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一路從街上走過,街東十字口的水井邊,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在那裡翻豬腸子,他們用鐵條頂著腸子的一頭,然後翻出來將惡臭沖天的糞便抖落在路邊,蒼蠅嗡嗡嗡地亂飛,而蘇紅和迷胡叔立在旁邊看著說話,那女的頭髮撲灑在臉上,衣襟上已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汙水,說:“蘇紅,你瞧我這命,學校裡一張桌子坐出來的,你當老闆了,我只是個翻豬大腸的!”一個男子說:“你為啥成不了蘇紅,你太計較麼,雷剛那兒的肉五元六,你的肉就五元八,你知道雷剛這幾天不殺豬,你就哄抬物價呀!”女的說:“你說啥,誰的肉?”男的說:“你的肉麼。”女的說:“是你的肉!”那男的就笑了,對蘇紅說:“蘇紅,明日我娃過滿月,你得和廠長來呀!”蘇紅說:“這麼快的,卻生下一個月了?是公子是千金?”男的說:“快是快了點兒,可絕對是咱的種,咱不是那慶升!”蘇紅說:“你看誰來了?”那男的看了一眼西夏,忙說:“是個女的。”蘇紅說:“女的好,女的是他爹的貼身小棉襖。”男的說:“那有啥好,頂大嫁給個皇帝!”西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蘇紅說:“西夏西夏,你這是到哪兒去了,臉色這麼難看,你娘捨不得給你吃嗎?”西夏說:“回來這些日子總害胃疼。”蘇紅說:“走走走,到我那兒去,買一節腸子姐給你做葫蘆頭吃!”西夏說:“啥子叫葫蘆頭?”迷胡叔說:“就是豬的痔瘡泡饃。”聽得西夏齜牙咧嘴,蘇紅說:‘他胡說哩,是用大腸泡饃,又好吃又養人。”買了一節腸子,拉西夏往家去,迷胡叔也跟了來,西夏說:“你們有事?”迷胡叔說:“蘇紅要問我砍林子的事哩,我這一輩子就栽在順善手裡了!”西夏聽迷胡叔這麼說,就不願跟了蘇紅走,但蘇紅終不放她的手。
到了蘇紅家,院子裡清清靜靜,一層落葉在地上,微風酥酥地吹,聚起來又散開去。二樓的窗臺處,一根竹竿上挑著三個褲頭和兩上胸罩,搖搖擺擺如小旗子。在高老莊,西夏去過許多人家,見到的婦人的褲頭和胸罩差不多都是用粗布自制的,有的甚至補了幾層補丁,洗曬也都在院中的不顯眼處。她就說:“蘇紅姐,你們先談正經事吧,我在這兒洗洗手。”她在院子裡的水池上洗手,看著蘇紅和迷胡叔上了二樓,說:“呀,你這是使館,窗前掛了國旗哩!”蘇紅就笑著說:“女人的褲頭掛在誰家的窗外這女人就是誰家的人了,我往哪兒掛去,就掛在那兒讓東西南北的風吹去!”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個小時,無聊得用盆接水還澆了那幾叢花,待最後去澆牆角那幾盆仙人掌時,花盆竟是放在一面石碑上,喜歡道:“這兒還有一塊碑子,一定是等我來讀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沖洗了,見是一面《建修土地祠碑》,長一米,寬半米,為明成化年刻,其文為:
嘗聞神之威靈特乎人力,人之護福賴乎神佑,土地祠數十餘年澤水浸淹,以至壬戌歲冬,又被流寇擾害,廟宇棟樑折毀。神像竟然損壞,日曬夜露,經過其地者無不目睹心傷,不忍坐視。信等請同大眾商議,傾囊樂助,已於乙丑歲五月二十日興工,成於閏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廟貌巍峨,神像丕煥,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續遠焉,豈非盛舉哉!茲將捐資香名,修補廟宇一切花費賬項刊列於後:(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錢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錢四千五百六十文。付獸頭磚瓦錢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錢三千文。付雜項錢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錢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錢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畫神錢二千四百文。付磬錢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爐錢四千文。付開光、謝士、誦經禮錢四百文。共付錢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錢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眾神會利錢三千六百七十九文。
