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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霸槽的生意突然好,這是有原因的,牛鈴不知道,狗尿苔他知道,但他給霸槽發過誓,話爛在肚裡都不能說。

    霸槽每天早晨從老宅子裡出來,都要在門前舉一舉石鎖子,石鎖子四十多斤,舉得他一胳膊的腱子肉疙瘩。狗尿苔提了尿桶要把夜裡的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經過霸槽老宅子門口,拾糞回來的長寬在那裡說:霸槽,又練啦?霸槽說:嗯。長寬說:出的那瞎力!農民麼,有那工夫也把自留地的麥鋤一鋤。霸槽說:拾你的糞去!長寬落個臉紅,撂下一句:笨狗裝個狼狗勢!走了。狗尿苔卻覺得霸槽就是個狼狗,他要討好霸槽,放下尿桶,就蹴在那裡,說:你能舉一百下嗎?霸槽說:你愛看?狗尿苔說:愛看。霸槽卻咚地把石鎖子撂在地上,不舉了,進門披了一個被子,往公路上小木屋去。

    霸槽的脾氣怪,狗尿苔並沒生氣,但霸槽披著被子,是他沒有厚棉襖,身上冷嗎,還是晚上要睡在小木屋去,狗尿苔猜不來。霸槽披了被子從巷道里大步流星地走,被子鼓了風就飄起來,狗尿苔覺得那樣子很美,像是在飛,要飛上天了。

    狗尿苔緊跟上去,要給霸槽說話,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想到別人去了南山用米換包穀,希望霸槽也能去,去的時候領上他。霸槽是把腳停止了,看著他,說:你想換包穀?狗尿苔說:想,咱去南山吧。霸槽說:何必去南山?!

    狗尿苔沒有想到霸槽會告訴他一個秘密,如果用米換包穀,在小木屋裡就能換,只是一斤米能換一斤半包穀,而且還可以買賣,賣一斤米三角五,買一斤包穀二角二。原來小木屋早已在做糧食的生意,買的賣的交易成功了,並不要求抽場所份子,來騎自行車的拉架子車的必須補一次胎,揹著簍掮著布袋步行來的就修一下鞋。狗尿苔把這消息說給了婆,提出碾些米了也去多換些包穀,婆卻沒有誇他懂得操心家裡的事,反倒說:你咋這多事的!少吃那半斤幾兩就餓死啦?!狗尿苔說:就是快餓死了麼,你不去,我去!婆說:你敢!狗尿苔說:我就敢!竟然開了櫃看盆子裡的米還有多少。這些米是婆一直保留著,她計劃著每半個月了做一頓米粥,還準備著在他生日那天一定要吃一頓蒸飯的。狗尿苔不聽婆勸偏要動這些米,婆在炕上剪著紙花兒,急了就把手裡的剪刀扔過去,要扔到櫃蓋上嚇唬狗尿苔。這一扔,卻扔在了狗尿苔的身上,剪刀紮在狗尿苔的腿上,狗尿苔哎喲一下就坐在地上。婆那時嚇壞了,一下子撲過來看,剪刀扎破了棉褲,腿面上沒有爛,但腫了一個青塊。婆就趴下用舌頭舔那青塊,說唾沫頂用,舔一舔青塊就散了,不停地問疼不,還疼不?狗尿苔怨怪著婆能用剪刀扔他,就故意哭叫,等婆嚇得一臉煞白了,他才說沒事沒事,越是說沒事,婆倒是恨自己失手,抱了狗尿苔哭。

    就在第二天,狗尿苔回家吃飯,婆做了一頓米粥。第三天中午,他一進門,婆已經端了碗吃飯,而給他盛了一碗在鍋臺上放著,還扣了一隻空碗保溫,揭開一看,是米兒面,米里邊煮著麵條,稠稠的一大碗。

    狗尿苔說:婆,婆,生產隊這次分救濟糧有咱的份了?

    婆說:啥時候有過咱的份?!

    狗尿苔說:那咋連續吃好的哩?

    婆說:你耳朵梢梢都幹了,再不吃好些就餓死了!

