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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雖然還是亂哄哄的,還是馬拽牛不拽的,磨子畢竟安排著把包穀稻子都收過了,但後窪地裡的紅薯還沒有挖,麻還沒有割,中山根的坡地裡棉花已拾過了,棉花稈也還沒拔。生產隊的地要翻種,自留地要翻要種,榔頭隊和紅大刀的革命活動似乎都少了,鐘聲一響,姓朱的人家就往地裡去了,姓夜的都在門口看著,等著也是姓夜的人過來,說:去呀不去?應聲說:去麼,再和人有仇和地沒仇呀!一夥人就相跟著下地了。兩派在一塊地裡幹活,各派都聚堆兒,各幹各的,各說各的。狗尿苔既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他先和支書、守燈、婆,甚至還有善人,在另一處於活,他們從頭到尾都不大說話的,狗尿苔就渾身像生了蝨一樣不舒服,便提了火繩,一會兒說去尿呀,一會兒又說去屙呀,連婆都在罵他懶牛懶馬屎尿多。但是,正因為狗尿苔有火繩,榔頭隊的人叫他去點火吃煙,紅大刀的人也叫他去點火吃煙,似乎誰喊叫狗尿苔都沒忌諱,狗尿苔成了兩派人的話題,雖然大家都在作踐著,戲弄著,狗尿苔覺得很快活。這麼著到了太陽正午,姓朱的人說:該收工回家做飯了。也不招呼姓夜的,姓夜的看著姓朱的拿著農具回家了,也就都回家。當然,姓夜的到了後來也不是看姓朱的幹啥他們才去幹啥,而是一部分看見姓朱的去挖紅薯了就去挖紅薯,一部分則去犁地。姓朱的說:地是該犁了。也套了牛去犁。

    不管誰犁地,狗尿苔和牛鈴就套牛,這已經規成了,他倆從牛圈棚牽出牛,又背了一盤牛跟斗和牛韁繩,早早到地裡,等候著犁把式來。犁把式都是一樣的壞脾氣,他坐在那裡吃煙,看著你套牛,套不好了就是個罵。開始犁地了,你不能坐在地頭,即便沒事,得跟著他走,跟著走必須撿拾著犁出來的包穀根茬和長出來的馬乍菜和刺蝶菜,每一個根茬把土彈乾淨,每一棵馬乍菜和刺蝶菜都掐去根了,就放到一邊,然後再抱到地頭,這是犁把式們收工後要帶回家做柴做菜的。犁提得高還是低得低,完全依著地的土層深淺乾溼來決定,提得高了牛跑得快,牛跑得快了又滑了犁,土犁得太淺,犁壓得低了,牛便拽著費勁,犁把式們就開始呵斥了,他們把牛和狗尿苔、牛鈴一樣看待,混合著喝來吆去。牛鈴先是給牛路套牛,牛老是走不端,韁繩就絆在牛腿裡邊,牛鈴用手壓韁繩讓牛腿能踏出來,牛蹄子就踢他,他就不敢蹴到牛肚子下壓韁繩,牛路便從牛鈴的爺爺罵起,罵到他大,又罵到他能幹了啥,啥都幹不了,說你這碎(骨泉)吃飯端個大碗,卻吃得還像個瘦猴,瘦就瘦吧,狗日的碎髁還朝三暮四,東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牛鈴知道牛路是嫌他是紅大刀的,就不幹了。不幹了滾,讓狗尿苔來!狗尿苔就和牛鈴交換了,狗尿苔比牛鈴要殷勤,牽著牛鼻圈在前邊領行子,鑽到牛肚子下壓韁繩,又在土裡撿拾了包穀茬,還要時不時給牛路點菸。但牛身上的牛虻就常常趴在自己身上叮血,一叮一個紅疙瘩,火燒火燎地疼。收工後,犁把式們扛著犁就回去了,啥也不再管,狗尿苔和牛鈴讓牛在地畔上啃一會兒草,然後趕著去牛圈棚,才放口大罵:背鍋子——!我×你媽!短脖項——短脖項!你不得好死!他們用最難聽的話罵這些犁把式,罵得解氣,就嘻嘻哈哈大笑,籌劃著夜裡去河裡捉昂嗤魚呢還是到瓷貨窯上耍去。窯早不燒了,守燈每晚還在窯上睡,不是他到山頂的山神廟去找善人,便是善人從山神廟下來到窯上,牛鈴和狗尿苔就要去聽善人講他說病的事,或看守燈怎樣跟善人學著在麥麩子布袋裡拼接瓷瓶兒。

