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將鬼谷先生列為"縱橫家",從事權謀術數之研究。使用權謀術數乃以"天下"為舞臺,因此,鬼谷先生之學問系以"天下"為對象。他講授的課目包含歷史、地理、風俗習慣、制度、經濟、人物等等。
年輕時候的鬼谷先生經常旅行各地,行萬里路以增加見聞,更奠定了學問基礎。年邁後,他以向商人或行旅藝人放貸旅費方式,要這些人將各地所見所聞說給他聽。這些人漫不經心的見聞報告,成了鬼谷先生髮現其實質問題、用以分析或與其他資訊比較、以完成推論之資料。
張儀代理鬼谷先生講課達數年之久。其間,師兄蘇秦曾經兩度返回學塾,向鬼谷先生有所請益。
蘇秦遊說諸國的結果並不順利。
他是洛陽人,因此,首先就近向周顯王推薦自己,卻未能如願以償。
這時的周王室只有虛名,沒有實力,一切以格局為重,講究家系和經歷。周王身邊人士根本就不理睬貧賤出身的蘇秦。
他於是轉到秦國。
此時的秦國由於剛發生過商鞅事件,對外國人戒心極強,他的謀職企圖又歸於失敗。
蘇秦就是在無奈之下,回來向老師請益的。
"你到趙國遊說最為適宜,但你的個性和宰相奉陽君格格不入。那麼就到燕國遊說與趙結盟之事吧!"鬼谷先生告訴他。
蘇秦聽從恩師指示,終於被燕文侯聘用。
"貴地乃名副其實之天府——"
蘇秦到每一個地方都以這句話開始他的遊說。
天府指的是,有天然要害屏障、物產豐富的富饒之地。
遊說家謀職,當然要說"我有辦法使貴國更為充實——",千萬不可以說"貴國狀況實在堪憂——"。因為每一個人都有愛其鄉土之心,聽到有人批評自己的鄉土時,會起反感乃是一定的。
"如此天府,美中不足的是……"
蘇秦慣用的方法是先稱讚對方的土地,然後舉出需要改革的要點,並且披歷自己在實踐上的才能。
對燕文侯遊說時,他使用的也是如下論述:
"貴國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云中、九原,北有易水,土地廣闊而武力強大,更有足以支撐數年之兵糧。而且貴國戰事之少,世所罕見,其原因在於有趙作為屏障,以堵秦之來襲。秦攻貴國,對之而言,必須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交戰,而趙則僅在百里之內。倘若趙國企圖攻打貴國,不出旬日,數十萬兵馬將可直驅攻入貴國。"
先揀好聽的話說,而後以危言聳聽之詞,分析當前好景不可能永續不變——他用的是這一套——
因此,燕國當務之急在於與趙結盟。
蘇秦以此強調燕國處境之危,並且力說唯有自己才能解除此一危境。
文侯聽後心裡發毛,遂起了擢用蘇秦之意。
"如果你能確保我國安全,我就讓你掌理國政。"
雖然秦王已將商鞅處刑,然而,他設置用以改革的機構仍然存在,國家因而日趨富強,遂成為戰國七大國中力冠群雄之超級大國。
蘇秦有一個極大野心。那就是,將燕、趙、魏、韓、齊、楚六國以縱列隊形對抗超級強國秦。這叫做"合縱"。
"我的野心不是僅僅成為一國宰相而已!"蘇秦在心裡說這句話。他的野心是不能說給別人聽的。
鬼谷先生曾經告訴過他兵法家吳起的故事。據說,吳起的最大願望是一朝成為宰相,他並因此咬掉自己手臂之肉,對著母親發誓。成為楚國宰相時,吳起可謂已達成願望。當一個人到了人生的巔峰期,往往會因自滿而在無形中向下滑落。在削減王族俸祿時,吳起應該要注意避免引起怨嗟,而他卻疏忽了這一點。這是爬升到頂點地位的人共通的毛病——因傲慢而疏忽。
鬼谷先生如此評論吳起。
我不會像吳起那樣,成為一國宰相就得意忘形的。
我是不是以兼任六國宰相為目標?
哈!我的目標比這還要大,不過,暫時界定於此……我還不以兼任六國宰相為滿足哩!
蘇秦在心裡如此自問自答。
以合縱方法結合六國,成為其宰相的目的何在?——打倒超級大國秦!達到目的後又該如何?——由六國一統天下!而統一者只能有一個人。
這個統一者由六國中的某國君主擔任嗎?——其餘五國不會同意是很明顯的。解決方法應該是:由六國君主以外之人成為統一者——也就是成為皇帝!
