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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樣的遊子是幸福的:他走過了漫長而沉靜的旅程,飽嘗了泥濘.風霜.骯髒.睡眼惺忪的驛站長,響個不停的馬鈴聲.對罵.修車.鐵匠.驛車伕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種壞蛋的磨合之後,最後看到了熟悉的屋頂和迎面撲來的閃閃燈火;等待他的將是熟悉的房間.孩子們的喧鬧和奔跑.跑出來迎他的人們的歡呼以及不時被熱切的親吻(這親吻足以驅散記憶中的任何苦痛)所打斷的柔聲細語的温存.有家室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單身漢卻是孤苦的!

    這樣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過令人生厭,枯燥乏味,以其可悲的真實性使人震驚的人物,去接近那些代表着人類崇高品德的人物;他從不改變他那七絃琴的高雅音調;他從日夜轉動不息的形象大旋渦中只挑選一些少數例外;從不肯從他那高高在上的寶座上走下來去俯就他那些可憐的卑微的同胞;他總是置身於自己那些超凡脱俗,從不接觸大地,倍受尊敬的形象之間.他那美好的命運更是加倍令人仰慕:他寫起那些形象來真是左右逢源,得心應手,而他的名聲卻遠近震動.遐邇皆知了.他用醉人的煙霧迷住人們的眼睛;他巧妙地奉承他們,把生活中可悲的現象掩飾起來,只拿完美的人給他們看.人們緊跟着他那勝利之輦而狂奔,歡呼雀躍地追跟着他.人們稱他為舉世無雙的偉大詩人,説他高高地強加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象雄鷹展翅翱翔在其他各種高飛的鳥兒之上一樣.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那些年輕熱情的心便跳動起來,眼睛裏都含着感激的淚花他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他是上帝!然而另一類作家的命運和遭遇就不同了,由於這類作家膽敢把每時每刻顯現在人們眼前而又為暗淡的眼睛所視而不見的一切那象綠藻一樣阻礙我們生活之船前進的.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怕的廢料,那充斥在有時悲苦而乏味的人生之路上的委瑣.冷酷.平庸之輩的各種隱私全都翻騰出來,並揮動那無情的刻刀以雄渾的力量使它浮雕般鮮明地呈現在人人的眼前!這類作家聽不到民眾的呼聲,看不到感激的熱淚,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讀者的交口稱譽;沒有哪個妙齡女郎對他懷着崇拜英雄的激情,神魂顛倒地向他飛撲過來;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樂聲中獲得甜蜜的深沉;最後,他逃脱不了當代評論家的審判,無情.偽善的當代評論家會把他的嘔心瀝血之作判為猥瑣.卑下之品,會把他打入污衊人類的作家的行列而使他處在屈辱的地位,會把他所描寫的那些主人公的品德強加在他身上,會奪走他的靈魂,他的心,他的神聖的天才火焰.由於當代評論家不承認能使人遠看恆星的鏡片和能使人近窺細菌活動的鏡片都是同樣神妙的;因為當代評論家沒認識到,崇高的辛辣的嘲笑是有資格同崇高的計策的抒情相提並論的;因為當代評論家不承認,為了使一幅從齷齪生活中採擷的畫面炫爛奪目,使它變成一件藝術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懷的;這種笑同通俗的丑角插科打諢有天壤之別!當代評論家不承認這一切,對一個未得到公認的作家極盡指桑罵槐之能事;得不到迴響,得不到同情,得不到關懷,象一個無家可歸的百姓,他孤零零地停立在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嚴峻的,他心酸地感受到自己的孤苦伶仃.

    一種神奇的力量註定我還要同我那些古怪的主人公攜手走一段很長的路,去看那森羅萬象的人生,透過世人看得見的笑和世人不理會的.看不見的淚來審查!還要等很久,另一種靈感才能像暴風雪似地從充滿神聖恐懼和才華的頭腦中迸發出來,那時人們才能懷着忐忑的心情聽到另一種雷鳴般的莊嚴聲音

    上路吧!不要理會人們的蹙額和愠色!上路吧!讓我們一頭闖進那充滿紛擾和馬鈴聲的生活中去,看看奇奇科夫在幹什麼吧.