    但是,他們到瓷貨窯上去過兩個晚上,守燈和善人就被磨子安排著去了虎山收黑豆。去虎山收黑豆需要三五天,把豆稈子割了又把豆莢子碾了,背了純黑豆回來。磨子安排了守燈和善人去,守燈和善人不能不去,安排的還有四個人,迷糊也算一個,迷糊不去,磨子也沒辦法,就派了看星和本來。迷糊跟著大夥去挖紅薯。

    紅薯地裡有男的有女的,男的在前邊只管挖,女的在後邊撿拾著再搓了土往筐子裡裝。以前的迷糊在地裡勞動,嘴裡粗話不停,惹得婦女們就給他裝褲襠,他也好那一吊子,甘願讓把頭裝進自己的褲襠裡,被抬坐在地堰上,這樣就可以不勞動了。現在沒了婦女來和他說話,挖一陣紅薯了他就歇下來拿眼看這個看那個,又把一個大紅薯裝在褲襠裡,故意戳得老高,走到明堂媳婦面前,說:你看這是啥?明堂媳婦沒有看,也沒理他。迷糊就說:我給你說話哩。明堂媳婦說:說啥的?迷糊說:明堂有沒有這粗的?明堂媳婦說:比你頭粗!提了筐子就走。迷糊來拉,拉得明堂媳婦跌了一跤,明堂媳婦便罵迷糊:這裡又沒母豬,你發騷了到地堰的石頭縫裡去戳麼!旁邊人就嘿嘿笑。迷糊養豬,總是養母豬,但養母豬又不給母豬配種生豬娃,而且白天豬在圈裡,晚上把豬關在屋裡,他對人說把豬關在屋裡是害怕豬被人偷,或者豬半夜跑了,但村人卻傳著迷糊夜夜要和豬幹事哩,聽到過半夜裡豬在叫喚。這事人都在背地裡議論,從沒當面說過,明堂媳婦這麼一說,迷糊就翻了臉,罵明堂媳婦。明堂媳婦也回罵,雙方一高聲,在另一塊地裡挖紅薯的明堂就跑過來幫老婆,兩人像公雞啗仗一樣,脖子伸著往前撲。迷糊說:做啥呀,做啥呀,要打架呀?明堂說:你耍流氓,就是欠打!迷糊說:那你來,你來打,看你把老子毜咬了!竟然就解褲帶,手在襠裡掏。明堂一下子就撲過去,兩人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你翻上來,我又翻上來,從坡上滾下去,滾到那一堆紅薯邊,明堂把迷糊壓在了身下。地裡的人都不幹活了,站在坡上看熱鬧,還一哇聲喊:咬毜麼,咬毜麼!當迷糊尖叫了一下,明堂從迷糊身上站起來,人們才覺得出事了,不敢再煽火了,跑下來拉架,而迷糊的褲子被扯開了,他雙手捂著腿根,他的那東西果然被明堂咬了,沒有咬斷,牙印子上滲了血。

    而站在人群裡也看熱鬧的來回,咚地一頭栽倒在地上,她的病又犯了。

    咬毽的事讓古爐村人說了幾天,先是當笑話說,後來竟然傳到了下河灣和東川西川,就覺得丟人現眼了。天布和磨子到洛鎮去見武幹,武幹就提到這事真不真,天布說:是有這事。武幹說:人罵人說咬毜呀,還真有人咬毜啦!咬毜的人是誰?兩人一臉無光,沒有說是紅大刀的明堂。

    迷糊在古爐村向來就是賴,誰也不怕,村人說他是毽咬腿。毜咬腿的人現在毜讓明堂咬了,迷糊害怕了明堂,再見到明堂就躲,而明堂不在就又叉著腿走路。生產隊裡幹什麼活,他就也去,去了還是叉個腿,然後就坐著不勞動,不勞動還得記工分。一些人有意見,磨子說:記就記吧,毜都讓咬了還不給人家記工分?

