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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奇奇科夫躊躇滿志地坐在馬車裏,大道上他的馬車早就在滾動了.從上一章裏已經能夠看到他夢寐以求.全神貫注的是什麼,因此,毫不奇怪,他的心情很快就全部陷入這件事情中去了.從他的臉上閃過,估計.盤算.計劃種種神情,看得出來,這都使他感到很愉快,因為愜意的微笑每一分鐘都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他只顧遐想,絲毫沒有理會他因為受到馬尼洛夫家僕人的熱情款待而飄飄然起來的車伕,正在極其切實地指責右幫套的花斑馬呢.這匹花斑馬特別狡猾,只是裝出拉車的樣子,實際卻不使勁,而架轅的棗紅馬和拉左幫套的淡栗色馬(被叫做税務官這匹馬,由於是從一個税務官手裏買下來的)卻在全心全意地勞動着,甚至從它們的眼神里都可以看出它們從勞動中所得到的滿足心情.謝利凡站起身,抽了懶馬一鞭子,説:"滑頭,我叫你耍滑頭!你這滑頭!你要認真負責,你這個德國襯褲匠!一匹漂亮的馬是棗紅馬,它肯盡職,多給它一斗燕麥我甘心,因為它是一匹漂亮的馬,税務官也是一匹好馬喂,喂!你做什麼扇忽耳朵?你這個混蛋,人家跟你説話,好好聽着!你這不學無術的傢伙,壞事我不會教你乾的!瞧,它往哪兒磨蹭!"説着,又抽了它一鞭子,罵道:"啊,野傢伙!你這個可惡的拿破崙!"又向所有的馬喊了一聲:"喂,親愛的先生們!"並在三匹馬身上各抽了一鞭子,可是已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表示他已經使它們滿足了.得到了這種滿足之後,他又教訓起花斑馬來:"你以為,你的行為,別人看不透嗎?你就得正正派派地過日子,你想讓大家尊敬.你看,我們方才拜訪的那位地主,一家全是好人.要是好人,我們總是同好人交朋友,我就願意同他談談;不分彼此:欽酒呀,喝茶呀要是好人,我們願意奉陪.好人,誰都尊敬.瞧,我們的老爺,誰都尊敬他;因為他,你聽着,盡心盡力於國家,當過六品官兒"

    越説謝利凡離題越遠,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終於議論起來了.奇奇科夫要是留心聽的話,可以聽到涉及他個人的許多詳細評論.但他只顧盤算自己的心事了;直到聽見一聲響雷,他才驚醒過來,看了看周圍:烏雲佈滿了天空,驛道上塵土飛揚大雨點兒散落着.更大的霹靂終於在更近的地方響了一聲,大雨便忽然傾盆而降.起初,雨斜着傾瀉下來,抽打着車篷的一側,後來又抽打在篷的另一側,進擊的方式後來乾脆改變了,徑直打在車篷頂上;雨滴最後濺到奇奇科夫的臉上了.這使他不得不把皮簾拉下來(那皮簾上各有一個圓窗孔,供觀賞沿途景色之用),並吩咐謝利凡快馬加鞭.話頭被打斷了,謝利凡正講得興高采烈,他忽然醒悟,的確事不宜遲,立即從車座下邊拽出了一件破灰呢子上衣,套到身上,拿起繮繩,對着三匹馬吆喝起來,差一點那三匹馬要停蹄不走了,因為它們已被責怪得渾身舒服.四腿酥軟了.可是,謝利凡怎麼也想不起究竟是走過兩個還是三個十字路口了.想了了一番之後,終於他記起了走過的路,發覺已經駛過了許多個十字路口了.因為在關鍵時刻俄國人不假考慮就能找到出路,所以他到了下一個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喊了一聲"喂,你們哪,可敬的朋友們!"便飛奔而去,並沒有多想想這條路會引他們到哪裏去.

    一時半晌雨看起來是停不下了.馬上大道上的塵土就變成了稀泥,馬也感到車越來越重.索巴克維奇的村子這麼久還看不到,奇奇科夫開始感到很不安.按他的計算早就該到了.他從車裏向路兩旁張望着,但車外一片漆黑,也看不見什麼.

    "謝利凡!"終於他從車裏探出頭來喊了一聲.

    "什麼事,老爺?"謝利凡答道.

    "瞧瞧,有沒有什麼村子?"

    "沒有,老爺,哪兒也看不到!"説罷,謝利凡便晃着鞭子,一種似歌非歌的小調被唱起來,沒完沒了地唱着.那唱詞裏既有全俄從東到西款待馬匹通用的吶喊聲,也有脱口而出毫無選擇的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這樣唱着,一直唱到把三匹馬稱作書記官.

    這時,奇奇科夫發覺馬車前後左右顛簸起來,他狠狠地抽了幾下,這使他感到,他們大概離開了大道,走進耙過的農田裏了.謝利凡自己好象也體會到了這一點,可是他一聲不吭.

    "喂,你走的是什麼路?你這騙子,"奇奇科夫問道.

    "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的時辰,老爺,都看不清鞭子了,黑得很哪!"説完,那馬車猛地向旁邊歪了一下,奇奇科夫趕忙用兩手抓牢.這時他才發現醉醺醺的謝利凡.

    "留神,留神,別弄翻車啦!"他對謝利凡喊道.