當下抄畢。聽得樓上迷胡叔的罵聲漸漸小了,就走上樓去,正聽著迷胡叔說:“林子一毀,順善就真把我的飯碗子揣了!叫我幹啥去,到白雲湫當野人去?!”西夏心中一動,進去說:“迷胡叔,你要到白雲湫,一定得帶上我去!”蘇紅說:“西夏也知道白雲湫了?你要敢去,我也就敢去了,都說白雲湫如何如何,我是高老莊人我倒沒去過。”迷胡叔說:“那好麼,你們要去,我領了去,你們年輕都不怕死,我怕啥哩!”西夏就說:“蘇紅姐,明日你沒事吧,明日咱去!”蘇紅也熱火起來,說:“明日就明日,我也是煩得很了,去浪一浪,迷胡叔你可得說話算話!”迷胡叔卻嘿嘿笑起來,說:“去就去,但我有個要求哩。”蘇紅說:“啥要求,吃的喝的我全包了!”迷胡叔說:“順善瑞了我的飯碗,你總不能看著你叔喝風屙屁啊,我給你們廠搞宣傳去,拉胡琴,唱醜醜花鼓!”蘇紅說:“那是生產單位又不是耍社火哩!”迷胡叔說:“看個大門還不行?打掃個廁所也不行?”蘇紅說:“人都說迷胡叔是瘋子,瘋什麼來著,擔糞不偷吃!行吧,我和王廠長研究一下就去通知你!”三人當下就商量了,明日一早出發,如果當日能回來就回來,若時間來不及,夜裡就歇在白雲寨的什麼人家裡,蘇紅就叮嚀西夏和迷胡叔什麼也不要帶,她準備吃的喝的和手電,萬金油,蛇藥,她還可以去派出所借一個警棒的。
西夏沒想到謀算了多長日子的計劃遲遲不能實行,無意中卻落實得這般容易,情緒非常好,送走了迷胡叔,兩人就洗豬腸做飯。她說:“蘇紅姐,你院子裡還有一塊碑子?”蘇紅說:“你把我這兒什麼東西都摸清了?那是我蓋房時,從土裡挖出來的,那日吳鎮長來家,我還說:“吳鎮長,你總說你是土地神,這塊碑子應該豎在鎮政府院子。吳鎮長看了,說就放在你這兒,多給土地爺燒燒香啊!”西夏說:“那你就放了花盆啦?”蘇紅只是笑。西夏是不懂葫蘆頭的做法的,蘇紅講,古時候,高老莊人就喜歡吃豬的雜碎,但腸子腥臭味大,又油膩,有一個外地的名醫經過這裡,在一家小店吃過一頓飯後,知道是對腸子的製作不得法,就配了幾味藥作調料,從此雜碎一改舊味,香氣四溢,顧客盈門。這家店主為了感激這位醫生,就在店門口高懸個藥葫蘆,慢慢就把這種雜碎叫了葫蘆頭的。西夏噢了一聲,卻問:“太壺寺也是因為寺門口曾經掛過一個大鐵壺嗎?”蘇紅卻不知此事,說:“你腦袋瓜就是靈,能想到那兒!”蘇紅一邊和西夏洗腸子,一邊講著怎樣挼,挼,刮,摘,回,再挼,漂,再接,又再挼,然後煮,晾,才能將汙腥油膩盡脫。西夏說:“這麼複雜?”蘇紅說:“今日我不能按要求做到,正宗起來,除了處理腸,還要熬湯,添飯,熬湯必須要原骨砸碎,出骨油了,湯水乳白,再下肥母雞一隻,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熬得湯濃為止。添時得腸子切坡刀形,每碗五片六片,排列在掰好的饃塊上,滾湯澆三四次,加熟豬油,味精,調料水哩。我這兒沒骨湯也沒母雞,但別的料有。”西夏說:“太麻煩,做些米湯,青菜炒腸子吃吃罷了。”蘇紅說:“要吃就吃好,我近日胃口不開,得把色香味做好哩。”西夏說:“咱中國人就講究色香味,胃口越不好,越要色香味,越是色香味,胃口就越不好!”蘇紅說:“你是文化人,這也是食文化呀!”西夏說:“正是這食文化把中國人食得胃的接受能力差,胃不行了身體哪能好,長得就……”西夏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紅說:“喲喲,吃一頓葫蘆頭你倒要發表一篇論文了,這就是你們知識分子!我在省城的時候見過一些高級大夫,他們是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聽他們的話便只有餓死,到你這裡,啥味又都不要了!你也是中國人,你咋長得人高馬大的?給你做一頓飯,一盤五味俱全,一盤少鹽沒調和,你吃哪盤?說穿了,懶!懶又有懶道理。”西夏一時倒沒詞了。蘇紅又說:“我在省城的時候,也認識了一個劇團的名角兒,他邀我到他家去,他在外穿得鮮亮光堂,褲稜兒不倒的,說話也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可一進他們劇團大院,亂得像個垃圾場,他那房子更是個雞窩,倒牆上掛了齋號叫‘鳳凰閣’,你們城裡人就是這樣!”西夏說:“我寫論文哩,蘇紅姐倒寫大字報啦!”蘇紅就哈哈笑起來,說:“不說啦不說啦,腸子洗好了,下來我給咱做。你去臥房裡歇著,抽屜裡有相冊,你看看你姐當年怎麼樣?”