    奇奇科夫一覺醒來,感到一宿睡得很好,伸了伸四肢.他仰卧了約摸兩分鐘,用手指打了個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現在差不多有四百個農奴了.因此便馬上跳下牀,甚至沒有欣賞一下自己的臉他由衷地喜歡自己的這張臉,看來他認為臉上最惹人愛的是那個下巴,由於他常常在朋友們面前誇獎它嘛,尤其是在刮臉的時候.他常用手摸着下巴説:"我的下巴頦兒多麼美,瞧:滾圓滾圓的!"這時他既沒有看下巴,也沒有看臉,而馬上穿上了那雙精工繡着五顏六色花紋的細羊皮皮靴這種皮靴在托爾若克市買賣極好,由於俄國人生性是不講究穿戴的嘛.然後只穿一件蘇格蘭式短衫,忘記了自己平日尊敬的中年人身分和老成持重的風度,在屋裏蹦了兩下,用後腳跟靈巧地踢了踢屁股蛋兒.不久動手幹起正事來:面對小紅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象拒不吃請的縣法院官吏們出外辦案應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氣),又立刻從小箱子裏抽出一沓兒紙來.他想盡快把事情辦完,不願延長時間.他決定親自謄寫和草擬買契,以免在辦事員身上花什麼錢.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用大寫字母瀟灑地寫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不久又用小寫字母寫上了地主某某,以及其他應寫的話.僅兩個小時,大功告成.以後他又看了看農奴名單,那些農奴當年確確實實曾經存在過,作過工,種過地,趕過車,酗過酒,蒙過主人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曾是一些好莊稼人,這時一種奇怪的連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感情襲擊了他的心頭.每份名單好象都具有一種特殊性格,從而列在上面的農奴好象也都獲得了一種特殊性格.原屬科羅博奇卡的那些農奴,差不多全都有綽號和別名.普柳什金開的名單,特點簡練:名和父名只寫開頭字母,然後點上兩個圓點兒了事.索巴克維奇開的名單,詳盡程度令人奇怪:農奴優點一條不漏一個農奴後邊標着"好木匠",另一個農奴後邊標着"滴酒不沾,精明能幹".誰的父母是誰以及其父母的品行怎樣也都有詳細的説明;只對一個叫費多托夫的農奴是這樣標註的:"其父何人不詳,系丫環卡皮託麗娜所生,可是該人不偷東西,品行端正."這類詳盡的標註使名單看起來非常逼真:好象上面的農奴昨天還活着似的.他久久地注視着這些農奴的名字,不禁產生了憐憫心,嘆了一口氣,説:"天哪,你們多少人擠在這裏呀!我的心肝寶貝兒,你們一輩子都幹過什麼營生?受過哪些煎熬?"他的兩眼不由得停在一個名字上,這是大家已知道的原屬女地主科羅博奇卡的農奴外號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薩韋利耶夫.他又受不了,説了一句:"好長的名字,嗬,佔了整整一行!你是個手藝人還是個普通農夫,怎麼死的呀?在酒館裏醉死的,還有在路上睡夢中被笨重的貨車壓死的?軟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稱模範,滴酒不沾.啊!這就是那個軟木塞斯捷潘,那個適合當近衞軍的大漢!你也許腰上彆着斧子.肩上揹着皮靴走遍了俄國的各個省份,每餐只買一分錢的麪包和兩分錢的乾魚充飢,每次回家錢袋裏都裝着上百個盧布,大概還有一張面額一千盧布的大票兒縫在粗布褲子裏或塞在靴筒裏吧.你是在哪兒喪生的?是不是為了掙大錢去爬教堂的圓頂,大概爬到了十字架,可是從橫樑上滑落下來,摔死了.那時可能只有一個什麼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邊,抓了抓後腦勺,説了一句-咳,你多倒黴啊!瓦尼亞,説完自己便繫上繩子,代替你上去了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鞋匠.嗬!鞋匠-醉得象個鞋匠,,有句俗話這麼説.小鴿子,我知道你的底細呀.要是你想聽,我可以把你的經歷詳細道來:開始你跟一個德國人學徒,那德國人供你們大家飯夥,常常為了你們幹活不利索用皮帶抽你們的脊背,他不放你們到街上去閒逛,然而你呢,不是個普通鞋匠,心靈手巧.那個德國人跟老婆或者德國同伴談起你來,總是讚不絕口.後來你學徒期滿,就説-現在我要自己開個鋪子,不象德國人那樣掙小錢兒,我要一下子發個大財,.因此你給了主人一筆可觀的代役租,便自己開了一個鞋鋪,接了一大批活兒,就幹起來了.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用最便宜的價錢買了一些爛皮子來,果然每雙靴子賺了雙倍的錢,但過了兩個來星期,由於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人們把你罵了個狗血噴頭.於是你的鋪子黃了,你就開始大喝其酒,在街上東倒西歪,不斷地敍述:-世道不好!不行啊,俄國人沒法活,都恨德國人.,這算個什麼男的:葉利扎維塔.沃羅別伊.呸,是個婆娘!倒黴,她是怎麼混進來的?索巴克維奇這個壞蛋,在這裏也耍了花招!"那確實是個婆娘,奇奇科夫説對了:她怎麼鑽到男農奴堆裏來的,不得而知,可是她的名字寫得那麼巧妙,老遠一看還真會把她當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結尾的a寫成了男性結尾的ъ.但奇奇科夫對這種作法並不敬重,他一筆就把這個名字鈎掉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人稱幹走不到的格里戈裏!你是否曾以拉車為生,置買了一個席篷車和三匹馬,便背井離鄉,一輩子在外邊拉着商人們到處趕集.你也許是在路上一命嗚呼的,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們為了一個紅臉蛋.胖墩墩的士兵老婆跟你爭風吃醋使你命喪黃泉的,還可能是綠林豪傑看上了你那雙皮條編的大手套和三匹矮壯的馬,若不就是你自己躺在木板牀上想來想去,無緣無故地跑判酒館去大喝一通,最後一頭闖進冰窟窿裏,便無影無蹤了.咳,俄國的老百姓!竟不喜歡死!你們又是怎麼回事?我的小鴿子們."他把目光移到普柳什金開列的逃亡農奴名單上,繼續想道."你們儘管還活着,可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跟死人一樣,你們麻利的腿腳如今把你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是由於你們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過得不好,還是因為你們甘願在樹林裏出沒,攔路搶劫?也許歸附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種地?大概你們在蹲監獄,葉列梅.卡里亞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兒子快腿安東從綽號就可以看出,他們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僕,我想你不會拿刀子,一定粗通文墨:一定是用正當手段偷東西.但是你沒有護照,被警官捉住了.你神氣十足地站在那裏反駁-你是誰家的?,警官問你,並趁此大好時機加了一個不乾不淨的詞兒.你理直氣壯地答道-我是某某地主的,,-怎麼到這裏來了?,警官又説-放我出來掙代役租,,你毫不遲疑地答道-你的護照在哪兒?,-在我的僱主皮緬諾夫市民手裏.,-傳皮緬諾夫!你是皮緬諾夫嗎?,-我是皮緬諾夫.,-他是把護照給你了嗎?,-沒有給過我什麼護照,沒有.,-你為什麼撒謊?,警官問完,又加了一個不乾不淨的詞兒-是這樣,,你滿不在乎地答道,-由於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的確沒有給他,就交給打鐘人安季普.普羅霍羅夫保存.,-傳打鐘人!他給過你護照嗎?,-我沒有收到過他的護照,沒有.,-你怎麼又説謊!,警官説完,又用一句不乾不淨的話加強了自己説話的份量-你的護照到底在哪裏?,-我本來有護照,,你機靈地説,-看樣子是走在半路上丟了.,警官説着,-那麼大衣是哪兒來的?,又加上一句不乾不淨的話來難為你-為什麼要偷?為什麼還偷了神父的錢匣子?,-我根本沒有偷,,你矢口否認説,-我從來不幹那偷東西的事.,-可為什麼從你那裏搜出了一件大衣?,-不知道,大概是別人扔的贓.,-好,不肯招!你真狡猾,,警官搖着頭,叉起腰來説-給他帶上腳鐐,帶到監獄去!,-請便!我聽從擺佈,你答道.説完,你從衣袋裏掏出鼻煙壺友好地請兩個給你釘腳鐐的殘廢兵嗅,你還問他們參加過什麼戰爭,退役多久了.於是在法庭審理你的案件的過程中,你就呆在監獄裏.最後法庭推斷把你從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監獄.那裏的法庭又判決把你轉押到什麼韋謝岡斯克.因此,你就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每到一個地方你就打量着新居説:-還是韋謝岡斯克的監獄乾淨一些:那裏還有地方玩羊拐子,夥伴也多一些!,老弟,菲羅夫!你是怎麼回事?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遊蕩呢?命運把你帶到了伏爾加河,你愛上了那兒的浪漫的生活,加入了縴夫一夥?"奇奇科夫説到這裏便停下來,陷入遐想.他想的是什麼呢?是在想菲羅夫的遭遇呢,還是象任何一個俄國人一樣,不管他們的地位高低.年齡大小和家產多少,假設一想到放蕩無羈的生活便會自然而然地心馳神往起來?實際上,那菲羅夫如今在什麼地方呢?大概已經跟商人們講好工錢,正在一個糧食碼頭上高興地尋歡作樂呢.縴夫們大概個個帽子上插着花兒.繫着綵帶在跟帶着項鍊.滿身飄帶的身材頎長苗條的姘頭或妻子告別呢;歌聲,環舞,整個碼頭廣場一片歡騰.而搬運工這時則在吆喝.辱罵和催促聲中用吊鈎揹着九普特重的袋子,悄悄地往深邃的船艙裏倒豌豆和小麥或者搬運着糧米袋和燕麥包.碼頭廣場上的糧袋子象炮彈似地堆成一座座金字塔,老遠就能看得到;那大片糧堆簡直是一個龐然大物,這些都要搬進一隻只大船的深艙裏,然後這些大船就將排成一眼看不到頭兒的船隊隨着春天的浮冰奔向遠方.那時你們就要幹個痛快了,縴夫們!你們就會跟尋歡胡鬧時一樣親密無間地唱着象俄羅斯大地一般廣闊無際的歌子,拉着纖繩,出力和流汗了.