    "不,老爺,我怎麼會趕翻車呢,"謝利凡説."車翻了可糟,我自己也知道;我怎麼也不會趕翻車."説完,他就慢慢開始磨車,磨來磨去,終於把車磨翻了.奇奇科夫連手帶腳摔進泥裏.謝利凡把馬勒住;其實,不拽馬也會站住的,因為它們已經筋疲力盡了.意外的翻車,謝利凡驚呆了,他從車伕座上爬下來,雙手插腰站在馬車跟前,而老爺卻在泥濘裏掙扎着,使勁往外爬;他想了一會兒,才説:"瞧,真翻了!"

    "你醉啦!"奇奇科夫説.

    "不,老爺,我怎麼會醉呢!我知道喝醉了不是件好事.我是跟一個朋友閒談了一會,由於是可以跟好人聊天的,這有什麼不好;以後又在一起吃了點兒東西.吃點兒東西,也不是壞事;可以同好人一塊兒吃點兒東西的."

    "你上次喝醉酒,我對你講什麼來着?哎?忘啦?"奇奇科夫説.

    "沒有,老爺,我知道自己的本分.我怎麼會忘呢.喝醉了我知道不好.我是和一個好人閒聊了一會,因為"

    "瞧我狠狠揍你一頓,看你還跟好人閒聊不!"

    "聽您的便吧,"一切都認可的謝利凡答道."我一點兒不反對.要打就打好了;如果有了過錯,為什麼不該打呢?老爺任憑發落好啦.應該打,由於不知好歹的鄉巴佬,總該有個體統嘛.要是有了過錯,那就該打;為什麼不該打呢?"

    聽了這番辯解,老爺沒有找到任何來答對的言詞.這時好象命運決定要對他大發慈悲了.狗叫聲從遠處傳來了.奇奇科夫心中大喜,吩咐謝利凡快馬加鞭.俄國車伕都有靈敏的嗅覺來代替眼睛,因此他儘管閉着眼睛.有時身子還拼命搖晃着,可是卻總能把車趕到一個什麼地方.儘管伸手不見五指,謝利凡還是徑直趕馬車進了村,直到車轅頂到柵欄上,實在無路可走時才站下來.奇奇科夫透過濃密的雨簾,看到了一個頗似房蓋的東西,便派謝利凡去找大門,毫無疑問,要是俄國惡犬不是用來代替守門人,他是得摸索很久的.惡犬用極其響亮的聲音報告着奇奇科夫的到來,使得奇奇科夫不得不用手指堵住耳朵.燈光從一個小窗裏閃出了,霧濛濛氣騰騰的光束照到柵欄上,向我們的過客指明瞭所在的大門.謝利凡叩起門來,一會兒,角門開了,一個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探出了,主僕二人聽到了一個夫人沙啞的聲音:

    "誰敲門?來幹什麼?"

    "老媽媽,過路人.讓我們住一宿吧,"奇奇科夫説.

    "瞧,你腿腳真勤快,"老太婆説:"這時候來借宿!這裏不是客棧,一家女地主在這裏住的."

    "老媽媽,沒辦法呀.你瞧,我們迷路了.在野地裏這種天氣是不能過夜的吧?"

    "對呀,天黑,又趕上下雨,"謝利凡補充了一句.

    "住嘴,混蛋,"奇奇科夫説.

    "您是什麼人?"

    "我是貴族,老媽媽."

    "貴族"這個詞兒使老太婆好象稍稍寬了心.

    "請等一下,我去告訴太太."她説完便走了,兩分來鍾以後拿着風燈回來了.

    大門開了.另一個窗口也閃出了燈光.馬車進了院,停在一座不大的房子前面,這房子在黑影裏很難看得清楚.窗口的燈光只能照清半個房子,還可以看到燈光直接照在房前的窪水上.雨點兒響亮地敲擊着木頭房蓋,嘩嘩地流到一起,流進放在屋檐下的一個木桶裏.這當兒充滿了狗的各種嗓門:一條高昂着頭,拉着長長的聲音賣力的叫着,好象它拿了多高的薪金似的;另一條象教堂裏的副歌手緊隨着主歌手吠起來;穿插在它們之間,象驛車上的鈴鐺似地響着一個吵吵鬧鬧的童聲最高音,這大概是一條小狗;最後開唱的是一個男低音,這大概是一條老狗,或者是一條狗性特強的狗,由於它聲音低沉,好似演唱會上的男低音:當演唱會進行到高xdx潮時,男高音們都把腳蹺起,向後仰着頭,全身向高處竄着,努力拔出最高音來,只有那男低音把鬍子拉碴的下巴抵到領帶上,兩腿下蹲幾乎蹲到地上去,從那裏發出一種雄壯的聲音,震得玻璃發出嗡嗡的響聲.僅憑這些狗演出的大合唱,就可以推測:這個小村子很不錯;但是我們的主人公衣服已被淋透,渾身直哆嗦,一心只想趕緊往被窩裏鑽,別的什麼都不想了.馬車還沒有停穩,他就跳到了台階上,立腳不穩,險些兒摔倒.屋裏又鑽出來一個婦女,比原先那個年紀輕些,但很相象.她把奇奇科夫領進了屋.奇奇科夫看了兩眼:房間牆上糊着舊花條壁紙,掛着一些畫着鳥兒的畫;窗户之間掛着一些老式的鑲在暗色鏡框裏的小鏡子,鏡框的樣子象捲起的樹葉,每個鏡子後邊都塞着一些東西,要麼是信,要麼是紙牌,或者是臭襪子;還有一個掛鐘,錶盤上畫着花卉實在沒有精神再看什麼別的東西了.奇奇科夫覺得眼皮發粘,象是有誰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似的.一分鐘過後,上了年紀的女主人過來了,頭上戴一頂睡帽那是匆忙之間戴上的,脖頸上圍着一條網線圍巾.她是那種田產不多的女地主,這種女地主見人總是微微地歪着頭,哭訴年成不好賠了本,可是暗地裏卻將錢攢在一些花粗布針袋裏錢袋都分放在五斗櫥的抽屜裏.一個錢袋裏盛着面額一盧布的銀幣;另一個錢袋裏裝着面額半盧布的銀幣;第三個錢袋裏裝着面額二十五戈比的銀幣.定睛一看,五斗櫥裏好象沒什麼東西,有的只是襯衣,睡衣,線團子,還有一件拆好了的大罩衫預備舊衣裳在節日裏煎油餅或做餡餅時燒了洞或者是穿破了的時候做新衣裳用.但舊衣裳既沒有燒上洞,也沒有穿破.老太婆過日子很儉省,不久將這罩衫長期放在那裏,等待老太婆遠房侄女根據她的臨終遺囑同別的各種破爛一起繼承去了.