西夏到臥房裡拿了相冊,趴在床上翻看,五大本相冊全是蘇紅的照片,穿各種衣服擺各種姿勢,不穿衣服擺著各種姿勢的也有。西夏暗暗吃了一驚:蘇紅這麼開放的!而且還有和七八個男人的合影照,看看照片裡的背景,西夏能認得是省城的什麼地方,就猜想當年的蘇紅在省城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也就不便提問那些男的是誰,照片是誰拍的,照相館肯為這些底片沖洗嗎?把影冊放回抽屜時,抽屜裡竟有一個類似xxxx的塑料玩意兒,趕忙就放下,蘇紅卻進來了,蘇紅倒大方地說:“你瞧那東西是哪兒產的?”西夏說:“什麼東西?”蘇紅說:“你倒裝正經了!今日姐要問你,你這麼漂亮,子路一天能愛你幾回?”西夏耳朵立即燙燒,但也笑了一氣,說:“他年紀大了,沒幾回的。”蘇紅說:“不是我教唆你的,你也該讓人到日本捎個這東西,聽說廣州也有的。你現在還沒孩子,等生過孩子了,男人越來越不行,女人卻如狼似虎的。”西夏還是笑著,笑過了,說:“蘇紅姐,你就這麼過下去呀?”蘇紅說:“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姐太寂寞了?尋不下合適的麼!乾脆不嫁啦,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不就是個屌嗎?”說完自個兒倒笑了,過來摟住了西夏,雖然個頭只到了西夏的肩上,但她把西夏的Rx房捏了一下。西夏一下子害怕起來,趕忙從臥室出來,叫嚷著要去廚房看腸子煮好了沒有,直到吃飯,蘇紅坐在桌子左邊,她就拿凳子坐在右邊,吃畢便藉口回去準備明日去白雲湫的衣服,急忙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西夏換了一身衣服,將髒衣裝在籃子裡,說是昨日約好,到蘇紅家去洗,蘇紅家有洗衣機。娘說:“幾件衣服划得來到人家家去?我給你兩下就搓洗淨了。”西夏說:“這是牛仔褲,見水像帆布一樣,沉得很!再說,我還要向蘇紅調查些事的。”娘說:“那你早去早回。”西夏說:“吃飯不要等我,如果我們聊得熱火了,我就在她家吃。”子路是從樓上翻尋出了早年曾經掛過的一對木刻的堂聯,用水在院裡擦洗,木板雖裂了幾道縫兒,但聯語還完好,一條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一條是:“兩件事讀書耕田”,高興得正要張羅叫西夏來欣賞欣賞的,卻見西夏又要出去,就惱得把雞打得嘩啦啦從雞棚上飛到了簷笸,雞毛滿院飛。西夏偏拾起兩根雞毛,在左右腳上的鞋口各插一支,說:“娘,我是飛毛腿哩!”過去對子路說:“子路,我給你說個話。”子路立著不動,西夏梆地在他腮上親了一口,奔出門去。子路眼看著娘,說:“這神經病!”