    明堂倒一時成了角兒,紅大刀一有了活動,必然少不了他,他一去大家就說咬毯的事,說打人打臉,你往狗日的臉上打麼,咬那毜?明堂說:有毜才有勢,我看不慣狗日的在榔頭隊裡張狂,想去了他的勢!大家就起鬨說既然咬了咋就沒有咬斷,讓那狗日的徹底斷子絕孫。明堂才說了原委:那東西臭得很麼。

    狗尿苔一直在恨著自己沒有看到那咬氈的場後,那天他是跟著長寬去犁地,長寬幹活是個死筋子,須要他把沒法犁到的地頭用钁頭挖了才收工,當他得到消息跑到後窪地的時候,打架已經結束了。他只說榔頭隊會尋紅大刀的麻煩了,雙方擱不下了,至少,迷糊要報復了,村裡又要熱鬧開來,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村子裡一切安然。這日吃了午飯,豬也不喂,他就在巷道里轉,大字報欄上沒有新貼的紙,宣傳欄上也沒有新貼的紙,牛鈴也在那裡轉悠。誰家的孩子又拉了屎,在¨麼¨麼吆地叫狗,三隻四隻狗熱烈地說著話順了巷道跑。

    狗尿苔說:沒啥事嗎?

    牛鈴說:咋沒事呢?!

    狗尿苔說:不文化大革命啦?

    牛鈴說:咋不文化大革命啦?!

    出工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就到大碾盤上去鬥石子棋,鬥石子棋的水平牛鈴比狗尿苔高,狗尿苔眼看著要輸了,遲遲不肯再走棋子,抬了頭看旁邊的苦楝樹,樹枝茂盛,像浮著一層綠雲。牛鈴說:走呀!走呀!狗尿苔說:咋沒個苦楝籽掉下來?牛鈴也抬頭往樹上看,狗尿苔的一隻手在下邊就換了一步棋子。等牛鈴再看棋局,發現棋子不是了原來的樣子,就說狗尿苔你挪了棋子,狗尿苔不承認,兩人就嚷著,紅脖子漲臉。老順進了院門,又走了出來,說:哎,碎(骨泉),沒看到你嬸子吧?

    狗尿苔立即說:沒見麼。低了頭小聲說:誰把她叫嬸子了?!

    老順說:早上一起來人就不見了,我到自留地忙回來,只說她在屋裡的,咋人沒影,冰鍋冷灶的?

    牛鈴說:不知道。

    老順就變臉失色,順著碾盤後的土路往土塄那兒跑去了。

    狗尿苔說:她咋啦,兩口子吵架啦?牛鈴說:你不知道她又瘋了?狗尿苔說:聽說犯了病,那病犯過就沒事了。牛鈴說:這回是瘋圓了,今早我還見了呢,披頭散髮像個鬼,拿了個掃帚在支書家的前路上掃,我說你這幹啥哩,她說掃雲呀。狗尿苔說:那你咋給老順說不知道?牛鈴說:咱要鬥棋呀!狗尿苔一把將棋局抹了,說:咱到河裡看看去。