    奇奇科夫説冒昧前來打擾,深感不安.女主人説:

    "沒什麼,沒什麼.上帝怎麼讓您這時候光臨!風雨這麼大,您一定走路餓了,但深更半夜,沒法做飯呀."

    女主人的話被一種噝噝聲打斷了,那是蛇發出的聲怪得使客人嚇了一跳,好像滿屋子全是蛇.可是他一揚頭便放心了:原來是掛鐘想要打點.噝噝聲過後接着是一陣沙啞聲,最後掛鐘終於用盡全身之力敲了兩下,那響聲好象有人用棍子敲一個破罐子似的.敲過兩下之後,鐘擺又安閒地左一下右一下嘀嗒嘀嗒地響了起來.

    奇奇科夫向女主人道了謝,説除了被褥外,什麼也不需要.他只是打聽了一下是來到了什麼地方,這裏到地主索巴克維奇府上還有多遠,老太婆回答説,她從來就沒聽説過有個叫這個名字的地主.

    "您起碼知道馬尼洛夫這個人吧?"奇奇科夫問.

    "馬尼洛夫是什麼人?"

    "是個地主,老媽媽."

    "不是,從來沒聽説過這麼一個地主"

    "那麼這裏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羅夫,斯温恩,卡納帕季耶夫,哈爾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們都很富嗎?"

    "不,先生,沒有太富的.有的擁有二十個農奴,有的擁有三十個,擁有上百個農奴的沒有."

    奇奇科夫發現他來到了一個相當偏僻的小鎮,而且貧窮.落後.

    "這裏離市區遠嗎?"

    "有六十來俄裏吧.很抱歉沒有什麼東西招待您;來杯茶怎麼樣,先生?"

    "謝謝,老媽媽.除了被褥,什麼也不想了."

    "這樣壞的天氣,又趕了一天路,實在需要休息.您就在這張沙發上睡吧.喂,費季尼婭,拿鴨絨褥子.枕頭和牀單來.上帝賜給了這樣一個天氣:雷那麼響我在神像前點了一夜蠟燭.哎呀,先生,您後背和腰上全是泥,像個老母豬!您是從哪兒弄的?"

    "託上帝福,只是弄了一身泥;沒有把肋骨摔斷,還得感謝上帝哩."

    "神靈呀,多可怕!用點什麼擦擦後背吧?"

    "謝謝,謝謝,不麻煩您了,請幫我把衣服烘乾.刷淨就可以了."

    "聽到了嗎,費季尼婭!"女主人對剛才拿着蠟燭到台階上開門的那個婦女説.這時,這個女人拿來了鴨絨褥子,她抱着褥子用手從兩側拍了拍,想把它拍得柔軟些,這一拍弄得鴨絨滿屋飛揚."你把先生裏外的衣服拿去烤乾,象當年給故去的老爺做的那樣,然後好好擦一擦,再好好敲打敲打."

    "是,太太!"費季尼婭説着,便在鴨絨褥子上鋪上牀單,把枕頭放好.

    "瞧,被褥鋪好了,"女主人説."晚安.再不需要什麼了嗎?先生,或者你也有個習慣,願意在臨睡前讓人家給你搓腳跟?先夫在世的時候沒人給撓腳跟是睡不着覺的."