    "十二點啦!哎呀呀,"奇奇科夫最終看了一下表,説."我怎麼磨蹭了這麼久?要是做正經事倒也罷了,可我卻先發了一通議論,後來又胡思亂想起來.我真胡塗!"此後,他就脱下蘇格蘭式短衫,換上了歐洲式上衣,繫了系皮帶,把他那便便大腹勒得緊繃繃的,又往身上灑了點香水,夾着文件,拿起皮帽子,動身到公證處辦手續去.他很快倒不是怕晚了晚,他並不怕,因為處長是熟人,所以根據他的意願延長或縮短衙門的辦公時間,正象荷馬筆下的宙斯當需要使他心愛的英雄們停止角逐或使他們見個高低時便能隨意延長白晝或加速黑夜降臨一樣.他着急是因為他自己想趕快把事情辦利索;事情不辦完,無論怎麼説,他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不妥靠;總有這樣一個想法泛上心頭:這些農奴畢竟不是真的,這個包袱總是卸得越快越好.他肩上穿着醬紫色呢子面兒熊皮裏子大衣,心裏思考着這些問題,還沒有走到大街上,剛剛要朝衚衕裏拐,就跟一位紳士撞了個滿懷,這位紳士也穿着醬紫色呢子面兒熊皮裏子大衣,頭上戴着有耳擋的皮帽子.紳士叫了一聲,原先是馬尼洛夫.他們立刻就擁抱到一起,這種姿態在街上持續了五六分鐘.雙方親吻都很賣力,結果兩人的門牙都幾乎痛了一整天.馬尼洛夫高興得臉上只剩了嘴唇和鼻子,眼睛完全不見了.他兩手握着奇奇科夫的手,握了足有一刻鐘,把那隻手烤得滾熱.他用極為文雅動聽之詞敍述了他是怎樣飛來擁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他用一句只有請一位少女去跳舞時説出來才得體的客套話結束了他的演説.奇奇科夫張開嘴,因為還沒想出用什麼言詞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心情,這時馬尼洛夫突然從皮大衣裏掏出一個用粉紅色綢帶繫着的紙卷兒,兩個手指撿着輕巧地遞過來.

    "這是什麼?"

    "農奴名單."

    "噢!"他馬上把紙卷打開,匆匆看了一眼,那字跡的娟秀和工整使他大為驚奇."字寫得真好,"他説,"連抄也不用抄了.而且四邊還畫了花飾!這花飾是誰畫的,這麼好?"