    不知怎麼回事,狗尿苔聽說來回犯病走失了,他腦子裡立即就想到了州河。來回是從州河裡撈到古爐村的,會不會不願意當古爐村人又要回到州河裡去!但是,州河裡沒有見到來回,連河堤邊的蘆葦園裡也沒來回的影兒。他們順著鎮河塔繼續往下尋,牛鈴一邊嘟囔著不尋了,到哪兒尋去?一邊就翻著那些他能翻動的石頭。翻開的那些石頭下差不多都要爬出個小螃蟹,口吐白沫,斜著爬行,牛鈴說:狗日的螃蟹也羊角風了?狗尿苔就盯著小螃蟹看,牛鈴卻提起了一隻螃蟹,撕掉了一條腿,再撕掉了一條腿,所有的腿都撕掉了,螃蟹成了一塊肉疙瘩,狗尿苔一下子撲過去抓住牛鈴的胳膊往後擰,牛鈴哎喲哎喲叫,狗尿苔說:你也知道疼啦?它招你惹你了?!牛鈴掙脫開來,說:我撕的是螃蟹!狗尿苔說:螃蟹就是來回變的!牛鈴說:人能變成螃蟹?狗尿苔說:咋不能變螃蟹?我還變捶布石哩!牛鈴說:你還變捶布石?你變,你變!狗尿苔當然變不成石頭,他要說他有時感覺自己就變成了捶布石,但這話給牛鈴說不清,就是能說清,牛鈴也感受不來,他不願和牛鈴一塊尋來回了,自個向河堤的一個石塄下走去。牛鈴還在身後說:你對來回好哩,來回啥時說過一句你的好話來?!

    走過了石塄,杏開卻在那裡洗衣裳,洗過的衣裳就晾在河灘的一片石頭上,五顏六色,像突然開了許多花,也像天上掉下來了彩霞。狗尿苔說:啊咋不在泉裡洗?杏開說:我想在哪兒洗就在哪兒洗!杏開又是冷言冷語待他,狗尿苔嚥了一口唾沫,沒生杏開的氣,他知道杏開就是這脾氣,還可能杏開也心裡窩著氣吧。他說:在河裡洗著朗然。見沒見到老順的媳婦?杏開說:她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她!狗尿苔就不和杏開再說了,牛鈴趁機攆上來,說:還是我好吧?

    兩人離開了石塄,牛鈴說:你發現了沒?狗尿苔說:發現啥?牛鈴說:杏開洗的衣服裡有黃軍上衣,她給霸槽洗哩。其實狗尿苔也看見了那些衣服裡有霸槽的,說:你管那麼多,洗個衣裳有啥哩?牛鈴說:都說杏開晚上就住在窯神廟啦?狗尿苔說:誰說的?胡說八道口生瘡啊!

    狗尿苔和牛鈴沒有尋著來回,老順在塄畔下,後坡上,跑遍了巷道問所有人家,甚至還到中山腰的窯場也都尋過了,仍是沒來回的蹤影。古爐村人這就慌了,看著老順哭聲拉著說媳婦對他怎麼怎麼好,白天給他做飯,給他撓脊背,黑來抱著他的腳睡,突然間就沒有了,怎麼能突然間就沒有了呢?人們就勸他:她自動來的又自動走了,算了,老順,那是緣分盡了。老順還在說:她不會的,她是犯了病糊里糊塗走失了。人們也只好說:那大家找,都找,或許她清醒後就回來了。

    狗尿苔相信著老順的話,來回是犯了病糊里糊塗走失了,可她能走失了哪兒呢?突發奇想:羊角風病犯了要昏倒的,昏倒在了誰家的尿窖池裡?他拿了竹竿挨家挨戶地攪人家的尿窖池,攪到了禿子金家,半香說:要驗尿水啦?狗尿苔說:我看裡邊掉啥了沒有?半香說:你們古爐村怪得很,尿窖池不棚蓋,那麼深的屎尿就在巷道旁邊,黑來走路都害怕哩。狗尿苔說:你不是古爐村人?半香說:我孃家都是旱廁所。你把啥掉進去了?狗尿苔說:看老順的媳婦在沒在裡邊?半香說:那麼大個人能掉進去?掉進去沒個響聲?她從河裡能爬出來,尿窖池子裡還爬不出來?老順的媳婦?她算什麼媳婦,領結婚證啦?人家能跟了老順就是一時救急,急救過了不走,還讓老順一輩子睡呀?狗尿苔拿了竹竿又去了另一家。