    可是客人對撓腳跟也謝絕了.女主人一走,他立即把全副披掛都脱下來,不管是外邊的還是裏邊的,統統交給了費季尼婭,費季尼婭道過晚安以後便拿着這些濕漉漉的衣服走了.剩下奇奇科夫一個人,他看了一眼鋪好了的被褥,那被褥摞得高高的,快夠着天花板了.看來費季尼婭是拍打鴨絨褥子的好手哩.他放了一把椅子踏着爬到鋪上去,那被褥卻被他壓得快到地板了,褥子縫裏擠出來的羽毛滿屋飛.他熄滅了蠟燭,把印花布被蓋上,手腳一縮,便馬上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經老高了.耀眼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直射到他的眼上,昨天老老實實睡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蒼蠅,全都撲向他來:一個撲到他的嘴唇上,另一個落到他的耳朵上,第三個總想落到他的眼睛上,還有一個不小心落到他的鼻孔附近,被他在睡夢中深深一吸,吸進了鼻孔,結果使他狠狠地打了一個阿呵這就是他醒來的原因.他看了一下房間,這才發現牆上掛的並非全是鳥兒:還掛着一張庫圖佐夫的畫像和一張油畫上邊畫的一個老頭兒,穿着沙皇保羅一世時代帶紅色翻袖口的制服.掛鐘又噝噝了一陣,敲了十下.門外探了一下一個女人的臉,立刻便縮了回去,因為奇奇科夫為了睡得更好些,把衣裳脱得一乾二淨.他感到探進來的臉好象有些熟悉.他開始回憶來人是誰,最後想起原來是女主人.他把已被烘乾.刷淨的衣服穿上.他穿好衣服,走到鏡子跟前,又打了一個大噴嚏,這噴嚏打得那麼響,以致正走到窗外(窗台離地很近)的一隻公火雞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語言象連珠炮似地嘰嘰喳喳地對他講了句什麼,可能説的是"祝您健康"吧,奇奇科夫回敬了它一句"混蛋".他走到窗前仔細看了看院裏的景色:窗外跟養雞場差不多,窄小的院子裏擠滿了家禽.火雞和母雞多得數不清;一隻公雞在它們中間踱來踱去,晃動着雞冠,歪着頭,好象在傾聽什麼;一頭母豬帶着一窩小崽也展現在這裏;母豬在這裏扒拉着垃圾堆,順嘴吃了一隻小雛雞,接着又若無其事地嚼起西瓜皮來.這個小院子,或者説養雞場,是用木板圍起來的,一片菜園在板牆外邊,裏面種着白菜.洋葱.土豆.甜菜和其他別的菜.園子裏還零零散散地長着一些蘋果樹和其他果樹,樹上都帶着網子防備喜鵲和麻雀,麻雀象一片片斜掛着的烏雲一樣,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因此,還做了幾個稻草人插在高杆子上伸展着兩臂;有一個稻草人頭上戴的是女主人戴過的睡帽.菜園外邊是連綿不斷的農家小院這些小屋蓋得零零落落,沒有形成規則的街道,不過奇奇科夫看來,住在裏面的人日子過得還算富足,由於那些小屋維修得都很好:房蓋上的爛木板都換上了新的;沒有一家的大門框是歪斜的;在向他這邊開口的農家板棚裏全停放着幾乎是嶄新的備用四輪大車,有的棚裏是一輛,有的棚裏是兩輛."她的這個村子還挺大哩."他説完就決定同女主人好好談談,套套感情.他向女主人探頭進來的那個門縫瞟了一眼,見她坐在茶桌旁邊,便懷着愉快而親切的感情走過去.

    "您好,先生.睡得怎樣?"女主人站起身子問道.她的衣着比頭一天好些一件深色的罩衣,沒有戴睡帽,可脖子上仍然圍着一件什麼東西.

    "睡得好,好,"奇奇科夫説着,坐到一張圈椅上."老媽媽,您睡得好嗎?"

    "不太好,先生."

    "為什麼呢?"

    "失眠哪.腰痠腿疼,渾身難受."

    "會好的,會好的,老媽媽.不要緊."

    "希望上帝保佑能好.我抹過豬油,也擦過鬆節油.您想往茶里加點什麼?瓶子裏有水果汁."

    "加點兒水果汁也很好呀,老媽媽."

    我想,讀者已經注意到奇奇科夫態度儘管親切,但他説話卻比馬尼洛夫隨便得多,根本沒有客套.應當説,要是我們俄國在其他方面還沒有趕上外國人的話,那麼在待人接物的分寸方面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我們在禮遇言談方面的千差萬別,是不勝枚舉的.法國人或德國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也明白不了箇中的微妙差異!他們跟百萬富翁和跟香煙小販講話差不多是用同一種聲調和同一種語彙,儘管他們心裏也會恰當地暗向百萬富翁諂媚.我們卻不這樣:我們有這麼一些高手,他們對有二百個農奴的地主講話就跟對有三百個農奴的地主不同,對有三百個農奴的地主講話又跟對有五百個農奴的地主有所差別,對有五百個農奴的地主講話呢又跟對有八百個農奴的地主不同;總之,即使把地主分為一百萬等,他們同不同等級的地主講話,其聲調和語彙也都能有所區別.再比如説,有那麼一個辦公廳這辦公廳當然不在此地,而是遠在天邊;比方説,辦公廳裏有個主任.請大家看看他坐在下屬中間將下屬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説的威風吧!又傲慢又高貴,他的臉上什麼神情沒有呢?拿起筆來畫好了:普羅米修斯在世界文學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認為這部小説不,簡直是一個普羅米修斯!老鷹一般的眼神,穩重大方的舉止.可是這隻鷹一離開辦公廳,一走近他的上司的辦公室,便夾着公文,變成了沙雞,惶惶不安,無以復加.在公眾場所和在晚會上,要是官兒都不大,普羅米修斯依然是普羅米修斯,可是隻要有個官兒比他稍大一點兒,普羅米修斯就會變得連奧維德都難以想象:普羅米修斯變成了蒼蠅,甚至比蒼蠅還小,簡直化成了一粒細沙!你看着他會説:"這哪裏是伊萬.彼得羅維奇呀.伊萬.彼得羅維奇身材高大,但這個人又矮又瘦;伊萬.彼得羅維奇嗓音洪亮.聲調深沉,而且面無笑容;但是這個人鬼知道是怎麼回事:説話象只小鳥唧唧喳喳的,而且總在陪笑."走過去,近處一瞧又的確是他伊萬.彼得羅維奇!"原來如此!"使你不由得心裏想不過,還是讓我們言歸正傳,敍述我們故事中的人物吧.我們已經知道,奇奇科夫知道不用客氣了,於是他捧起茶杯,往茶裏攙了一些果汁,便開了口:

    "老媽媽,您的村子很好啊.村裏有多少農奴?"