    "您就別問啦,"馬尼洛夫問.

    "是您?"

    "是內子."

    "哎呀,我的天哪!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深感慚愧."

    "為了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是談不到麻煩的."

    奇奇科夫感激地舉了一躬.馬尼洛夫聽説他是到公證處辦理契約手續,便表示願意和他同去.兩位朋友手挽手兒一同走起來.路上一遇到小崗.上坡或小坎,馬尼洛夫就攙着奇奇科夫,幾乎要用手把他托起來,而且笑容可掬地説,他是絕不肯讓奇奇科夫扭傷他的尊貴的小腳的.奇奇科夫覺得很難為情,由於他自知體態有點笨重.他們就這樣互相照看着終於走到衙門所在的廣場:衙門是一幢三層石砌的白色大樓,白得象白堊,這大概是為了表示樓裏辦公的官員們的心靈潔白無瑕吧.廣場上的其他建築物則跟這座宏偉的大樓毫不相稱.聽説其他建築物不過是一個崗亭一個持槍的大兵站着,兩三個出租馬車亭以及一些長長的板牆那上面用木炭和粉筆塗滿了板牆上常見的髒詞兒和圖畫兒.在這個偏僻的或者用我國慣用的説法美麗的廣場上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了.三樓和二樓的窗户裏,偶爾有幾個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把那廉正無私的頭顱探出來,可是卻馬上又縮了回去:大概那是上司恰在這時進了屋.樓梯,兩位朋友不是走上去而是跑上去的,由於奇奇科夫為了盡力避免讓馬尼洛夫來攙扶自己,加快了腳步,而馬尼洛夫呢,為了的是不讓奇奇科夫勞累,也奮力趕着去扶着他,結果當他們走進昏暗的走廊的時候,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無論在走廊裏還是在辦公室裏,他們都沒有看到整潔的景象.當年人們還不關心整潔,因此,那些本來髒了的東西絕不肯稍加收拾,就任其髒下去.司法女神不修邊幅地穿着便袍接待着來客.本應描寫一下我們的兩位主人公所走過的辦公廳,可是作者對各種衙門都敬畏異常.作者即使穿過那些豪華講究的地板和桌子都閃着漆光的辦公廳時,也總是畢恭畢敬地低頭垂目,力求儘快地走過去,所以他無從知道那裏究竟如何舒適和華美.我們的主人公看到了許多文稿(有謄清稿也有草稿).高昂的頭.寬大的後腦勺.燕尾服.省會流行式樣的常禮服,甚至還看到了一件極為刺眼的灰色短褂這灰短褂斜歪着頭,臉幾乎要貼到紙面上,正在龍飛鳳舞地抄寫一件土地糾紛或侵吞莊園的官司記錄(吞併莊園的是個安分守己的地主,他靠了法院的庇護正在法院的審理中安閒地度過晚年,如今已經兒孫滿堂了);我們的主人公間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説:"費多謝伊.費多謝耶維奇,勞駕,368號卷宗!""您總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蓋兒拽到什麼地方去!"有時又會傳來一個令人畏懼的聲音,無疑,這是一個長官發出來的,只聽那聲音威嚴地説:"拿去重抄!要不,我就叫人拿掉你的靴子,餓餓你,關你六天禁閉."鵝毛筆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震耳欲聾,很象幾輛滿載乾柴的大車走在積了半尺多厚桔葉的樹林裏發出的響聲.

    奇奇科夫和馬尼洛夫發現第一張辦公桌旁坐着兩個年紀尚輕的官吏,便走過去問道:

    "請問,這裏什麼地方辦理買契約手續?"

    兩個官吏轉身問道."您有什麼事?"

    "我要辦個買契約手續."

    "您買什麼啦?"

    "我想先打聽一下買契約在什麼地方,是這裏還是在別處?"

    "您應該先説明買什麼.價錢多少,然後我們才能告訴您在什麼地方,否則無可奉告."

    奇奇科夫馬上看出,這兩個官吏同所有年輕官吏一樣純粹是好奇,並且也想給自己和自己從事的工作增加一點兒份量和意義.因此他便説:

    "親愛的,請聽着,我很清楚,所有的買契,不管價錢多少,都在一個地方辦理,於是我請您告訴我們買契股在哪裏,要是你們不明白你們這裏的情況,我們就去問別人."

    兩個官吏聽了此話,什麼也沒有説,其中一個只是用手向辦公室的一個角落望了一下.那裏一張辦公桌旁的一個老頭子正在編排公文的號碼,奇奇科夫和馬尼洛夫便穿過一些辦公桌照直向他走去.老頭子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着.奇奇科夫點了一下頭問道:

    "請問,這裏辦買契手續嗎?"

    老頭子瞪着起眼來一字一板地説:

    "這兒不辦."

    "哪兒辦呢?"

    "買契科辦."

    "買契約在哪兒?"

    "在伊萬.安東諾維奇那兒."

    "伊萬.安東諾維奇在哪兒?"

    老頭子朝辦公室的另一個角落指了一下.奇奇科夫和馬尼洛夫就奔伊萬.安東諾維奇去了.伊萬.安東諾維奇已經向身後斜了一眼,雖瞥見了他們,可是卻馬上更加聚精會神地埋頭抄寫起來.奇奇科夫鞠了一躬,問道:

    "請問,這裏辦買契手續嗎?"

    伊萬.安東諾維奇專心致志地在埋頭處理文件,好似沒有聽見,沒有作答.一眼可以看出,這人已屆不惑之年,絕非一個誇誇其談.舉止輕浮的年輕人可比.伊萬.安東諾維奇發現已經四十好幾了;他的臉龐,中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他的頭髮又黑又密;一句話,這就是俗話聽説的豬嘴臉.