    狗尿苔看不見自己耳朵,用手摸摸,是幹了,說:那是凍的!狼吞虎嚥吃起了,他覺得那一碗飯是那樣香,一口飯還沒嚥下喉另一口就吃進去,喉嚨裡像是伸著一隻手,要把飯和碗都要拉進去。一碗飯吃完,他的腦袋上熱氣騰騰,再去鍋裡盛時,竟然能端著空碗一個躍身從丁香樹下跳到了上房臺階上,婆說:你瘋啦,你瘋啦!狗尿苔走過了婆的面前,婆的碗裡卻是米湯菜糊糊,裡邊僅有一根短面,漂著像一條魚。狗尿苔愣住了,說:婆,你沒吃麵?婆說:我先把面撈的吃了。狗尿苔進了廚房,發現鍋裡也僅是米湯和菜,知道婆是把所有的米和麵條都撈給他吃了,便拿過了辣子瓶子,說:婆,我給你夾些辣子。辣子是腥油炸的,狗尿苔給婆的飯碗裡夾了一疙瘩辣子,又夾了一疙瘩辣子,腥油花花漂起來,油是多了,卻辣得婆吃不下去。

    再往後,狗尿苔每次吃飯,一看到飯做稠了就不高興,一看到婆又在鍋裡給他撈稠的,就惱了。婆恢復了那種稀湯寡水,狗尿苔吃的時候故意把呼嚕聲弄得很大,吃完了還吧吧地咂嘴,說:吃飽了,喝漲了,和地主老財守燈他大一樣了!婆說:不要說守燈他大!狗尿苔就不說守燈他大,說他要去支書家,支書家有他兒子從洛鎮拿回家的舊報紙,試試能不能討幾張讓婆剪紙花兒。狗尿苔往出跑得急,婆說,跑慢些,別三跑兩跑的把一碗飯又跑沒了。狗尿苔在巷道里當然要碰著那麼多端著碗吃飯的人,只要有禿子金在,肯定禿子金做了稠飯了,肯定要問:狗尿苔吃啦?狗尿苔說:吃啦。禿子金說:張開嘴,張開嘴!狗尿苔張開嘴,禿子金說:牙縫裡光光的,又喝米湯糊糊啦?狗尿苔心裡想,米湯糊糊還不是一頓飯?能省一點,家裡的存糧就多一點,如果一天能吃一頓飯而肚子不飢,那就好了,但嘴上說:吃了面,米兒面!

    狗尿苔沒有再提說過用米換包穀的事,如果小木屋裡有人在交易,狗尿苔也有意不去那裡熱鬧。婆的話是對的,小木屋糧食交易的事終於爛包了。

    那是一個黎明,天還是麻麻色,雞就在棚裡嘰嘰咕咕說話,它們在說丁香樹左邊的那根枝條又和右邊的那根枝條相好了,白天颳風的時候拉扯在一起,一個整夜裡都沒有分開呀。它們的嘰嘰咕咕使丁香樹枝分開了,而且左邊枝條上的三片葉子,右邊枝條上的一片葉子,都害羞地脫落了。狗尿苔的肚子疼,婆說肚子疼是屎憋得,去拉一泡就好了。狗尿苔在廁所里拉,沒有拉出屎卻拉出一窩蟲,但蟲在肛門上吊著就是拉不掉,大聲叫婆,棚裡的雞也都亂叫,婆出來用腳踩住蟲,說:起,起!狗尿苔往起站,覺得有繩子從肚子裡往外抽,回頭一看,三條蛔蟲扭在一起在地上動彈。婆說:我說你吃那麼多的不長肉,飯給蟲吃了。狗尿苔嚇得說:蟲吃我飯哩?婆說:幾時去開合的店裡給你買一顆寶塔糖。寶塔糖是毒蛔蟲的藥,但那是糖,土根的小兒子吃過,狗尿苔向人家要過,人家沒給他吃。婆現在說要買一顆,就覺得滿嘴都是一股甜味,卻說:那得多少錢?婆還沒來得及說錢數,一陣鑼聲就咣咣地敲起來。