    "差不多有八十個農奴,先生,"女主人説,"糟糕的是天時不好,去年收成不好,上帝保佑吧."

    "不過,農夫們看樣子都身強體壯,農舍蓋得挺牢固的.請問貴姓?我真粗心深夜來"

    "科羅博奇卡,先夫活着的時候是十品官."

    "非常感謝.名字和父名呢?"

    "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

    "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是個好名字.我的親姨母也叫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

    "您貴姓?"女地主接着説."我看,您像個税務官?"

    "不是,老媽媽,"奇奇科夫笑了笑,答道:"不是税務官,我是為辦私事四處走走."

    "那麼,您是收購商羅!真可惜,我把蜂蜜以特低的價格賣給了商人,否則,先生,你準會買的."

    "蜂蜜是不想買的."

    "想買什麼呢?買大麻嗎?我手頭大麻也不多嘍:也就剩半普特."

    "不,老媽媽,我想買別的:請問,您有死的農奴嗎?"

    "咳,先生,死了十八個呢!"老太婆嘆了口氣説."死的全是些好樣兒的,能幹活兒.當然後來又生出了一些,頂什麼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務官來了,沒有二話,每個農奴都得繳人頭税.人都死了,可還得按活人納税.上週,我有一個特別巧的鐵匠燒死了,還懂鉗工手藝呢."

    "你們這裏着過火嗎?"

    "上帝保佑沒有發生這種災難,着火就更糟了.他是自己起的火,先生.火是由裏往外燒的,喝得太多了;他嘴裏直往外冒藍火苗,全身燒焦了,燒得象一塊烏黑的木炭;他是那麼巧的一個鐵匠啊,真可惜!現在我出門就坐不上馬車了,由於沒有人給馬掛掌啦."

    "這都是天意呀,老媽媽!"奇奇科夫嘆了口氣説."不能抱怨上帝的安排把他們讓給我吧,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

    "把誰讓給您呀,先生?"

    "把那些死了的農奴啊."

    "怎麼個讓法呢?"

    "很簡單.要不,賣給我也行.我給您錢."

    "説實話,我怎麼不明白呢?您是想把他們從地裏挖出來嗎?"

    奇奇科夫看到老太婆想得太遠了,必須讓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簡單的向她説明轉讓或者買賣只是立個契約就行了,把死農奴當作活的寫上去."

    "你買他們有什麼用呢?"老太婆睜大眼睛驚奇地問道.

    "這就是我的事羅."

    "可他們是死的呀."

    "誰又説他們是活的呢?您為死人納税才不合算呢,現在我要使您免去麻煩和捐税.懂了嗎?不僅使您免去這些負擔,還要給您十五個盧布.現在明白啦?"

    "老實説,不明白,"女主人過了半晌才説."我還從來沒有賣過死農奴呢."

    "當然啦!要是您真賣過,那可就怪啦.或者您認為這些死農奴真的有什麼用吧?"

    "不,我不這樣認為.死人什麼用也沒有.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我才感到難辦哪."

    "這個婆娘,不開竅!"奇奇科夫暗自想道.

    "您好好想想,老媽媽:您這是花冤枉錢哪.人死了,還要當作活人納税"

    "咳,我的先生,別提啦!"女地主接過話茬兒説."大上個星期我還繳了一百五十多盧布税款呢.還給税務官澆了點兒油."

    "瞧,老媽媽.現在您看,再不用給税務官澆油了,因為如今由我這個納税人來納税,不是您;我承擔全部義務.連契税也由我出,您知道嗎?"

    老太婆尋思起來.她看到這件事的確有利可圖,可是過去從沒聽説過這麼新鮮的事,因此她非常擔心,生怕被這個收購商騙了;誰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呢,更何況還是深更半夜來的.

    "怎樣,老媽媽,拍板成交吧,啊?"奇奇科夫問道.

    "的確,先生,我從來沒有賣過死人.活人,倒是賣過.前年我就賣給大司祭兩個丫頭,每個一百盧布,他很領我的情.兩個丫頭很有出息:連餐巾都會自己織."

    "哎,不談活的,活的隨他們便吧.我要買的只是死的."

    "真的,我起初就怕吃了虧.也許,您在戲弄我,那些死農奴還能多賣幾個錢吧."

    "聽我説,老媽媽哎,你們這些人哪!死農奴能值什麼錢?想想吧:那全是些死人骨頭呀.懂嗎?不過是一堆死人骨頭.最沒有價值的一種東西,比方説,一塊破布吧,即使一塊破布也值點兒錢:起碼造紙廠能買它.可死農奴卻是毫無價值的.您自己説説死農奴有什麼用?"

    "這話倒不錯,死農奴毫無用處.我拿不定主意正因為他們是死的."

