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從縣上搞回來了好多麥種,立即被白塔鎮附近的幾個山窪的人們搶購了。禾禾也嫌了好多錢,同時也知道了在這深山裡做買賣,也一定要搞清新情況再行動。但是,也正是在深山裡,出現的新情況似乎永遠不能同城市比,也似乎永遠不能同山外平原比。他自己的環境所限,又不能捕捉新的信息,曾謀算著像有些人買了照相機串鄉跑村為人照相,後一打聽本錢太大,又沒有技術,念頭就打消了。在縣城碰見郊區幾個村子裡有人用大麥芽熬一種糖水,獲了好多利,心熱熱起來。但一瞭解,才知道這糖水兒是為天津某工廠專門加工的,人家有內線,自己卻兩眼一抹黑,熬出來也不可能推銷,便又作罷了。這麼翻來覆去尋找對比,能充分發揮自己優勢的,還只有養蠶,就咬住牙子,將所得錢一張一張夾在一本書裡,壓在炕蓆下,盼望著本錢早日籌齊。當他回到雞窩窪,看見自己的兒子被回回接了過來,心裡一動,就又從那書夾裡取出幾張來,為兒子買了幾尺花布,讓煙峰裁剪製作了。
針線活上,煙峰是不落人後的。她早就謀算著讓回回買一臺縫紉機,回回心裡總不踏實,一直沒有應允她。如今禾禾給孩子買了布料,她一個晚上,挑燈熬油就裁縫好了。孩子穿了新衣,越發可愛,三個人就把小人兒當作玩物,從這個手上倒換在那個手上旋轉。
麥絨離了孩子,一夜一夜睡不著。孩子雖然已經吃飯,奶卻一直未斷,她想這麼一來,或許就給孩子把奶摘了。但又因為沒孩子吃奶,那奶就憋得生疼,撞也不敢撞。而且一到天黑,只覺得房子空。
第五天裡,回回來幫她出豬圈裡的糞,孩子就送回來了。麥絨見孩子沒有瘦,倒越發白胖,又穿得一身新衣,花團錦簇,喜得嘴合不攏。說:
“他伯,這孩子去了五天,不哭不鬧,活該造下是與你們夫妻有緣哩。我思想來,思想去,這孩子命苦,小小沒了爹,要保他長命百歲,有福有祿,就得找一個體體面面的乾爹,你若不嫌棄,明日我就讓娃認了你。”
麥絨冷不丁說出這話,回回的心裡甜得像化了糖,當下回去給煙峰說了,煙峰也滿心高興。依照風俗,認乾爹的時候,乾爹要給乾兒制一副韁繩兒,給乾親家做一雙新鞋,蒸一升麥面的面魚,二十個大饃,去接受乾兒的磕頭下拜。這一夜,好不忙活,煙峰用洋紅膏子煮了線,在門閂上繫著編了韁繩兒,又配上了三個小銅鈴鐺。然後夫妻倆就和麵燒鍋,蒸起面魚、大饃。那灶上的工藝,煙峰雖不及麥絨,但卻使盡了手段,先做出魚的形狀,就拿剪刀細細剪那魚鱗魚尾,再用紅豆安上眼睛;籠裡蒸出來,又用洋紅水塗那魚翅,活脫脫的令人喜愛。第二天太陽冒紅,回回一身漿得硬格錚錚的衣服,提了禮品到了麥絨家。麥絨早早起了床,門前屋後打掃得沒一丁點灰土。當下在門前籬笆下放了桌子椅子,讓回回坐了,抱著孩子下跪作揖,甜甜地叫聲:“乾爹!”一場認親儀式結束了,七碟子八碗端上來,回回吃得汗臉油嘴。
認了乾親,孩子就時常兩家走動。麥絨有了孩子的乾爹,家裡家外有什麼事情,就全讓回回來請主意。回回也勤勤過來幫著種地,出糞,劈柴。回回越是待這一家人好,麥絨越是過意不去,但自己又幫不了人家的什麼忙,就初一十五,一月兩次去求兒洞下的娘娘廟裡磕頭,保佑回回他們能生養個娃娃。
孩子在回回家,慢慢也熟了,步子雖然不穩,但也跑前跑後不停。禾禾就抱起來,讓叫“爹”,孩子就總是哭,搖搖晃晃鑽在回回的懷裡,叫他是“爹”。禾禾就覺得傷情,不免背過身去嘆息。
煙峰看出了禾禾的心思,心想:認孩子為乾兒,原想將兩家人關係親密,使禾禾時常能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沒想卻使禾禾越發傷感了。就在枕頭邊說了這事,回回說:
“麥絨那麼賢惠,禾禾卻和她過不在一起,這怕也是報應了他。”
煙峰就替禾禾難受,平日裡更是處處為他著想,知冷知熱。每天下午,她為自家的土炕燒了火,就又去給禾禾燒。有什麼好吃好喝,也是叫禾禾上來吃,禾禾不來,就用大海碗端下去。禾禾一直沒有穿上棉鞋,總是在鞋殼裡塞滿包穀鬍子,她就給做了棉鞋,用木楦子楦了,讓禾禾試,回回就說:
“禾禾倒比我強了。”
煙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唬得回回只是笑,卻也說不出個什麼言語來。
一個趕集的日子,禾禾想縫一件套棉衣的衫子,煙峰就去幫他看顏色布料,一直到了天黑才回來。回回在地裡收拾地堰,肚子飢得前腔貼了後腔,只說到家就有熱飯下肚,可家裡沒一個人影,站在竹林邊叫喊了一陣子。窪裡的地裡有人說:
“你別喊了,半後晌煙峰和禾禾穿得新新的到鎮上去了!”