    就在狗尿苔攪了十八家尿窖池子,霸槽從洛鎮上回來了。霸槽是什麼時候又去的洛鎮,大多數人卻不知道,他是在縣上參加了縣聯指系統的會}義後,在洛鎮各個村的聯指隊又召開了一次新階段工作的部署會議,就和兩個揹著長槍的人回到了古爐村。一進村,水皮和禿子金就廝跟上了,他們沒有去窯神廟,沒有召開榔頭隊會,也沒有在村裡敲鑼打鼓地宣傳,就直接去了牛圈棚。

    自紅大刀佔據了老公房後,榔頭隊的人還是第一次進牛圈棚院子,水皮有些怯,提議是不是多叫些人,霸槽說用不著,有槍哩你怕啥,腰桿子挺硬著走。一進了院子,老公房的臺階上有人脫了襖在捉蝨,突然看見霸槽領人進來,啊了一聲就跑進房去,房裡立即就出來了五六個人,都緊張了,卻不知道咋辦,提著拳頭,睜著眼睛,呼哧呼哧出氣。霸槽瞧也沒瞧他們,只是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正用刷子給一頭牛刷毛,聽見喊聲,隔著牛胯往外看,牛鞭擋住了他的視線,往起站的時候,腳下的牛糞滑得跌了一跤。霸槽還在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就走出來,他看見了是霸槽,還有背槍的人,就說:叫我?趕緊從柱子上取下夾襖披上,整了整夾襖袖子上的袖筒。霸槽說:啥意思?袖筒上滿是牛糞是表示不滿嗎?支書就在地上抓麥草先擦手,再擦袖筒,站了過來。霸槽就大聲地說:洛鎮開辦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凡是洛鎮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都要分批去學習班接受學習和改造.你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霸槽說: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其實,霸槽是知道支書聽見了,面對面說話,支書能聽不見嗎,他是要給老公房門口的人說的。老公房門口的人是聽見了,他們呼吸還緊促著,但沒有從臺階上下來。霸槽然後就指著背槍的人,說這兩位同志都是洛鎮來的,一個是黎同志,一個是焦同志,黎同志和焦同志專門來宣讀文件的。支書說:噢黎同志,焦同志。水皮說:你稱什麼同志?誰是你的同志?!支書就不再吭聲了,他在後腰帶上取菸袋,取下來了又別在到後腰帶,姓焦的就把長槍換了一下肩,拿出一張紙開始宣讀,宣讀的是洛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第一號通知,上邊有參加第一批學習改造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支書聽到了公社書記社長的名,聽到了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瓦房村支書的名,唸到笫十二位,第十二位是朱大櫃。

    宣讀完了,支書在搓著手,說:幾時去?姓焦的說:現在就走。支書說:那我回去給老婆說一聲。姓黎的說:不用啦!支書就跟著他們走了。走到院子中間,回頭看了看站在老公房臺階上的人。霸槽說:看啥呀,是不是還想找一個給你陪伴的?!臺階上的人騷動了一下,有人從臺階上要跳下來,但衣襟又被另外的人拉住了一院門口呼嗤鑽進一隻狗,嘴裡的舌頭掉出多長,霸槽他們往出走,它往裡鑽,霸槽從姓黎的身上-卸下槍,就給狗了一槍托,狗一下子趴在院門口不再呼嗤了,霸槽大聲地罵:好狗不擋路!

    狗尿苔攪尿窖池子攪到灶火家,灶火和本來在門口說話,灶火說:說鬼話吧,天布是民兵連長都沒槍,他霸槽有槍?本來說:就是背了槍,真槍!灶火說:他是從哪兒弄的槍,鎮咱呀?狗日的,他手裡有槍啦!就燥了,指著狗尿苔說:你還攪,攪得臭不臭,那是個人又不是雞呀貓呀的就掉進去了?!狗尿苔也就不攪了,問:誰有槍啦?

    狗尿苔明知故問。他聽出來是霸槽和別人背了槍回了村,心裡也是咯噔一下,上一次霸槽拿回了炸藥,嚇得紅大刀緊張了一陣,灶火的手就那麼炸了,現在霸槽又揹回了槍!不管怎樣,狗尿苔越來越佩服了霸槽,真是能折騰也會折騰的人麼,天布、磨子,還有這個灶火行嗎,不行。狗尿苔伸出了大拇指,又伸出了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灶火手又指過來了,雖然再不攀吊在脖子上,指過來的還是一個白紗布包。

    灶火說:你呸的啥?!

