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麥菅
“五興,五興!?”
天狗一上堡子門洞,就看見五興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懶懶的,叫一聲,這孩子瞄見是天狗,竟不作答,轉身鑽到小巷去再不出來。天狗覺得奇怪,偏是個好事的鬼頭,追進巷裡,五興面壁而站,拿指甲劃牆。
“五興,犯什麼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興的頭,五興卻把天狗的手推開,說:“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這沒出息的男子漢,還是為你爹不給買游泳褲生氣嗎?你瞧瞧,叔拿的什麼?”天狗手裡亮的是一件豔紅的游泳褲。
五興卻並不顯得激動,抬腳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麼事故,連聲追問。五興說:“這褲衩用不著了,我爹讓我打井哩。”
天狗聽了,就給五興道著不是,怨怪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師孃的重託,這井把式就專橫獨斷了。“五興,我給師傅說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過來,用不著叫你回來!”。
五興說:“我爹不會見你。”
天狗說:“這你甭管,師傅在家嗎?”
五興說:“爹不讓我說給你。”
五興雖小,卻有他孃的德行,看著天狗,眼淚就流下來,天狗罵他“流尿水兒。”這孩子卻說:“天狗叔,你以後還讓我去你家玩蟈蟈嗎?”天狗點了點頭,取笑這小東西盡說多餘話,五興卻跑出巷再喊也不回頭了。
天狗一臉疑惑,來到師傅的家門口,菩薩女人臉色有些浮腫,出來招呼他,當下心裡著實慌了。說起五興的事,女人長長出了一口氣,一臉苦相。
“師傅呢,他怎麼真的就不讓五興唸書了?”
“他在來順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師傅不是說要等來順家請嗎?”
“……”
“怎麼沒給我吭一聲?”
女人看著天狗,說:“天狗,你一點還不知道?”
“出了什麼事?”
“他現在不是你的師傅了。他說他好不容易學了打井這手藝,不願意讓外人和他在一個碗裡扒飯,要掙囫圇錢”就讓五興替了你
“這是真的?”
女人說:“……昨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著你來,又害怕你來天狗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他的眼睛避開了女人的臉,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發現太陽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煙縷竟紅得象蚯蚓的血。
矮牆那邊的鄰家院子,媳婦在井上吊水,轆轤把兒發出吱吜吜的呻吟。
“你把那褲子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來見他,你牆高的大人,有志氣,也不是離了他就沒得吃喝的……”
天狗看著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自己受了什麼沉重的打擊,越發懂得了這女人的好心腸,就沉沉靜靜地對女人笑笑,說:“師孃,這沒啥,師傅這麼做,我想得開,我不恨他。他畢竟還領了我一年時間。現在我要離開他了,只是擔心讓五興停學去打井,這終不是妥事。五興還小,總戀著這褲子,就留給他,我還是要常常來這邊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來,過門坎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槐樹上的一隻鵓鴿在叫,女人說:“天狗,這鳥兒叫得真晦氣,你將它攆了去。”天狗最後一次聽師孃的吩咐,一石子將鵓鴿打飛了。鵓鴿飛在他頭上的時候,撒下一粒屎來,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邊替他拍去,一邊說:“你再找找別的什麼事幹幹,男子漢要有志氣,要發狠地掙錢,幾時有了錢物色了女的了,過來給我說一句,我給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過了,但他並沒有回去,卻極快地走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異樣,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後山,睡倒在密密的黃麥菅草叢裡。天狗長久地不動,想心思。
山樑上有割草的人,拉長聲調在唱花鼓:
出門一把鎖喂,
進門一把火喂,
單身漢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個老鼠窩嘞,
單身漢子我好不下作嘞。
鍋洞裡捅一捅喲,
捅出個大長蟲喲,
單身漢子我有誰心疼喲。
天狗想,這單身漢子真西惶,我天狗離了師傅,沒有了惦我牽我的師孃;先前也是胡胡塗塗過了,好容易得到了一點女人的疼憐,從此失去,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山坡上起了風,風在草叢裡旋轉,天狗被黃麥菅埋著。草原來並不紛亂,根根縱橫卻來路清楚,像織就的一張網,網朝下是套住這話說得正經八板,天狗就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