阻止了他?她的眼鏡,該死的眼鏡。她取掉眼鏡等於上帝給了他一個機會,他抓住了這機會,一下清醒過來。難怪第一眼看見閔,就有一種安寧感,她的吸引力穿過她的外表,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閔坐正,卻撥了撥燭芯,使房間裡稍微亮了些。但她坐在燭光後面,躲開了一些裘利安的注視。
燭光讓裘利安找到了熟悉感和親切感,一切好像似曾相識,而不是在一個陌生國家。燭光爍爍,一桌酒菜,閔依然是女主人的姿態,若無其事地給他倒紅葡萄酒。他看著她一舉一動,他明白自己已經按捺不住,非進行到命定的目標不可,這次非把她從她的體面裡給轟出來,哪怕冒犯頂頭上司,丟掉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不顧閔明顯的抗議,回到老題目上。
“你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不做這種事,”裘利安嘲弄地說,“看來英國老師並沒有好好教育他們的中國學生。”
或許閔在惶惑中不一定能聽懂他的話中之音。裘利安就直接說起他自己家裡的事,像課堂上講英國文人生活軼事一樣:在他母親懷著他時,他的父親克萊夫·貝爾就和弗吉妮婭阿姨有事;母親和羅傑成為情人,並鼓勵父親去追求她的女友。父親大部分時間在巴黎、倫敦的這個那個情婦那裡,但母親在家裡始終為他留有一臥室書房和起居間,滿是母親的壁畫。他們相互關心,還是一對夫妻。母親的終身男友鄧肯·格朗特是個雙性戀,男朋友來時,他就和男朋友睡,男朋友不來時就和母親睡。他有弟弟昆丁、妹妹安吉莉卡,但安吉莉卡卻是母親和鄧肯的孩子。
“他們不吵起來,不鬧翻?”閔難以置信。
母親發現她妹妹與丈夫有私情,她怎麼說?“這兩個人是我最愛的人,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仍然是。”父親經常把女友帶來,與母親做朋友。而母親的男朋友也一直是父親的好朋友,比如他和羅傑·弗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去年羅傑死。現代美學中著名的“形式意義論”被稱作貝爾·弗賴原理。母親和阿姨是全世界最親密的姐妹,布魯姆斯勃裡是以她們的魅力和智力為中心。這與男女之事無關,不不,或許應當說,這正是與男女之事有關。
沒人庸俗地嫉妒。裘利安說,他從小就習慣看裸著身子的男人女人,鄧肯總是以男人身體為主題,有時是一群人做著艱難的多人性動作,鄧肯在畫,母親站在一旁欣賞。
裘利安明顯越說越得意,他的家庭,他的強烈反維多利亞道德主義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們自由無忌的性關係,確實不同一般,值得驕傲。閔聽著他仔細描述,害羞地低著頭。她的頭髮在燭光輝映下,更加黝黑髮亮,劉海下眼睛瞧著桌布上,那兒有一雙骨雕筷子,一副眼鏡。她明顯激動起來,她的手沒有擱放的地方,兩隻手互相緊握在一起,擱在腿上也不是,放在桌上也不是。
“你盤目好。”裘利安說。
閔吃驚地抬起臉來看他,驚奇他竟然會用本地土語說她美,她羞澀極了。裘利安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來,繞過桌子,順手就把她拉了起來。她只是稍微掙扎了兩下,卻沒有任何抗議,就無助地被他抱在胸前。
他的臉觸到她的面頰,好燙,她的嘴唇很紅。他輕輕吻她的臉,脖頸,尋找她的嘴唇,他的一隻手從她的腰摸到她的肩,移到前面薄薄的旗袍覆蓋著的Rx房,她無法遮掩的堅挺起來的乳頭,馬上使他衝動起來。他們被激情燃燒得透不過氣來。
房間很大,而燭火與燈光只是照在餐桌上,他們好像自動移到牆角,移到光線微弱的地方。閔的嘴唇在他的臉上,原先垂掛在身邊的手抱著他的腰。在喘息聲中,裘利安幾乎是無意識地把她的手拉過來摸他已壯大起來的xxxx。
閔一下跳開了,臉色嚇得發白,她的手扶在椅背上,驚慌地看著裘利安說:“怎麼這樣?”
裘利安不知她這句話什麼意思,是指他的過分直接進攻有失體面,還是他的器官太鼓脹太不文雅?她震驚得發抖。“簡直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