    其實那不是鑼聲,支書用棒槌敲一個沒裝煤油的鐵皮桶。支書每天早晨披了棉袍子要在村裡轉那麼一圈,他要掌握村裡的生產問題,治安問題,以及村窯建設,比如哪兒要栽棵樹了,是槐樹還是桐樹,哪條巷道雨天積水,需要墊墊,誰家的牆皮掉了一片,得儘快地補搪好呀,那不僅難看,把牆上的標語少了三個字怎麼行?這個早晨他轉到了村邊的塄畔上,看著公路往南白霧濛漾,剛點著一鍋煙,霧就淡起來,越淡反倒越白亮,像是披了一層紗,那紗開始由南山頂往下揭開,就顯出了峰頭,崖角,斜坡,窪地,窪地上的樹。支書不像霸槽和水皮那麼有文化,但他也說了一句:祖國山河可愛啊!就發現了在塄畔下邊,離他並不遠的,有一群狼。這群狼或許是從下河灣方向過來的,原本經過塄畔下去屹岬嶺的,而支書看著這群狼,這群狼也看見了支書,竟站著不走。支書就擔心狼是飢餓了,要進村拉豬吃雞嗎,便跑到開閤家要了個裝煤油的空鐵皮桶敲起來,開合一家大小狂喊著村人快來攆狼。

    喊聲一起,狗尿苔趕緊提了褲子進屋,婆孫倆把門就關好了。呆了一會,婆說她還得出去,要不別人都攆狼了,她不去不好,就拿了個榔頭要出門。狗尿苔也要去,婆不讓去,她出去把院門便鎖上了。

    古爐村的人集體攆走了狼,狼把一道道白色的稀屎淋在河灘地上的渠沿上,然後竄過屹岬嶺腳。而就在中午,跟後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裡有人正用米換包穀,拿包穀的是南山人,好像這人頭一天就來的,夜裡還住在小木屋,而拿米的有下河灣的,也有西川村的。他們剛用秤稱米,護院一腳踏進去,說:好呀,真有黑市呀!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全嚇慌了,要跑,霸槽堵在門口,就說:誰黑市啦,誰?護院說:逮了個正著,還嘴硬?!去奪糧布袋,霸槽說:你幹啥?這是我家糧食。護院說:你有這多糧食?糧布袋沒奪過來,奪過了秤,就把秤桿在腿面上折,折了一下,沒折斷。霸槽說:你折,你要敢把秤折斷了,我就擰斷你脖子!護院說:霸槽,我告訴你,你在這兒搞黑市村人已經發覺很久了,我今日來是支書和隊長讓來的,讓我來偵察哩,沒想……霸槽撲上去奪秤,一下子把護院推倒在地上。護院大聲喊:你打我?你打我?!霸槽沒理他,讓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趕快走。他們一鬨走了。護院抓住霸槽,說:你讓他們走了?!又喊著:打人啦,霸槽打人啦!霸槽說:你再喊一聲?護院不喊了,說:我奉命來的,你放了人,讓我回去怎麼交待?你跟我去見支書和隊長!霸槽說:見就見,他支書隊長吃人呀?!

    兩人走進村,到了三岔子巷裡,前後沒有人,霸槽突然把護院推靠在一家院牆上,啪啪扇了兩個耳光。護院沒防顧,臉被扇得通紅,人倒愣了,竟沒有出聲。霸槽說:我剛才沒打你,你叫喊我打了你,我得把你的話擱住。護院再也沒敢喊叫,看著霸槽大搖大擺回家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村人好多人端了碗在巷道里吃,滿盆聲張著要取締小木屋的黑市,吃飯的人有放下碗的,也有仍端著碗的,哄哄著,就跟了滿盆走,要去看熱鬧。滿盆在小木屋警告霸槽:必須停止黑市交易,如果再發現還在交易糧食,古爐村就上報洛鎮公社,公社要開會批判你那是公社的事,公安局要拘留你那也是公安局的事,而古爐村就拆掉這小木屋!霸槽當然不服,拿腳踢門扇,吼:你拆吧,你隊長牛×,把我這骨頭架子也拆了!門扇被踢出了一個洞,一隻腳從洞裡穿過,人站不穩,跌在地上,又撞倒了門口石桌上的茶水罐子,茶水罐子晃起來。圍觀的人看見罐子在晃,說:罐子,罐子!卻沒人去扶,霸槽也不扶,罐子掉下來碎了。霸槽說:這罐子總有一天你要付出代價的!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你在不在?狗尿苔在人群背後說:在哩!霸槽說:你把支書叫來!去叫支書!