蘇紅和西夏離開鎮子,到了葡萄園下的溝坎,迷胡叔已在那裡等了多時,三人沿著溝坎下的河道一直往西走,河道在牛川溝口匯合一處又往西去,這就是倒流河了,迷胡叔扎著裹腿,穿了一雙麻鞋,就又吼唱起來: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不到喲頭。西夏說:“迷胡叔真有藝術細胞,一見這麼好的山水就唱起來了!怎麼就家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了?”迷胡叔說:“你不知道高家的事哩,高家過去仍是出個大財東的,可從來沒有富過三代。你那一系的雲字輩裡,有個武人給人家押鏢,有一回為州里一個糧莊押了五車鏢,貨還未到,那糧莊主犯了官司,滿門抄斬,你那先人就私吞了財物,以此發了家,富到縣上州上都有鋪子,號稱高家的馬行走百里不吃別人家的草哩!但富到第三代,被北邊來的紅鬍子殺了。鎮上雷剛的先人,原是高家的外侄,後來也家大業大,五個兒子四個在外邊做官,留在家的那個臉上有塊紅瘤子,娶了七個老婆哩,閒得無事,把七十七鬥豌豆撒在大場上,讓七個老婆在上面玩老鷹捉小雞,老婆都是小腳,立起一個滑倒一個,他以此來取樂的,那過的是啥日子?!但這五個兒子一年裡死了三個,兩個又無緣無故地得了軟骨病,一幫婦道人家陰氣太重,又都重嫁到縣上,被人家幾年之內把家產倒騰個淨光!我爺手裡,我家也是富的,收麥天先請的麥客子就坐三席哩,到我手裡,我那兄弟,就是順善他爹,不成器麼,人懶又愛抽口大煙,把家產抽空了,要不怎麼土改時你們家裡中農,我們家倒成了貧農!”蘇紅說:“那還不多虧順善他爹,給你定個地主分子,怕文化革命中早背了磨扇沉到西流河了!”迷胡叔說:“這倒也是。栓子他爺富,土改時給他背了炸藥包子,點著了讓他在十八畝地那麥田裡跑,跑著跑著,炸藥包響了,只有一個手是完整的,那手是個六指頭。十八畝地就是葡萄園的西頭,對了,蔡老黑前幾年是多富的,他家空酒瓶子一拉一架子車的,她那婆娘見天往外倒雞蛋皮,說雞蛋把人吃傷了,一見雞蛋就反胃的。現在呢,才幾年光景,畢了!現在富的是蘇紅……”蘇紅說:“你別胡說八道!”西夏還要問:“那‘清官不到頭’又有啥說頭?”蘇紅說:“你別讓他說,說上十句還說的是人話,說過十句了就全成瘋話了!”迷胡叔說:“我哪一句是瘋話了說你富了你就不高興了?我不向你借錢,你怕啥的?”蘇紅說:“好,好,我富我富,家無三代富,反正我沒男人沒娃,怕什麼二代三代的?!”不高興起來,往前獨個走去。西夏猛一歪頭,瞧見前邊山崖上直直立著一個人,便把頭低了,再抬頭看時,那立著的不是人是一塊豎著的石頭。就怔了一下,心想:明明那人還朝我笑的,怎麼就是一塊石頭?她說:“蘇紅姐,那是一塊石頭嗎?”蘇紅在前邊回了頭,說:“你是近視?”證實了是石頭,西夏覺得自己又有了幻覺,說:“我眼睛是不好。”就問迷胡叔:“咱這兒出過清官?”迷胡叔說:“明朝的時候,高家出過一個叫高傑的,在清川縣當縣官,高懸明鏡啊,負責修過一條石砭路,那時沒雷管炸藥,全是用柴火燒崖,燒過了用水灌,石頭就激炸開縫子,硬是用釺子撬,鎬頭挖,石砭路修了八十里,聽說現在還叫高公砭。他政績好,調到周山縣,周山縣是窮縣,土匪強盜多,誰也不肯去的地方,他去了,當的是知縣,拿的是州官的傣祿哩!可一夜土匪把縣衙搶了,天明,他還是坐在大堂上的,頭卻沒有了。