    奇奇科夫問道."請問,買契約在這兒嗎?"

    "在這兒,"伊萬.安東諾維奇説着就把豬嘴臉轉過去,繼續寫起來.

    "我有這麼一件事:我買了此地縣裏幾位地主的一些農奴,準備帶走.雙方早已寫好契約,只剩下辦個手續了."

    "賣主來了嗎?"

    "有的寫了委託書,有的來了."

    "申請書帶來了嗎?"

    "申請書也帶來了.我想我有點急事今天就準備把這件事了結,行嗎?"

    伊萬.安東諾維奇説."嗯,今天?今天不行,還需要批閲文件,看有沒有什麼禁令."

    "其實,在加快辦事速度上,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處長是我的至交"

    "可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也不是一個人哪;還有別人呢,"伊萬.安東諾維奇生氣地説.

    奇奇科夫弄懂了伊萬.安東諾維奇的言外之意,便説:

    "別人也虧待不了,我自己作過事,也當過差,知道嗎?"

    "就請去找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吧,"伊萬.安東諾維奇的語氣親熱些了:"該誰辦,讓他吩咐好了,我們這裏是不會耽擱的."

    奇奇科夫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扔到伊萬.安東諾維奇面前,伊萬.安東諾維奇似乎根本沒有看見,馬上用一本書遮上了.奇奇科夫本想指給他看,可是他的頭搖動了一下表示不必要了.

    "他領你們到處長室去!"伊萬.安東諾維奇用頭指了一下,説.因此在此處從事神聖職務的人中間便有個人過來為我們的兩位朋友帶路.此人為司法女神極為盡力效勞,以致兩袖都已磨滅,肘部早已露出了襯裏,於是也便及時地獲得了十四品官這樣一個職位.他就象當年維吉爾為但丁效勞.領着我們的兩位朋友走進了處長辦公室.處長室裏的圈椅全是寬大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座法鑑和兩摞厚厚的書,桌後是一張大圈椅,處長一個人坐在那裏象一輪太陽.這位新維吉爾來到這裏感到如此惶惶不安,竟無論如何不敢邁進門來,於是便轉身回去,把後背展現在我們的主人公面前他的後背已經痛得象一塊破席似的發光了,有一處還沾着一根雞毛.我們的主人公進入處長室之後,看到處長並不是一個人,旁邊還站着索巴克維奇,方才完全被那座法鑑擋住了.客人的來到,引起一陣歡呼聲,處長室的椅子嘎嘎吱吱地移動開了.索巴克維奇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四面八方都看得到他那拖着一雙長臂的身子.處長把奇奇科夫擁抱起來,於是屋裏便響起了親吻聲.他們互相探問了彼此的身體情況;原來兩人都感到腰部作痛,於是便馬上把這歸咎於坐辦公室的生涯上了.處長好象從索巴克維奇嘴裏聽説了奇奇科夫買農奴的事,因為他向奇奇科夫表示祝賀了嘛.這開始使我們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尷尬,特別是當他看到跟他個別秘密成交的兩個賣主索巴克維奇和馬尼洛夫現在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的時候.不過,他還是向處長道了謝,然後轉身對着索巴克維奇問道:

    "您的身體可好?"

    "沒有可遺憾的,上帝保佑,"索巴克維奇答道.

    他的確不該有什麼可抱怨的:即然一塊生鐵會傷風咳嗽,這個結實得出奇的地主也不會傷風咳嗽.

    處長説,"您體格健壯,遠近聞名,去逝的令尊也曾經是一個結實的人."

    "是的,先父一個人就能打倒一隻熊,"索巴克維奇答道.

    處長説,"我覺得,""您也能夠撂倒一隻熊,如果您想同它較量一下的話."

    "不行,撂不倒,"索巴克維奇答道:"先父比我壯實,"隨後嘆了一口氣説:"不,現在已經沒有那樣的人羅;就拿我的生活來説吧,這能算什麼生活?好象"

    處長説,"您的生活有什麼不如意的?"

    "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維奇搖了搖頭説."您想想,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我已四十多了,但一次沒有病過;哪怕是嗓子疼.長個瘡啊癤子什麼的不,這不是好兆頭!總有一天會跟我算總帳的."

    説完,索巴克維奇便焦急起來.

    "瞧他!竟抱怨起這個來了!"奇奇科夫和處長同時在心裏發出了感慨.

    "我給您帶來一封信,"奇奇科夫把普柳什金的信從衣袋裏摸出來,説.

    "誰來的?"處長説着,打開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來的.他現在還活在世上.真是人世滄桑啊!他本來是一個聰明透頂.富甲一鄉的人哪!可如今"

    "一條狗,"索巴克維奇説,"沒心肝,人全都讓他給餓死了."

    處長讀完了信説,"好,好,我願意充當代理人.您想什麼時候辦買契約手續呢,現在還是以後?"

    "現在,"奇奇科夫説."我甚至想請求您,要是有可能,今天就辦;因為我想明天就離開此地:我把契約和申請書全帶來了."

    "這好辦,可是不管您怎麼説,我們也決不會讓您這麼快就離開.買契手續今天就可以辦成,可您得跟我們在一起多呆幾天.現在我就下令,"他説完就打開了通辦公廳的門,辦公廳裏坐滿了官吏,要是可以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們便很象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萬.安東諾維奇在嗎?"

    "在,"門外一個聲音説道.

    "把他叫來!"