    狗尿苔是進村去找支書,支書在自家院子裡正讓老順剃頭刮臉,他臉上的松皮多,老順拉著上嘴唇像拉著一節橡皮,半個臉都拉到了一邊。狗尿苔把小木屋裡的事說了一遍,支書讓老順去備刀刃,說:滿盆是我讓去的。狗尿苔說:在南山裡可以換包穀,咋在小木屋換不成?支書說:南山不是古爐村,我管不著,要換到南山換去,古爐村裡不能有資本主義,尾巴都不能有!狗尿苔說:那為啥?支書說:為啥?你早上攆狼了沒?狗尿苔說:我沒。支書說:見了狼該不該滅?該滅!咱能不能把狼徹底滅掉?滅不掉!既然狼該滅又滅不掉,那狼經過古爐了,咱只保證狼不進咱村,攆出村界就是了。你去給霸槽說,眼睛亮了就乖乖釘他的鞋,別給我惹事添麻煩!去,就給他這麼說,照我的話說!

    狗尿苔不敢原話照說,乾脆,他也就沒去小木屋。

    只是到了傍晚,心裡畢竟放不下,又去了小木屋,老遠聽見小木屋裡有人在吵架,好像是霸槽和杏開,心想,白天裡滿盆和霸槽致了氣,杏開怎麼就來了?狗尿苔就尋地方要把自己藏起來,路畔裡沒有樹,草也枯了,幾根幹莖在風裡搖著銅音,他就躺在了路溝裡,躺著如一塊石頭。狗尿苔聽到了霸槽在罵天罵地,叫嚷著他生不逢時,咋現在沒有地主惡霸呀,要是舊社會,他就拉一竿槍上山當土匪去!咋現在不打仗嗎,要是戰爭年代,他肯定是英雄,由戰士當上班長,由班長當上連長,當團長營長師長軍長的。現在古爐村在虧他,支書和隊長在虧他!他說他在公路上處理了多起交通事故,光收屍用過他三張草蓆,而支書隊長几時遭車禍呀?如果遭了車禍,他只過去拿半張爛席蓋蓋,別的啥事都不理。杏開當然不愛聽這話,說你罵別人我不管罵我大我就惱呀!狗尿苔在心裡說:只是惱呀?他霸槽說那樣的毒話,應該擰他的嘴!但是,杏開擰沒擰霸槽的嘴,狗尿苔不知道,而杏開後來是和霸槽吵開的,霸槽又在罵起了杏開,一陣哐哩哐哩響,似乎在拉扯著,撞倒了凳子,那走扇子門呼地拉開了,又咣地合起來,再是啪的一個響亮的耳光。狗尿苔感覺自己的臉都火辣辣地疼了,他不清楚是霸槽扇了杏開的耳光還是杏開扇了霸槽的耳光,抬起頭往小木屋門口看,天已經模糊得像抹了鍋底灰,霸槽和杏開就站在小木屋門口。兩人面對面站著,站得那麼近,霸槽個子高,比杏開高出一大截,但杏開的頭髮揚著,一動不動。可以肯定,是霸槽扇了杏開的耳光,而杏開竟然沒叫喊也沒動,還把臉伸給了霸槽:你打!你打!狗尿苔差不多要從地溝裡撲出來,狗日的霸槽,你敢打杏開?杏開是你打的?他同時聽見夜地裡所有的東西,蒿草,土堰,土堰上爬出來的蚯蚓,河裡的水,石頭,昂嗤魚,以及在遠處逃竄的一隻野兔正跑著站住了,回過頭,全都在憤怒地聲討著霸槽。但杏開怎麼不還手呢,怎麼不走開呢,就那樣讓霸槽打嗎?狗尿苔平日對杏開說話,杏開總是嗆他或鄙視他,而霸槽這樣對待她,她卻不還手也不走開,狗尿苔就覺得世事不公平也難以理解了。那就打吧,果然霸槽又扇了一個耳光,杏開依然仰著頭不吭不動,霸槽再次揚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空氣裡傳動著緊促的粗壯的呼吸聲。狗尿苔從地溝裡慢慢爬起來,霜潮在他的身上、頭髮上一定是結了一層白了,手腳僵硬,但他沒有走近小木屋,而悄無聲地向村裡走去。夜色給了狗尿苔一身皂衣,他的離去霸槽和杏開都沒發覺,那一叢草拉了一下他的褲管,他在心裡說:打了也好,打了他們就不在一起了。