    奇奇科夫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心中罵道:"真是個木頭疙瘩!跟她什麼也談不妥!這個可惡的老太婆把人都急出汗來了!"他從兜裏摸出手帕,擦起汗來,他的額頭上真地出汗了.其實,奇奇科夫多餘生氣:有的倍受尊敬甚至可以稱作國務活動家的人辦起事來也竟然是一個科羅博奇卡呀.他一旦把什麼東西裝到腦袋裏,不管你用什麼東西都拗不過他;無論你給他提出多少淺顯明瞭的理由都會被他頂回來,就象皮球碰到牆上一樣.擦完汗,奇奇科夫決定看一下,看看換一個方法能否讓她開竅.他説:

    "您哪,老媽媽,要麼是不願意理解我的話,要麼是故意沒話找話説我給您:十五盧布.懂嗎?這是錢哪.您在大街上是撿不到的.那麼,説説蜂蜜您賣的是什麼價錢?"

    "十二盧布一普特."

    "有點兒不太真實吧,老媽媽.賣不到十二盧布."

    "真的,賣到了."

    "瞧見了吧?那可是蜂蜜呀.這可是您操勞了一年的心血呀;要到處走,要用煙燻蜜蜂,要在地窖裏養它們整整一冬天;死農奴呢,卻跟這個世界沒有關係.您並沒有花費任何錢: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使您受到損失,是上帝的意旨.您靠心血,靠經營來賣蜂蜜,只是得了十二盧布;但是,這筆買賣呢,您什麼力氣沒費,白白地撈到了錢,並且不是十二盧布,而是十五盧布;並且是一色藍票子,不是銀幣."在這樣有力的證實之後,奇奇科夫差不多毫不懷疑老太婆終究會就範了.

    "真的,"女地主答道,"我一個寡婦,做事沒經驗!我最好還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萬一還會有買主來呢."

    "笑話,笑話,老媽媽!簡直是笑話!您自己想想您這是在説些什麼!誰會來買死農奴!誰買那派不上用場的農奴幹什麼?"

    "説不定經營家業能有點兒用"老太婆反駁説,但話沒説完便張着嘴,幾乎帶着恐懼的神情看着奇奇科夫,想要看看奇奇科夫的反應.

    "經營家業用死人!説哪兒去了!讓他們夜裏在您的菜園子裏驅趕麻雀,是嗎?"

    "上帝保佑!你説的多恐怖呀!"老太婆划着十字説.

    "此外您還想安排他們幹什麼呢?實際上,屍骨和墳墓一切還都歸您,轉讓只是訂個契約就完事.喂,可以嗎?您説句話怎樣?"

    老太婆又思索起來.

    "您在想什麼,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還是賣給您點兒大麻吧."

    "跟大麻有什麼關係?饒了我吧,我跟您要的完全是另一件東西,您卻把大麻賣給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買大麻.怎麼樣,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

    "真的,您要的貨這麼怪,從來沒有過呀!"

    説到這裏,奇奇科夫實在忍耐不住了,他憤怒地操起椅子狠狠地一敲地板,咒她會見到鬼.

    一提鬼,女地主可嚇得魂飛魄散.

    "啊喲,別提鬼,別提!"她臉色蒼白,喊道."前天一整夜我都夢見那個可惡的東西.臨睡前,祈禱完了以後,我心裏起了一個用紙牌佔佔卦的想法,上帝用它來懲罰我.那副醜樣子,頭上那兩隻角比牛角還長."

    "我真希望您再夢到它們幾十個.我是基於基督的博愛教義來的,看到一個可憐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窮,這才讓那些死農奴和您的整個村子都完了,都死絕吧!"

    "哎呀,你詛咒得太狠啦!"老太婆驚恐地看着他説.

    "跟您説不到一起!真的,不用壞詞兒來比方,就象一條野狗趴在乾草堆上:自己不吃草,也不讓別的什麼東西來吃.因為我替公家收購,我本想買您的一部分農產品"他在這裏撒了一個小謊,雖然是順嘴説的,絲毫沒有深謀遠慮,但卻意外地獲得了成功.替公家收購對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產生了很強的影響;起碼她已改用懇求的語氣説話了:

    "你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火?早知道你的火氣這麼大,我就壓根兒不會不順從你了."

    "有什麼好發火的!我會為雞毛蒜皮發火嗎!"

    "那好吧,我同意賣十五盧布,要給票子,不過,先生,要記住收購的事:什麼時候要收購燕麥粉啦.喬麥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別忘記了我."

    "不會的,老媽媽,決不會忘,"他邊説,邊用手擦着汗他已經汗流滿面了.

    他問她市裏有沒有代理人或可以委託代辦文契手續和其他事宜的熟人.

    "有啊,大司祭基里爾神父的兒子在公證處呢,"科羅博奇卡説.