    讀者已經熟悉的豬嘴臉伊萬.安東諾維奇走進處長室,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伊萬.安東諾維奇,把這些契約拿去"

    索巴克維奇接過話茬兒説:"請別忘啦,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要有證人,每方至少要有兩人.現在馬上派人去找檢察長:肯定坐在家裏;他是個閒人,什麼事兒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圖哈那個天下最大的贓官替他辦.醫務督察,他也是個閒人,如果沒有到什麼地方去打牌,也一定是在家裏;附近還有不少人可以找:特魯哈切夫斯基.別古什金這些人都是白給大地增加負擔!"

    處長馬上派一名辦事員找這些人去了."對,對!"

    "我還求您一件事,"奇奇科夫説:"我跟一個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筆生意,請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里爾神父的兒子也派人請過來;他也在您這裏做事."

    "當然,也派人請他去!"處長説."一定照辦,下邊人,無論誰,您也不要給什麼,這是我對您的請求.我的朋友是不應當破費的."説完這話,他立刻就給了伊萬.安東諾維奇一個什麼指示,看來這個指示伊萬.安東諾維奇並不願意.

    買契顯然對處長產生了良好的影響,特別是當他看到全部成交額差不多達到了十萬盧布的時候.他用極其滿意的心情盯着奇奇科夫的眼睛足足看了好幾分鐘,隨後説:

    "原來如此!真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可有收穫了."

    "有收穫,"

    奇奇科夫答道."好事兒,真是件好事兒!"

    "我自己也看到,我也無能為力做比這再好的事.無論如何,一個人要是不是最終腳踏實地地站穩腳根,而只是一味地陷於青年時代海闊天空的遐想,他的人生目的就還不能説是已經確定了."接着他極其順理成章地把自由主義,也捎帶着把全體青年人罵了一通.但他的話裏卻能聽出一種非理直氣壯的調子,好似他隨後暗自對自己説:"老兄,哎,你在撒謊,而且在撒彌天大謊!"他連看索巴克維奇和馬尼洛夫一眼也沒敢看,恐怕在他們臉上會發現什麼表情.然而他的擔心是多餘的:索巴克維奇的臉紋絲沒動;馬尼洛夫呢,聽了他的慷慨陳詞,佩服得五體投地,滿意得不住點頭,很象一個音樂愛好者聽到台上歌女壓過琴聲拔出了連鳥兒的喉嚨也自愧弗如的尖音時的表情.

    "是啊,您怎麼不告訴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您的收穫是什麼呢?"索巴克維奇説話."您呢,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為什麼不問問他收穫的是什麼呢?那是些多好的農奴啊!簡直是些金不換.我把馬車匠米赫耶夫也賣給他了."

    "我不信,把米赫耶夫也賣啦?"處長説,"馬車匠米赫耶夫我知道:是個很好的手藝人,給我改裝過一輛輕便馬車.不過,請問,怎麼您不是説過他死了"

    索巴克維奇毫無窘態地説."誰,米赫耶夫死了?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亂跳的,比以前更健壯啦.前幾天他還做了一輛馬車呢,那活兒莫斯科也做不出來.真的,只有皇上才配用他幹活."

    "對,米赫耶夫是個出色的手藝人,"處長説."我也真不知道您怎麼會捨得呢."

    "要是隻賣一個米赫耶夫就好啦!瓦匠米盧什金.木匠軟木塞斯捷潘.鞋匠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全賜給他了,全賣了."處長問他為什麼把家裏需要的一些僕人和手藝人賣了,索巴克維奇揮了一下手答道:"啊!原因很簡單,一時糊塗唄:想賣就稀裏糊塗地賣了!"説完,他垂下了頭,好象真感到後悔了,接着又加了一句:"頭髮都白啦,心眼兒可還是不夠用."

    處長説道:"不過,請問,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光買農奴不買地呢?難道是要把人領走嗎?"

    "是要領走的."

    "領走自當別論.領到什麼地方去呢?"

    "領到赫爾松省去."

    "噢,那兒的地好極啦,有足夠的地嗎?"處長説完就極力讚揚起那兒豐盛的牧草來.

    "足夠,足夠買來的農奴種的."

    "那兒有河還是有水塘?"

    "有河.也有水塘,"奇奇科夫説完,無意中瞥了索巴克維奇一眼;雖然索巴克維奇依然未動聲色,但是奇奇科夫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好象在説:"喂,那兒怎麼會有什麼河和水塘,你撒謊!地也未必有!"

    閒談的當兒,證人們逐漸到齊了,讀者熟悉的醫務督察,愛眨眼的檢察長,特魯哈切夫斯基,別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維奇説的白給大地增添負擔的其他人等都來了.來人中有很多是奇奇科夫不認識的:不足的人數就地由公證處官吏湊足了,另外還多找了幾個.不僅把大司祭基里爾神父的兒子找來了,把大司祭本人也找來了.每個證人都簽了字,並且加上了自己的身分和官銜,有人反寫,有人斜寫,有人幾乎把字母寫得四腳朝天,有些字母甚至是俄文字母表中見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萬.安東諾維奇極其麻利地把手續辦完了,買契都進行了登記,編號,記入底冊和其他應該記入的地方,而且還收了百分之零點五的廣告費以便在《公報》上發表.發表公告,最後奇奇科夫只花了極少的幾個錢,處長甚至還吩咐税款只收他一半,另一半不知用什麼辦法竟過到來辦買契手續的另外一個人的帳上了.

    "好啦,"手續全部辦完以後,處長説,"如今只差舉杯祝賀了."

    "我願從命,"奇奇科夫説."由您確定時間就是了.同這麼些令人愉快的朋友在一起不開幾瓶冒沫的東西是罪過."