    狗尿苔說:我嘴幹。

    灶火罵了:是×幹!

    灶火不攆狗尿苔,狗尿苔也要走呀,他想去看看霸槽揹回來的是杆什麼槍?民兵訓練時他就乞求過也能放一槍,天布不讓放,這回乞求霸槽,說不定霸槽會同意哩。狗尿苔順著橫巷就往窯神廟去,但是,就在三岔巷的藥樹底下,猛地剎住了腳,又急忙隱身在藥樹身後,因為他看見霸槽一夥人從巷道往西走,霸槽背了一杆長槍,太陽在槍管上跳躍,使他看不清槍管多長,而在他們前面的是支書,已經不再披著那件黑布褂子,是緊緊地穿在身上的,胳膊上戴著黑袖筒,頭上的汗也在太陽下閃著亮。狗尿苔從三岔巷往北跑,跑出窄巷了又順著北邊塄畔跑回自家院子,婆在院門口抱柴禾,他一下子把婆推進院,就把院門關了。婆說:狼攆哩!他給婆說:把支書拉走了!婆說:咋又被拉走了,這回是紅大刀拉走的?他說:還是霸槽,還帶了槍,他們拉走支書還能不來拉你?婆說:到底咋回事,咋回事?狗尿苔沒有給婆說,把婆推進上房,把上房門鎖了,再出來鎖了院門,把鑰匙攥在手裡,蹴在門口。

    狗尿苔在設想對策:如果有人來叫婆了,就要說不知道婆到哪兒去了,他也是才回來的,回來尋不著院門的鑰匙。但是,人家不信,要搜他的身咋辦?狗尿苔便把鑰匙藏在了院牆頭的瓦縫裡。藏好了,又想:人家用別人家的鑰匙來開門了又咋辦?狗尿苔在地上尋柴棍兒,要把柴棍兒塞進鎖孔裡,讓任何鑰匙都無法捅開,直到他們不尋婆了,寧願再把鎖砸了換個新的。剛尋了個柴棍兒,跟後從巷子那頭進來,跟後現在是霸槽跟前的人了,是不是就來叫走婆的?狗尿苔急忙把柴棍兒塞進鎖孔,然後就抱著頭坐下來。他坐下來是假裝著他開不了門,而抱著頭卻是他不敢看跟後,但是,眼睛不看跟後,耳朵在動著,而且渾身都似乎長了耳朵,耳朵全在動,逮聽著跟後的任何聲響。

    跟後走近了,沒有說話,擰著狗尿苔會動的耳朵。

    狗尿苔把手從頭上取下來,他看著跟後,跟後的頭剃得青光,冒著汗,那汗不是水,是油,一顆一顆粘在那裡。狗尿苔突然說道:你咋沒去?

    跟後說:去哪兒?

    狗尿苔:跟霸槽呀!

    跟後說:水皮和禿子金跟著,我就不去了。

    狗尿苔說:那他要屙屎呀咋辦?

    跟後這才明白狗尿苔奚落他,就恨恨地又擰狗尿苔耳朵,說:你婆呢?

    狗尿苔立即站起來,問著跟後找婆幹啥呀,他準備好了,一旦跟後說拉走婆,他就說婆不在,他回來院門就鎖著,而且鎖孑L裡讓哪個狗日的塞了柴棍兒。但是,跟後卻說娃他媽病了,要婆過去看看。狗尿苔一下子心鬆了,重新坐在了地上。

    狗尿苔說:娃他媽病了?唉,好長日子也沒去看娃了。

    跟後說:瞎婆娘病的不是時候!