清朝三百年,高老莊出了四個官人,都是清官,但一個收納皇糧不及時被革職了,兩個得罪了朝裡下來的人被下了牢,一個一直官做到了五品,可剛上任頭一天,就病死了。前五年,咱縣上的陳縣長來高老莊蹲點,領著人修了牛川溝兩邊幾百畝農田,鎮東頭那座橋是他到省上要款修的,還有牛川溝上那個吊橋,他領導得好,準備考察著要他當副專員呀,一封告狀信把他告倒了,說他給省上有關人行賄。行什麼賄?他是為了要修橋的款,當然給管錢的送些禮麼,他是拿小錢給咱換大錢的,但這黑信使他提拔的事就放下了,一放下也就畢了。你知道告狀的人是誰嗎?是他的通信員。他一死,現在的縣長來了,把通信員提成了鎮長……”蘇紅走累了,坐在前邊的石頭上脫了鞋揉腳,說:“你攻擊鎮長呀?你不當護林員了就說鎮長壞話呀!”迷胡叔說:“我不怕他報復的,他就是將來當上了副縣長,我是農民,他把我開除農籍了?西夏你說是不?”西夏說:“迷胡叔倒知道這麼多事?”迷胡叔說:“我有耳朵麼,我還知道得多哩!”西夏說:“還有什麼?”迷胡叔說:“咱們縣上一會兒是貧困縣,一會兒又成了甩掉貧困帽子的縣,一會兒又聽說把貧困帽子要回來了,反正每個領導有每個領導的一套,都是想法兒爭個政績的,他有政績了他就能上麼,他上去了吳鎮長也就上去了麼,吳鎮長上去了賊娃子順善就上去了麼!”蘇紅就笑起來,說:“我估摸快說到順善了,果然就說到順善!”迷胡叔噎住了,說:“你包庇他?他應該槍斃,煽動群眾破壞國家森林!”蘇紅就過來拉了西夏往前走,說:“西夏,你分析分析,毀林的事可能是誰煽火起來的?”西夏想說是蔡老黑,但她沒說,搖搖頭。蘇紅說:“我看八成是蔡老黑,在往常,什麼事他不在頭裡,這回偏偏他沒去,又在他家把迷胡叔灌醉,這就叫欲蓋彌彰了!”西夏沒有順應她,只說:“你們和蔡老黑結了仇了……”
河一直往西流著,河面一會兒寬一會兒窄,且走上一截河床就跌落一截,沿途卻有那麼些石幢石臺,形成瀑布。三人每走一程,就坐下歇歇,迷胡叔先還歇下來拉拉胡琴的,後來也不再拉,拿過蘇紅借來的警棍翻來覆去地看,說這東西能不能再借他,他去捅一回順善和順善那瘦婆娘。走到一個叫磊磊石的地方,河床全然為石板,水流在其中沖刷成一條很深的渠道,水先在上游處散漫著,織出細細的人字紋,到了渠道為之一束,急而硬地從石幢上衝下去,轟隆隆跌得粉身碎骨騰起一潭白花。西夏大呼小叫,就要自己到石幢上的兩塊相壘的巨石上去,巨石上蓋有如櫃一般大小的一座廟,貼著廟牆又繁衍生出一棵柏,柏雖不大,但彎彎扭扭,疙裡疙瘩,十分蒼勁。但見石上鑿有一段文字,竟是:
斯關正賊人出沒之路,當道檄委百戶高錫守把,率同鄉老高志才等。仰叩山神,賊人不致有犯。修建廟宮,人心有感,神必昭彰。果蒙默佑,賊寇遠遁,而是方寧矣。
掏出筆紙,竟趴在那裡抄錄起來。蘇紅喊了數次,方把西夏喊下來,三人沿著石幢邊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走,路卻並未直落到河灘,而是又沿著山根走上一段方慢慢垂下。西夏是提了蘇紅的那個挎包的,在之字形的路上就大聲叫喊,聲如在甕中,滿谷迴響,一時手舞足蹈的,竟將挎包脫了手,骨碌碌從坡上滾下去,掉在了潭邊的亂石叢裡。三人只好扯著野樹野草小心翼翼地下到潭邊,西夏卻興奮了,河對岸的山根下有一株什麼花,開著血一樣的顏色。蘇紅說那是石皮花,就指著這邊貼長在石壁上的一種草講,那花就是這種草開的西夏彎腰去摘石皮草,瀑布的水飛濺得一頭一臉,草摘了一撮,才在手裡那麼一握,竟全化作了綠汁兒,就覺得太妙了,嚷道那花一定也是一碰就化紅水兒的,要過了潭去對岸。蘇紅當然不允許,強調潭裡水深,水又涼,有危險的,西夏哪裡肯聽,就撒了嬌說不麼不麼,兩人爭爭吵吵,蘇紅說:“你怎麼和小孩一樣!”還是領她到潭的出口處,試探那兒可能水淺,而迷胡叔則跑到下游的一塊屋大的石後去大便了。西夏也就不聽了蘇紅的,叫嚷她是會游泳的,蘇紅便坐下來,從挎包取了一塊餅子來吃,一隻鷹便在她頭頂盤旋,她就忙把乾糧袋用一塊石頭壓住。