    "不,您沒有懂我的意思:冒沫的東西,我們自己來搞,"處長説:"這是我們的職責,是我們的義務.您是我們的客人:我們理應略盡地主之誼.各位!請聽着,我們先這麼辦吧:在場的人,有一位算一位,我們一同找警察局長去;他是我們的魔術師:他僅僅到海味市場和酒窖旁邊眨眨眼,我們就有吃有喝啦!趁這個聚會,我們再玩一把惠斯特."

    無人推辭這個建議.證人們一聽海味市場就已經饞涎欲滴了;大家立即抓起帽子,辦公也就隨即結束.當他們穿過辦公廳的時候,豬嘴臉伊萬.安東諾維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慢慢地對奇奇科夫説了一句:

    "買了十萬盧布的農奴,只賞了一張白票子."

    "可那是些什麼農奴啊,"奇奇科夫也悄悄答道:"全是一些無用的廢物,連一文錢也不值."

    伊萬.安東諾維奇懂了,來人是個硬心腸,不肯多給了.

    "普柳什金的農奴是多少錢一個買的?"索巴克維奇對着他另一隻耳朵小聲問道.

    奇奇科夫沒有答他,反駁了一句:"您為什麼把沃羅別伊添上了?"

    "哪個沃羅別伊?"索巴克維奇問.

    "葉利扎維塔.沃羅別伊,那個婆娘,還把名字末尾寫成了-ъ,."

    "沒有,我沒有添什麼沃羅別伊,"索巴克維奇説完,就走到別的客人面前去了.

    客人們終於成羣結隊地來到了警察局長的家裏.警察局長果然是個魔術師:他一聽清客人們的來意,便馬上把派出所長一個穿着閃亮的馬靴的精明能幹的傢伙喊來,似乎對着他的耳朵只嘀咕了兩個字,然後加了一句:"懂了嗎!"於是當客人們玩牌的時候,另一間屋裏桌子上便已出現了白魚.鱘魚.鮭魚.黑色鹹魚子.暴醃的紅魚子.鯖魚.閃光鰉.各色乾酪.燻牛舌和幹鹹魚脊肉,這都是從海味市場那邊來的.接着從主人家廚房裏供應的食物也出現了,那是一個魚頭餡大烤餅一條九普特重的鰉魚的脆骨和腮骨也包進去了,另外有一個乳蘑餡大烤餅,葱肉餡煎包子.蜜餞水果.炸丸子.警察局長在某種程度上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間完全象在親人中間一樣,他出入店鋪和商場也同他出入自家的庫房相仿.也就是説,他正如俗語所説是適得其所,對自己的職務理解得精闢透徹.很難推測是他為這個職位而生的還是這個職位是為他而設的.他待人處事很圓滑,因此他雖然收入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卻贏得了全市的愛戴.首先商人們愛戴他,這是由於他不高傲;的確如此,他給他們的孩子舉行洗禮,跟他們結為乾親,雖然有時他對他們勒索得也很厲害,可是做得極為巧妙,他會拍拍他們的肩膀,跟他們笑一笑,請他們喝杯茶,還會答應親自登門去找他們下盤棋,打聽一下他們買賣做得如何,近況如何.要是知道誰的孩子病了,還會向人家推薦個藥啊什麼的;總之,是個好樣的!他坐馬車出去注視的時候,也會跟一些人説一兩句話:"米赫伊奇!怎樣,咱們什麼時候還得接着見個輸贏啊."那人會拿下帽子答道:"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是啊,應該見個輸贏."或者"喂,伊里亞.帕拉莫內奇老兄,來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馬,能賽過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趕到賽車上,讓我們比一比."那個愛好快步馬的商人會報以特別高興的微笑,捋捋鬍子,説:"比比吧,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甚至店鋪裏的夥計們通常在這時也會滿意地互相看看,摘下帽子,好象在説:"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是個好人!"總之,他博得了民眾的普遍好評,商人的看法是: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雖然貪心,但無論如何虧不了你."

    看到吃食已經擺好,警察局長便向客人提議飯後再接着玩牌,不久大家便向餐廳走去,從那兒傳來的香味早就刺激着愉快的客人們的鼻孔,而索巴克維奇早就從門縫窺視到,老遠有一條鰉魚擺在一隻大盤子裏.客人們先喝了一杯橄欖綠深色香檳酒(這種顏色只有俄國人用來刻圖章的西伯利亞出產的一種透明石頭上才能看到),便把餐叉從四面八方伸向餐桌,開始表現出每人的性格和愛好來.有的奔鮭魚,有的奔魚子,有的奔乾酪.索巴克維奇對這些小零碎兒毫不理解,直奔那條鰉魚而去,在別人喝酒.閒聊和吃東西的時候,他用了一刻多一點兒的時間把這條魚全吃光了.待到警察局長想起了這條魚來,説:"諸位,你們覺得大自然的這個傑作如何?"説着就手拿餐叉準備同大家來品嚐的時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這個傑作僅留下了一條尾巴.索巴克維奇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離着最遠的一隻盤子,用叉子去叉一條小乾魚.幹掉了鰉魚之後,索巴克維奇再也不吃不喝了,只是坐在圈椅上皺着眉頭眨巴眼.警察局長不喜歡吝惜酒;祝酒的次數,數不勝數.第一杯,讀者或者已經猜到了,是祝新來的赫爾松地主健康的,隨後祝他的農奴平安吉慶和喬遷之喜,再接着祝他未來的美貌的夫人健康,這使我們的主人公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人們從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懇切地請他起碼在本市再逗留兩個星期:

    "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無論怎麼説,進門就走不近人情!不行,您得跟我們再盤桓幾天!我們要給您成親;伊萬.格里戈裏耶維奇,對吧,給他成親怎樣?"