    巷道里有人在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頭,為王的出門來屁股朝後,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是滿盆!滿盆還會唱兩句,這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他叫了聲:滿盆哥!滿盆沒有理他,站在一個廁所外的尿池子邊掏尿。他又叫:隊長!叫了隊長,滿盆還是不理他。狗尿苔也站到了尿池子邊掏尿。狗尿苔說:你尿哩!滿盆的一股子尿水在尿池裡嘩嘩響。狗尿苔說:你搖哩!滿盆收了東西繫褲子,粗聲說:黑漆半夜的少給我胡走亂說!扭身就走了。狗尿苔落個燒臉,原本要把霸槽和杏開鬧翻的事告知給滿盆,哼,也不告知了。

    第二天,馬勺娘下葬。埋人是沒啥看頭的,這些年古爐村死的人多了,但狗尿苔稀罕的是能有響器班來吹打,再是吃一頓好飯。下河灣有個響器班,請一次十元錢,按規程去請的都是嫁出去的女,而馬勺姐去年家裡著了火,燒燬了三間房,日子一直翻不過身,她沒有去請響器班。村人就罵馬勺姐不孝順,狗尿苔也罵馬勺姐不孝順,就只有盼著亡人趕快埋了吃飯。

    終於開始坐席了,上房屋擺了一張桌子,八個椅子,那也是馬勺家僅有的傢俱,是支書、隊長和幾個老者坐的。其餘的人沒有桌子,就在院子裡把笸籃翻過來放碟子碗,笸籃也就三個,兩個還是從隔壁借的,便把櫃蓋卸下來安一席,把簸箕拿來安一席,還不夠,禿子金說:取炭槽來!狗尿苔立即去廚房灶口揀了塊炭槽。禿子金說:沒坐的都過來,我給你們畫個桌子,要圓的還是要方的?頂針、田芽說:要圓的,圓桌子坐的人多。狗尿苔說:要方的!禿子金圓桌沒畫,改畫成方的,卻給狗尿苔說:你在這兒幹啥?狗尿苔說:坐席呀。禿子金說:你沒抬棺又沒拱墓,坐的啥席?狗尿苔說:我到隔壁借的笸筐,我給灶房裡抱的柴禾!禿子金不理了狗尿苔,高聲在院裡宣佈:馬勺家日子緊巴,院子小安席少,各家來一個代表,大家都照看著,是貧下中農的先入席啊!狗尿苔就來氣了,伸腳把畫好的方桌抹沒了。禿子金說:你幹啥,幹啥?狗尿苔說:是我拿的炭槽子!走出了院門。

    牛鈴正在門外的一把掃帚上折棍兒做筷子,狗尿苔讓跟著他走,牛鈴說要吃飯呀,吃了再走。狗尿苔說:有啥吃頭,不就是米粥和幾盤子蘿蔔片嗎?我給你炒雞蛋,我家有雞蛋!牛鈴說:雞蛋有數,你一拿你婆就知道了,你能拿些麵粉,從麵缸掏些麵粉你婆看不出來。你要肯,咱到我家烙餅子了,我跟你去。狗尿苔說:行!拉了牛鈴就走,牛鈴還說:烙多大餅子,這大?!用手比劃著,狗尿苔說:這大。也比劃了一下,牛鈴嫌比劃得小。兩人一邊走一邊爭執,討價還價,突然,牛鈴說:我咋聞見豆腐味了?他們走到了開閤家門口,開合因為開了代銷點,平日也磨豆腐賣,古爐村也只有他家批准能賣豆腐。牛鈴一說,狗尿苔也聞見了豆腐味,兩人扭頭往開閤家院裡看,卻看見夜霸槽和水皮在那裡吃豆腐,當下腳就挪不動步了。