    狗尿苔說:我婆不在呀,是不是請善人,善人說病靈哩。

    狗尿苔害怕著婆在屋裡聽到跟後媳婦病了又跑出來要去看,就竭力推薦著善人,似乎善人是神仙,手到病除。跟後拍了拍門扇,說:好吧。卻讓狗尿苔去請善人。

    狗尿苔只好去了一趟山神廟,善人正在切南瓜片,切下了用繩子串了一條一條往牆上掛。善人說:支書被拉走了,知道不?狗尿苔說:知道。善人說:沒有去叫你婆吧?狗尿苔說:都沒叫你能叫我婆?!善人說:好好好,你狗尿苔現在兇了!狗尿苔嘿嘿笑著,趁勢就提了一串南瓜片,說他要帶給他的乾兒子。

    跟後家是三間房,房子破爛不堪,東簷頭苫著犛氈,簷下的牆皮掉了一大片,樣子像一個人在那裡站著。那個乾兒子臉髒得像畫眉鳥,坐在院裡吃飯,碗還是木碗,裂了縫,用繩子納著。狗尿苔進去把南瓜片往牆上掛,問乾兒子:吃啥飯?乾兒子說:糊糊。善人說:讓我看看啥糊糊?不是白麵糊糊,也不是包穀麵糊糊,是紅薯麵糊糊,沒想孩子說:不要吃我飯,不要吃我飯!善人說:跟後呀,日子咋過成這樣了,咋請得起我來說病呀!跟後的媳婦從屋裡出來,說:讓你笑話了!我整天嘮叨著讓他收拾房子,讓他去南山裡換些糧哩,他就不麼,他不顧家麼。說著說著就罵開了:不顧家你娶媳婦呀?你日了娃你不養娃?!跟後說:房子倒了?我看這房好著哩!都是生產隊分的糧,咱沒啥吃是你不會精打細算過日子麼!跟後媳婦說:葫蘆的娃沒你多嗎,人家咋著活的,人家去山裡用米換了三次包穀了,你去過一次了麼?!生產隊靠不住,就憑自留地的糧哩,人家咋種自留地的,你又是咋種的,籽兒一撒就沒事啦,包穀苗苗沒草高,還指望收多少包穀?!跟後說:你這麻迷貨,你沒見我沒空嗎?我去喝酒啦,賭錢啦?我去幹革命了你知道不?!轉過頭給善人說:咱這媳婦不賢惠麼。你知道,我在榔頭隊裡跟著霸槽,霸槽幹革命沒黑沒白的,攆得我和水皮,還有禿子金,都是提了褲子尋不著腰。不能不積極啊,責任大呀!善人說:你只知道你的責任大,你不知道世上每個人的責任都不小啊!咱都是農民,若不盡心盡力做活,每畝地少收一半糧,十畝地少打十鬥,你說少打十鬥,虧了誰呢?跟後說:虧了生產隊。善人說:因為少打了糧,就少吃飯嗎?跟後說:不能少吃。善人說:我也不能少吃一口飯。那究竟虧了誰呢,實在是虧了所有人。善人說畢,就問跟後媳婦是啥病?跟後媳婦說她都是讓跟後氣得來,幾年前肚皮上就起了一個包,起初只腫著,日久變成了瘡,出頭流膿,年前用寬帶子把腰緊上,壓住瘡口,還能照常做活,到了前幾天,出豬圈裡的糞震著了,腹部的瘡腫得像水瓢,疼痛難忍。善人讓她把帶子解開,看了看瘡,說:你這麼窮,這病你治不起,藥太貴了。善人竟這麼說話,跟後愣住了,狗尿苔也愣住了,跟後的媳婦哐地把拿著的小板凳扔到了地上。

    她大聲地說:你是說我等著死了?

    善人說:你想吃啥了就吃點啥。

    她說:你不給我治,我也死不了!

    善人說:那為啥?

    她說:我上有兩輩老人,下有孩子,還得我養活!就是我沒福,老人孩子哪能都沒福呢?

    善人說:喂哎,你還是個孝子啊!這麼說有你的命在啊!有你的命在啊!

    臨走,給開了三包藥方。

    狗尿苔陪善人出來,問:她真的病那麼重嗎?善人說:重著。又問:你那藥吃了能好嗎?善人說:保住命就是了,終究是個殘廢人了。狗尿苔這個晚飯吃著不香,夜裡也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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