    "給他成親,給他成親!"公證處長附和着説."無論您如何掙扎,我們也要給您成親!不行呀,既然來了,老兄,就彆着急走啦.我們是不喜歡開玩笑的."

    奇奇科夫笑了笑説:"那有什麼?我為什麼要掙扎,成親並不是壞事先得有個未婚妻才行啊."

    "未婚妻沒問題,一切都會有的,怎麼能沒有呢?一切,要什麼有什麼!"

    "要是有"

    "好,同意留下啦!"大家喊起來."萬歲,帕維爾.伊萬諾奇!萬歲!"因此大家都舉着酒杯過來跟他碰杯.

    奇奇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還得碰一杯!不行,"一些更愛湊趣的人叫着,因此大家又碰了一杯;後來人們又纏着碰第三杯,於是又碰了第三杯.頃刻之間,大家都變得異常快活了.公證處長熱鬧起來的時候就更是一個大好人了,他幾次擁抱奇奇科夫,嘴裏説着"你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好媽媽!"傾吐起衷情來,他甚至用手指打了個榧子,唱起有名的小調《啊,你這個卡馬林斯克的鄉巴佬!》繞着奇奇科夫跳起舞來.繼香檳之後,又開了一瓶匈牙利酒,匈牙利酒使大家更加精神抖擻,興高采烈了.惠斯特已完全被他們忘到腦後去了;大家爭着,喊叫着,話題無所不包.他們談政治,甚至還涉及了軍事,還傾吐了一些自由思想,換個時候如果是孩子流露出這種思想的話,他們準會狠打他們一頓的.大家還當場解決了許多難題.奇奇科夫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高興過,他覺得自己已經真是一個赫爾松地主,大談其各種改良措施,談論了三圃制,談論了兩顆心的結合和幸福,還對索巴克維奇朗誦了維特給夏綠蒂的詩體信,而索巴克維奇卻只是坐在圈椅上眨巴眼睛,因為那肚裏的鰉魚在催他入睡.奇奇科夫忽然覺得自己開始過於得意忘形了,因此便請人派車送他回去,於是坐着檢察長的輕便馬車走了.路上看來,檢察長的車伕幹這種事輕車熟路,只見他只用一隻手駕車,另一隻手卻伸到身後拉着老爺.這樣,他坐檢察長的車回到了下榻的客店.來到客店,他嘴裏還一直在唸叨着一些胡話:什麼紅潤臉蛋.金黃色頭髮.右腮上長着一個酒窩兒的未婚妻呀,什麼大資本呀,什麼赫爾松地主呀.他甚至吩咐謝利凡把新來的農奴全部召集起來,他要親自一個個點名.謝利凡默默地聽了良久,然後走出房門,對彼得魯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爺脱衣裳!"彼得魯什卡首先給老爺脱皮靴,幾乎要連皮靴帶老爺一起拽到地板上.皮靴終於脱下來了,老爺的衣裳也都脱了.奇奇科夫在牀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兒,把牀壓得吱吱嘎嘎地作響,不一會,便迷迷糊糊地去做當赫爾松地主的美夢了.每當這時,彼得魯什卡把老爺的褲子和那件絳紅色帶小花點的燕尾服拿到走廊掛在木衣架上,用細棍兒抽打了一陣,又用刷子刷起來,搞得走廊裏塵土飛揚.他剛想把衣架上的衣服取下來,卻從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謝利凡正從馬廄走出來.他們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便彼此心領神會:老爺躺倒睡啦,我們也可以到什麼地方去溜溜羅.彼得魯什卡馬上把燕尾服和褲子拿回屋裏,下樓來,兩個人便動身向外走去;關於這次外出的去處,他們誰也沒有點明,一路上談一些不相干的事,邊説邊笑.他們的旅途並不遠:具體説,只是走到街的另一側對着客店的那座房子,推開低矮的被煙燻得黑乎乎的鑲着玻璃的門,便進入一個差不多是地下室的房子.這裏一張張木桌旁邊已坐滿各種各樣的人:有刮光了鬍子的,也有鬍子拉碴的,有隻穿一件單衣的,也有穿光板皮襖的,還有穿絨面粗呢大衣的.彼得魯什卡和謝利凡在那裏幹了什麼,咱們不知道,不過呆了一小時,從裏面出來的時候,仍挎着胳膊一聲不吱,兩個人都極為體貼,每過一個牆角都互相照顧一下.他們緊緊地挽着了胳膊,一同往樓梯上爬,一段樓梯足足爬了十幾分鍾,終於爬上了二樓.彼得魯什卡在自己的低矮的牀前站了片刻,思考着怎樣躺才體面些,可是結果卻橫着躺下了,所以兩條腿便支在地板上.謝利凡也躺到了那張牀上,頭枕着彼特魯什卡的肚子,忘記了他根本不應該躺在這裏,如果不是該到馬廄躺到馬旁邊,也許可以睡到下房去.兩人一會兒都睡着了,空前濃重的鼾聲發出了,老爺從另一個房間裏用鼻子抽出尖細的哨音來應和着.隨後不久一切都沉寂下來,整個客店進入了香甜的夢境;只有一個窗口還漏出燈光,那兒住着一個欣賞讚的少尉,看來他很喜愛馬靴,因為他已訂做了四雙,現在正在不厭其煩地試穿第五雙.他幾次走到牀前想脱下靴子睡覺,但是總沒睡成:這雙馬靴果然做得很結實,很漂亮,他久久地還翹着一隻腳欣賞着那製得又結實又俏皮的後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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