    水皮要過生日,要去開閤家買半斤豆腐,路過霸槽老宅子門口,霸槽和了白土刷門面牆,刷著刷著,手裡的刷子就日的一聲摔到了牆上,水濺得滿身都是白點子。水皮愣了愣,說:刷牆呀?霸槽說:刷他媽的×!水皮說:收拾房子是不是準備結婚呀?霸槽說:結他媽的×!水皮說:哦,生氣哩。趕緊往開閤家去。霸槽卻說:你甭走!水皮說:我去開閤家買豆腐呀。聲音顫著像是求饒。霸槽說:我是狼啦?就笑起來,還拍了拍水皮的肩,說:我也去,買包煙去。水皮說:吃紙菸?!霸槽說:我是不該吃,還是吃不起?水皮說:吃得起,也應該吃!到了開閤家,霸槽買的是九分錢的羊群牌紙菸,當場撕開,給開合發了一支,給水皮發了一支,自個先點著吃起來。水皮見霸槽氣緩和了,又試探著問霸槽刷門面牆是不是準備著要結婚呀?霸槽沒應聲,只吃著紙菸。水皮又說:就是杏開吧?霸槽還是不應聲,吃著紙菸。開合卻插嘴了,問水皮:霸槽要娶杏開?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水皮說:你能知道個啥?!開合頭搖得像撥浪鼓,看著霸槽仍吃煙不說話,就說:霸槽,他說的是真的?你咋不說話,和凡人不搭話?!霸槽把煙從嘴上取開,說:你賣的是啥×煙,我能說話?一說話煙就滅了!開合說:這是進的煙又不是我做的煙。霸槽乜著眼對水皮說:你覺得杏開好嗎?水皮說:好麼,古爐村沒誰比杏開好的,下河灣也沒誰能比了杏開。霸槽說:那洛鎮呢,縣城呢,省上呢?水皮說:嚇,你吃碗裡看鍋裡呀!霸槽說:要找就找最好的女人!水皮嚇了一跳,接著就笑起來,說:霸槽哥志氣大!買了半斤豆腐,掰下豆腐一角,又分開,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讓霸槽吃。

    冷豆腐有冷豆腐的味,兩人吃得滿嘴白渣,開合端了一碗水讓他們涮口,水皮先喝了一口,舌頭來回攪著,活動了半天,咕嚕一聲嚥了,說:霸槽哥,如果放開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說: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說:雞站在麥堆上,還不是隻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說: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說: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錢我掏了,我再給你三元錢。霸槽說:你有屁錢。水皮說:我把鋼筆給你!霸槽說:一言為定!我吃不了,我掏豆腐錢,我那兒有幾本書,你拿去,再從你交襠鑽過去。水皮說:有個條件,你得邊走邊吃,到你那小木屋門口得吃完,不屙不尿。當下霸槽就讓開合搬出一座豆腐,沒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塊吃起來,說:美!美!腮幫子鼓多高,仰脖子嚥了,嘴巴吧唧吧唧響,還說:美!扭頭看到了站在大門外的狗尿苔和牛鈴,得意地張開口,口裡盡是白的,說:來,過來!