    奇奇科夫請她給他寫封委託信,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乾脆自己擬起信稿來.這時,科羅博奇卡暗自思考:"如果拉攏拉攏他,讓他把我的麪粉和畜肉收購給公家就好了,昨天和好的面還剩了一塊,這就去告訴費季尼婭烙油餅;烤一個雞蛋素餡餅也不錯,家裏人烤得很好,而且費的時間也不多."女主人出去安排人執行烤素餡餅的事去了,她的計劃裏大概還要補充上廚房裏的其他一些烹飪作品.這當兒奇奇科夫回到了過夜的客廳,要從他那隻小紅木箱裏取幾張要用的紙.客廳已收拾乾淨,豪華精美的鴨絨褥子已經拿走,沙發前邊已經擺上了一張蒙着枱布的桌子.他把小紅木箱放到桌子上,稍微休息了一會兒,由於他感到渾身是汗,象是掉進河裏剛爬上來似的:身上的東西,從襯衫到襪子,全濕透了."哎,可惡的老東西把我折磨死了!"他説完,略事休息,便打開了小紅木箱.作者相信,有些讀者很好奇,連這個小紅木箱裏面的擺設也想知道個究竟.好吧,為什麼不使他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呢!箱子裏面的格局是這樣的:當間放着香皂盒,香皂盒一側是六七個放刮臉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兩頭是兩個方格子,一個放吸墨器,一個放墨水瓶,香皂盒的另一側,挨着兩個方格子的是一條凹槽放鵝毛筆.封蠟和其他一些較長的東西,凹槽旁邊是各種格子,放短一些的東西名片啦,郵票啦,戲票啦等等各種留起來作紀念的東西.上邊帶各種格子的一層拿開以後,下邊放着一摞紙,紙下邊是一個從箱子側面向外拉的錢匣子.主人總是拉出來又急忙放回去,因此很難説準裏面究竟有多少錢.卻説奇奇科夫馬上忙活起來,削好了鵝毛筆,開始替老太婆寫信.就在這個時候,女主人走了進來.

    "你這箱子真好,先生,"她坐到他身旁説."肯定是在莫斯科買的吧?"

    "是在莫斯科買的,"奇奇科夫一邊寫一邊答道.

    "這,我知道:那裏什麼活兒做的都好.前年我妹妹在那裏給小孩們買了幾雙棉皮靴:那貨色結實得一直穿到現在.哎喲,你有那麼多帶印花的紙呀!"她往奇奇科夫的小箱子裏看了一眼説.裏面帶印花的紙的確不少."我這裏缺東少西;送給我一張也好!有時候得向法院遞個什麼呈子,卻沒有紙寫."

    奇奇科夫對她解釋,説這種紙是專門訂立買賣契約用的,不是遞呈子用的.不過,為了敷衍她,奇奇科夫還是給了她一張印着一盧布印花的紙.寫完信,奇奇科夫請她簽字並出具一下死農奴的名單.雖然這個女地主不做任何記錄,沒有任何名單,可是死農奴的名字,她卻記得滾瓜爛熟.他請她立即口授,由他筆錄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別是他們的諢名,使他感到驚訝,因此,他每聽完一個名字,寫之前,都要先停一下,有個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薩韋利耶夫使他感到特別奇怪,他不由得説了一句:"嗬,好長!"另一個名字前面添了個"牛屎磚",還有一個名字乾脆叫:車輪伊萬.名單寫完,他吸了一點兒氣,聞到了油煎食物的誘人香味.

    "請隨意吃點兒吧,"女主人説.

    奇奇科夫一回頭,發現餐桌上已擺滿了香菇.油煎包子.奶渣餅.油餅.薄餅.葱花餅.罌粟籽餅.胡瓜魚餅.應有盡有.

    "吃點兒雞蛋素餡餅吧!"女主人説.

    奇奇科夫往前湊了湊,一下子就吃了大半個雞蛋素餡餅,吃完稱讚了一番.雞蛋素餡餅本來就好吃,由於跟老太婆周旋勞累就顯得更好吃了.

    "不想再吃點兒薄餅嗎?"女主人説.

    奇奇科夫一下子捲起三張薄餅作為對該問題的答覆,在香噴噴的奶油裏蘸了蘸,送進嘴裏,然後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兩手.他這樣重複了三次之後,便請女主人派人去吩咐給他套車.女主人馬上讓費季尼婭去吩咐,順便再拿幾張新烙的薄餅來.

    "老媽媽,您家的薄餅很好吃,"奇奇科夫説着又吃起剛端上來的熱薄餅.

    "我家的人烙餅很好的,"女主人説."糟糕的是今年不好,麪粉差些先生,您不用着急呀?"她看到奇奇科夫拿起了帽子,説."車還沒有套好嘛."

    "我的家奴套車套得快.馬上會套好的,老媽媽."

    "那麼,請您不要忘了收購的事兒."

    "忘不了,忘不了,"奇奇科夫朝門口走着説.

    "您不收購豬油嗎?"女主人跟在他身後問.

    "怎麼不收購?當然收購,但是要等以後再説了."

    "聖誕節前後,我會準備好豬油的."

    "好,要收購,什麼都收購,豬油也收購."

    "也許還收購羽毛吧.聖誕節齋戒開始前,我也會有羽毛賣的."

    "好的,好的,"奇奇科夫説.

    "瞧,先生,您的馬車還沒有套好,"他們走到門口台階上時,女主人説.

    "馬上會套好的,馬上.請告訴我奔大道怎麼走."

    "怎麼講呢?"女主人説."很難講清楚,拐彎的地方太多了;我派個小丫頭去送你吧.你的車伕座上能給她擠個地方坐吧?"

    "當然可以."

    "那我就給你派個小丫頭去;她認識路;不過,你可別把她拐走了!我一個丫頭已經被商人拐走了."