西夏在河邊脫了鞋,放在一塊石頭邊,挽了褲子蹚水過去了,河水下滿是石頭,又全長著綠的苔絨,滑膩不堪,歪歪斜斜走到河中,卻不想一腳踩下去,竟是一個深坑,咚地一下,水一下子淹到腰間,登時慌了神,身子就倒了下去。蘇紅在這邊吃餅,猛地聽見叫聲,抬頭看時,西夏已順水往下漂,手腳亂打,一邊叫喊:“啊!啊!”鷹卻一下子撲下來叼了手裡的餅滑翔而去。蘇紅已不顧了一切就往河邊跑,但西夏已在二十米外的河裡站起來了,又趔趔趄趄到了對岸,趴倒在河灘上了。蘇紅隔河在問:“沒事吧,沒事吧?”西夏渾身水淋淋的,面色蒼白,說:“我膝蓋碰爛了!”蘇紅只好跑到下邊淺水處過去,見西夏膝蓋流了血,一時又沒什麼包紮,人瑟瑟瑟地打顫,就扶她到山根一叢毛柳木後讓把衣服脫了,擰了水,將自己一件上衣退下來給她穿了,但蘇紅也只是穿著一件單褲的,西夏只好又把溼褲子穿上。蘇紅喊:“迷胡叔,迷胡叔!”迷胡叔還在石後大便,應聲道:“在哩!”蘇紅說你不要過來,也不要往這邊看!”就自己解了褲帶,蹲下尿尿,又用手接了一掬捂在西夏的傷口上,說:“用熱尿澆了就不會感染了,還痛嗎?”西夏說:“不甚痛了。”蘇紅喊:“迷胡叔,你可以往這邊看了。”說道:“不讓你過河,你犟得很,怎麼著,我怎麼對子路交待呀!”西夏說:“這石皮花一定是個妖魔變的,勾引我哩!”兩人從下游淺水處又蹚過來,蘇紅說:“水也不是多深的,怎麼你就一下子漂走了?”西夏說:“那裡有個坑,一腳踩下去,我感覺是無底深淵哩,但後來出了坑,我還是站不起來,我也覺得怪哩,也不知道這膝蓋碰在哪兒了?”
過到岸這邊,西夏說:“蘇紅姐,你去石頭邊把我的鞋拿來。”蘇紅去了石頭邊,並不見什麼鞋,倒是有兩堆牛糞,已經發幹。蘇紅說:“哪兒有鞋?”西夏說:“就在石頭邊放的。”自己也走過去,就是沒有鞋,說:“明明就在這兒放的,怎麼成幹牛糞了?!”話說畢,兩人都驚恐起來。蘇紅說:“鬧鬼了,西夏,鬧鬼了!”連聲喊迷胡叔。
沒了鞋,西夏是不能走路的,去白雲湫的計劃只有停止,縱然西夏再要強,也是無可奈何。但即使不去白雲湫,往回返,赤腳的西夏也是走不得的,迷胡叔就在山上折枸子樹,剝下皮來搓繩,然後以他的腳丫子為鞋耙子,再拔馬蘭草編起草鞋。蘇紅也把自己的襪子套在西夏的襪子上,以防草鞋磨了西夏的腳。西夏慢慢往回走,一迭聲地喊黴氣,迷胡叔卻說:這是老天在阻擋她去白雲湫的,或許是好事哩。因為失鞋是一種徵兆,誰誰就是去山上砍木時,早晨起來剛吃過飯,一拉電燈,燈泡炸了,他老婆不讓他去,他說他吃過飯了怎能不去,結果去了山上就滾坡了。誰誰要去過風樓鎮趕集的,走到村口崴了腳,一瘸一瘸到了車站,班車開走了,氣得他站在那裡罵娘,中午,消息回來,那輛車在黑山砭翻了,車上沒一個生還的,他趕到崴腳的地方燒香磕頭。西夏聽他這麼說,心平靜下來,說:“不去了也好,要麼真去成了,回去則不好對子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