“新新”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回回一聽,知道這是外人看自己的笑話了。當下心裡好不惱火,進得屋裡,柴也懶得抱,火也懶得燒,一口氣吃了十多鍋子煙,肚子倒不飢了,卻頭昏腦脹,渾身沒一絲力氣。豬又在圈裡餓得吭吭直嚎,他煩得出去見狗打狗,見雞踢雞,在圈裡將那蠢物連砸了四個胡基疙瘩,每一個疙瘩都在豬的腦門上開了花,嚇得豬躲在圈角像刀殺一樣叫。回回出了氣,轉身進屋睡了,渾身還像打擺子一樣篩糠。
煙峰迴來,連喊了幾聲,沒有回答。家裡又冰鍋冷灶,由不得嘟嚷:從地裡回來了,也不說生火做飯,要是沒了我,你就不吃不喝了?!回回還是不吱聲,煙峰見沒接應,反倒更加悶火。她是火性子脾氣,有了氣,就要有人接火,叮哩吧哨一陣風雨,氣消了,事也完了。偏這回回是個粘蔫性子,一有氣就懷在心裡。她當下過來一揭被子,昏暗裡見回回大睜著兩眼,就說:
“我以為你是死了呢!”
“你上哪兒去了?”
“鎮上。”
“鎮上有什麼勾你魂了?你三天兩頭往那裡跑,這個家你還要不要啦?”
“你這是怎麼啦,我連個鎮都不能上了嗎?一頓飯沒有給你做停當,你就兇成這樣!”
“我一輩子不吃飯也行!”
煙峰說:
“我知道!你氣在哪根曲曲腸子裡你就出,不要這麼折磨人!’’
回回掀了被子坐起來,狠狠地說:
“你知道就好!你不怕外人笑話,我還丟不起人哩!”
“外人說啥了?”煙峰跳起來,“放他孃的豬狗屁了,我有什麼錯讓他們指責,我就是不生娃嘛,不生娃的人世上一層哩!”
接著,煙峰就說了她去鎮上的營生,是行得端,走得正。又說了回回正事上不操心,邪事上倒有了心眼,即使信不過禾禾兄弟,難道連自己七年的媳婦也信不過了?
煙峰將話挑明,說得有情有理,回回反倒沒什麼可說了。煙峰見回回沒了詞兒,她偏又說個不停,回回就說:
“你叫喊那麼大的聲幹啥呀?”
“我要喊,我就喊了,我有啥怕人的!”
禾禾聽見堂屋裡有了吵鬧,立在窗外聽了一陣,聽不明白。又覺得納悶,推門進來,兩個人都沒了聲,他問是怎麼啦,煙峰就伏在炕上的被子上嗚嗚地哭了,回回蹲在炕上,只是抽菸。
往日裡,回回夫妻一吵,他禾禾一出現,兩口子就爭著向他訴說對方的不是,然後他兩頭說情,末了,一場風波就無聲無息。這一次卻是這樣,禾禾猛然覺察出點什麼了,尷尬人說了幾句尷尬話,就回到西廈屋裡睡了。
從那以後,回回和煙峰還是那樣待他親熱。但越是親熱,禾禾越覺得有些生分。尤其回回,似乎一天比一天將他看得是客人而不是自家人了。他疑惑,也害怕起來,問過幾次煙峰,煙
峰只拍著手說:
“你也是個小心眼!”