    奇奇科夫保證説決不會把小丫頭拐走,因此科羅博奇卡便放下心來,開始照看院子裏的一切;她盯着從倉房裏往外搬一桶蜂蜜的管家婆,又盯着出現在大門口的一個莊稼漢,漸漸地把全部心神都貫注到家務上去了.然而,為什麼要在她身上花這麼多筆墨呢?科羅博奇卡也好,馬尼洛夫太太也好,家務事也好,非家務事也好一筆帶過就是了!世界上的美好不在於此.歡樂轉眼就會變為悲傷,要是耽擱久了,誰知道會有什麼古怪念頭在腦袋裏產生.也許有人甚至會開始想:算了吧,科羅博奇卡在分成無窮等級的人類品德這個階梯上真是站得那麼低嗎?雖然她的妹妹住在貴族府邸,深宅大院,鑄鐵樓梯芳香撲鼻,銅器熠熠發光,擁有紅木傢俱,鋪着地毯,對着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昏昏欲睡,等着一個言談風趣的上流人士的來訪,那時她就可以暴露一下才華,説出一些背得爛熟的理論來這些見解將要根據時髦世界的法則在全市風靡整整一個星期,這些見解談的不是她的府上和莊園裏因為持家無方而雜亂無章的情況,而是法國正在醖釀一次什麼政變,時髦的天主教採取了什麼新的方向;雖然她的妹妹是這樣的,科羅博奇卡跟她之間的差別就真的深如鴻溝?然而要一筆帶過,一筆帶過,何必要談這些呢?不過,為什麼在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歡快時刻裏會另有一股奇異的溪流突然自發地襲上心頭:笑容還沒有完全從臉上消失,仍然是置身於同樣一些人中間,卻已變成了另一個人,臉上已映襯出另一種光

    "馬車來了,馬車來了!"奇奇科夫看到自己的馬車終於趕了過來,喊道."笨蛋,你怎麼磨蹭了這麼久?看樣子,你昨天的酒勁兒還沒有過吧!"

    謝利凡對此未加任何理論.

    "再會吧,老媽媽!您的小丫頭在哪兒呢?"

    "喂,佩拉格婭,"女地主朝站在台階旁邊的一個小丫頭喊了一聲.小丫頭十一二歲,穿着一件家染粗麻布連衣裙,赤着腳,滿腿稀泥,從遠處看還以為她穿着皮靴呢."去給老爺帶路."

    謝利凡幫着小丫頭向車伕座上爬.小丫頭一隻腳蹬在老爺上車用的腳踏板上,在腳踏板上留下了一些稀泥,然後才爬上了車伕座,坐到謝利凡身旁.她長得很漂亮,奇奇科夫自己也往腳踏板上一蹬,把車壓得向右傾斜了下去(因為他有些重),最後坐好了,説:

    "啊!現在好啦!再會吧,老媽媽!"

    馬車走了.

    謝利凡一路上神情嚴肅,而且很認真的對待自己的營生,犯過錯誤或者喝醉過酒以後,他總是這樣的.幾匹馬被刷洗得出奇地乾淨.有一匹馬的套包本來一直是破的,皮子下邊露着麻頭,現在卻縫得漂漂亮亮的了.一路上,他一句話也不説,只是抽幾下鞭子,沒有對他的馬發表訓話,雖然那花斑馬當然是很想聽聽斥責的,因為在這種場合繮繩總是被口若懸河的車伕懶洋洋地拿在手裏,而鞭子也只是在脊背上空晃來晃去地裝模作樣.但這次從車伕憂鬱的嘴裏只能聽到單調而不愉快的吆喝聲:"駕,駕,你這懶蟲!又打瞌睡!又打瞌睡!"再沒有別的了.連棗紅馬和税務官也感到不滿意,因為一次也沒有聽到"親愛的""可敬的"這些形容詞.花斑馬在它那又肥又壯的部位上感到了幾下極不好受的鞭打.它輕輕晃動了幾下耳朵,心中想:"瞧,都腫成這樣了!真知道該打什麼地方!不打脊背,哪兒痛打哪兒:不是打耳朵,就是打肚子."

    "往右拐嗎?"謝利凡用鞭子指着雨後在綠油油的田野中間發黑的大道,冷靜地問坐在他身旁的小丫頭.

    "不,不,我一會兒指給你."

    "往哪兒走?"等走近了一些,謝利凡又問.

    "就往那兒走,"小丫頭用手指着説.

    "咳,你呀!"謝利凡説."那就是往右啊.你連左右都分不清!"

    儘管天氣很好,可是地上卻非常泥濘,車輪滾在泥裏,一會兒就象包上了一層氈套,這就使馬車大大地加重了分量;而且這裏的土粘性非常大.這些都是他們在晌午以前沒能走出鄉間小路的原因.如果沒有小丫頭,他們連這一點也辦不到,鄉間小路象一些蝦從口袋裏倒出來以後爬向四方所劃出來的道道一樣向四方延伸着.那時謝利凡雖不是因為自己的過錯也得大繞一陣圈子羅.一會兒,小丫頭用手指着遠處黑乎乎的一座房子説:

    "那邊就是大道!"

    "那間房子幹什麼用的?"謝利凡問.

    "是酒館,"小丫頭説.

    "現在我們自己能走到了,"謝利凡説,"你該回家了."

    他停下馬,挽她下了車,咕噥了一句:

    "咳,你這個泥腿小姑娘!"

    奇奇科夫賞給她一枚銅板,她就慢慢地轉悠回家了;她對能在車伕座上坐坐,已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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