    狗尿苔和牛鈴便走進去,以為霸槽要請客,站在豆腐箱前嚥唾沫,霸槽卻讓他們把豆腐箱子抬著往他的小木屋去。水皮就警告:只能抬,不能偷吃,這是在打賭哩。狗尿苔說:知道!四個人就一起往外走,前邊是狗尿苔和牛鈴抬著箱子,後邊是霸槽,再後邊是水皮。霸槽掰一塊豆腐吃了,再掰一塊豆腐吃,豆腐的香味立即讓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還有雞,狗,豬都聞見了,它們在空中飛著,地上跟著。啊嚏!霸槽打了個噴嚏,滿嘴的豆腐渣子噴出來,鳥就落下來,雞也撲了前來。水皮說:你這是故意的!霸槽說:我還捨不得噴出的渣子呢。這是誰想我啦?水皮說:杏開想你!霸槽說:她想我了,我偏不去理她。狗尿苔心裡說:屁!杏開才不想你哩!水皮說:那你想理誰?霸槽說:牡丹。牡丹是守燈的姐。狗尿苔說:牡丹?!水皮說:霸槽追過人家,差一點就追上了。狗尿苔說:不是差一點吧?霸槽說:要不是我嫌她成分高,現在可能給我生下三個娃了!牛鈴說:霸槽哥能吹!霸槽說:吹?自己卻哼哼地笑,說:不理牡丹了,他媽的,好女人為啥咱就不能日?!狗尿苔知道霸槽是杏開不和他好了,故意這麼說的,就撇了一下嘴。霸槽卻似乎有一肚子火被點著了,就開始大聲地罵起牡丹,說牡丹嫁到城裡,改變了她的成分,她為啥不讓她的後代就從此剝了農民皮?又罵支書的兒子,說那麼個熊樣,不就是工作了,端國家飯碗了,就能找個洛鎮上的女教師?!霸槽罵著,大家都不言傳,豆腐渣子濺在了狗尿苔的手背上,他在換手抬箱子的時候假裝擦鼻涕,舌頭把豆腐渣子舔了。牛鈴使勁地吸鼻子,無法抵制豆腐的香味了,也就站住,不肯再走。霸槽說:往前走呀!牛鈴說:我手疼。霸槽就又生氣了,罵聲:你滾!牛鈴就走了。狗尿苔不能走,要是別人,他也是早就走了,但面前吃豆腐的是霸槽,他狗尿苔不能走,就把豆腐箱子一個人抱著。霸槽已經吃過一半了,速度慢下來,不時還要站住,拿著一塊豆腐看著,喘喘氣,然後才吃起來。遠處的跟後家門口,站著跟後的媳婦和孩子,孩子說:我要吃豆腐!跟後媳婦把孩子拉進了門,可能在拍打孩子屁股,一股子哭聲傳過來。水皮一直在盯著霸槽,說:不行了吧,不行了吧?霸槽開始不說話了,又掰了一塊豆腐。這當兒,狗尿苔把豆腐箱子放在地上等著霸槽繼續吃,頭卻一直低著,不願意看到霸槽的嘴,想,霸槽會贏了水皮的,讓水皮掏錢掏鋼筆吧!又想,如果霸槽真吃不了,剩下的豆腐就可能會讓他也吃一塊的。但是,霸槽嚥下了嘴裡的豆腐,再掰一塊往前走,他也就再抱了箱子往前走。這樣一直走到了村南口的石獅子前,木箱裡僅剩下一塊豆腐了,霸槽臉上的肉都僵著,步子趔趄,說:靠著來吃。靠在石獅子上又吃了起來,竟然把最後的一塊豆腐全吃進嘴了,咽不下去,做出要吐的樣子。水皮說:吐了就算輸了。霸槽瞪著水皮,艱難地往下嚥,終於嚥下去。水皮說:張嘴,張嘴!霸槽並沒張嘴,慢慢地卻倒在了石獅子上,又從石獅子上溜下去躺在地上。狗尿苔要把他扶起來,霸槽說:不敢動,不敢動。聲低得像蚊子叫,眼睛瓷著不動。狗尿苔和水皮都慌了,狗尿苔說:他要死了,吃死人了!水皮拿手在霸槽臉上晃了晃,說:霸槽哥,你是打死老虎的人,你別嚇我!就讓狗尿苔趕緊去叫人抬霸槽。

    霸槽是光棍一個,狗尿苔不知道該叫誰來抬,先是跑到杏開家門外,心想霸槽和杏開已經鬧翻了臉,這事不能讓杏開去,又跑去喊禿子金。禿子金不在,半香從柴草棚裡往外搬一筐豬糠,聽狗尿苔說了,撂下糠筐就走,狗尿苔說:要卸門扇抬哩!半香哐裡哐啷卸了門扇,讓狗尿苔抬,狗尿苔個頭小,一高一低抬著走不前去,半香就自個把門扇背了,讓狗尿苔再去叫人。狗尿苔想去叫灶火,半路上遇著老順,老順說:啊狼攆哩,這急的!狗尿苔說: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順說:你說啥,吃還能吃死人?只是不信。等半香揹著門扇過來,老順又問: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說:二十斤。老順說:狗日的是豬麼吃這麼多!幫了半香把門扇往村口抬,還在說:人能吃死呀?咋不讓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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