“你也是個小心眼!”這話裡有話啊!禾禾就檢點起自己了。“唉,”他不止一次地想,“我要是有對不起回回的事,那我還算是人嗎?”
再從外邊回來,他說總要和回回坐在一起抽抽菸,聊聊奇聞軼事。一說到奇聞軼事,煙峰就要湊過來聽,又不停地插嘴接言,禾禾偏並不隨她話走,還是接著回回的話題說。到了晚上,煙峰催他做豆腐,或者幹些別的,要來幫他,他總是說困,夜裡不幹了。但一等他們兩口關門睡了,他就又生火燒水忙活起來。再是煙峰要到鎮上去,他總是尋事說沒個空。煙峰罵過他幾次,他只是笑笑,支支吾吾就掩過去了。
禾禾的愁悶越來越折磨自己。他差不多在一個臘月裡,每天一早出門,夜裡才回來。乾的事情又沒有一個專注的:今日做做豆腐,明日又包雞皮藥丸去打獵。
這天夜裡,他關了門,又包了半籃子藥丸掛在柱子上,自己就在火塘裡熬起雞湯來。回回家的貓鑽進來,在牆角、木樑上追逮老鼠,往下一跳,將裝藥丸的籃子撞翻下來,一聲巨響,禾禾什麼也不知道了。
回回和煙峰剛剛睡熟,響聲把他們震醒,趕忙起來,推開西廈子門,屋裡煙霧騰騰,刺鼻的硝磺藥味,幾乎要把他們噴倒。那隻貓已經分屍數塊,禾禾倒在地上。
回回急忙將他抱出來,發現他臉上肩上幾處紅傷,血流不止,而右手的第四個指頭已經炸斷了。叫醒過來,煙峰哭得像淚人一樣。回回叫喊著快燒些頭髮灰止血,煙峰竟將自己的頭髮一剪子鉸下一撮來。
禾禾在家睡了半個月,半個月裡,煙峰端吃端喝。回回一天三晌從地裡回來,就陪著他說說話兒,或者採些草藥回來給他煎熬,說:
“算了,算了,往後再別胡折騰了,這兩年裡看你都有些什麼名堂?往後安分種莊稼,你做不慣,我替你做一半,再別幹這號事了!”
煙峰說:
“你還說什麼呀,什麼也不要說,現在只要傷養好了,就算咱都念了佛了!”
說罷,眼角一紅,又是噗噗嗒嗒掉眼淚。
受傷期間,煙峰去叫過麥絨一次,讓她抱著孩子來探望,說是人在難中,心事最多,多一份安慰,強似吃幾服藥哩。麥絨也哭得眼淚汪汪,卻終不肯來。煙峰就罵了她一次,將孩子抱過來,一聲一聲地教叫著“爹”。過了一天,麥絨卻也來了,提了一籃子雞蛋,到了西廈房後的竹林裡了,看見煙峰過來,就將雞蛋籃子放在地上,轉身又回去了。煙峰氣得又罵了幾句,提籃子回來,卻安慰禾禾,說麥絨家裡有事,實在走不開。把雞
蛋讓捎來了。
“她待你心底還好哩,說不定這一場事故,你們能和好哩。”
禾禾說:
“她不會的,她越發小看我沒出息了。”
煙峰就難過起來,說:
“兄弟,我知道你的心盛,可你命這麼不好,實在不行了,你就依了你回回哥的話吧。”
禾禾卻說:
“山裡的好東西這麼多,都不利用,就那麼些地,能出多少油水?這不能怪我命不好,只怨我起點太低,要是真按我的主意養起山蠶,好日子還在後頭哩。所以我再苦再累,再失敗,我
不失信心,甘心忍受外人對我的委屈。”
煙峰眼淚就又流下來。禾禾說:
“你不要難過,我什麼都能頂住。這一半年裡,多虧了你和回回哥,我只恨自己無能,不能回報你家的恩德。”
煙峰就說:
“兄弟不要說了。我這女人沒本事,可還明白,你只要有信心,就按你的主意幹吧。我這裡私房攢了這一百元錢,你拿去用吧,有了本錢,發了,再說還我的話。”
說著就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布包兒,塞在禾禾枕頭下。禾禾要推辭,她卻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