這個人不就是我嗎!
蘇秦至此已不需再自問自答。這是他發自心底的呼聲。
唯有曠世大英雄才有能力統一分裂五百年之久的中國!——
我不以武力達成這項偉業,而是要以智力完成!
想到這裡,他就情不自禁地昂奮起來。
他現在已踏出這項偉業的第一步。
奉燕文侯之命,以燕國使節身份前往趙國。燕、趙結盟是六國合縱之始。倘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六國結盟便無法完成。
這是決定一生浮沉的重要工作。
對蘇秦有利的一點是,鬼谷先生提到個性和他格格不入的趙國宰相奉陽君,這時候已死。
燕國乃現在以北京為中心的河北省大部分。趙則位於其南方,橫跨河北省南部及山西省、河南省之廣大土地,屬於往昔超級大國晉之一部分,首都為邯鄲。
來到邯鄲的蘇秦,對趙肅侯展開遊說:"秦國國力與日增強,在陝西之地覬覦東方已久,進出中原之野心從未斷過。秦國企圖以各個擊破方法,逐一制服諸國。然而,秦國再強,也敵不過六國聯合的力量。倘若分開比較,一旦秦、魏兩國交戰,秦將獲勝是顯而易見的。若秦、韓交戰,土地狹小的韓當然也不是對手。若秦、齊交戰,齊兵必然打不過秦兵。要是秦、趙交戰,我不得不說,在秦手下將持續不到一天……我這是就事論事,請恕我直說……由於秦國意圖將諸國逐一擊破,因此,防備秦國唯有諸國合併一途。要做到這一點,第一階段以互為毗鄰且尚未相當友好之趙、燕兩國結盟,最為理想。趙、燕一旦結盟後,秦國無論怎麼強大,也不敢忽視兩國聯手的勢力。"
萬事以起頭最為重要。蘇秦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卻也是頭頭是道。
"說的也是。"趙肅侯頷首道,"你說,我的趙國只要和燕國結盟,就絕不會受到秦國攻打,這件事你敢保證嗎?"
"我敢保證!"蘇秦斬釘截鐵地說。
遇到這類事情時,雖然沒有充分之把握,嘴巴還是要說絕對肯定的話——這一點蘇秦曾經受教於鬼谷先生。
趙、燕兩國結盟,是否絕對能夠防範秦國的侵略?憑良心說,蘇秦認為可能性只有一半。
站在發動攻勢的秦國立場而言,趙的後方有燕,戰線將因此加長是事實。但,攻打敵地不一定要攻打到底,持續到一個階段之後,大可隨時率兵折返。
倘若中原之國是與楚結盟,秦攻打東方之際,就會有受南方楚國襲擊之虞。
事實上,有可能採取夾擊態勢之兩國結盟,對秦而言,確實較具威脅性,但像趙與燕這種在同方位一直線上的兩國攻守同盟,並不值得畏懼。
秦終於發兵攻魏。
位於趙之西鄰的魏,當然敵不過新興勢力秦。
"老天爺保佑!希望秦國不要攻打趙國!"蘇秦在心裡向上蒼如此禱告。
趙、燕兩國結盟後,秦絕不敢對趙出手——他對趙王保證過這一點。
倘若秦趁攻魏之便,繼續東進而入侵趙,蘇秦就等於向趙王撒了一次謊。
蘇秦趕緊以向鬼谷先生習得的彙集情報方法,探查秦國中央之意向。
綜合了一些情報,他發現秦國的計劃似乎是征服魏國後,繼續揮軍東征。
魏國之敗訊頻傳——蘇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現在如何是好呢!?
每次遇到棘手問題,他第一個想起的是鬼谷先生。
我還是回去向老師請教吧!於是他立刻由邯鄲趕赴洛陽之南。當時鬼谷先生滯留在河南。
鬼谷先生開設的學塾景象依舊,倒是蘇秦本身變了模樣。現在的他已非一介貧窮書生,而是身兼趙、燕兩國宰相的重要人物。只是,他的臉上一點也沒有得意之色。
這是因為他一心恐懼趙被秦國攻打的緣故。
"你沒有變嘛!"蘇秦對一名舊識學生打招呼。
"這是因為學塾和外界完全隔離的關係吧?"這名學生回答。
"張儀是不是還在擔任代課工作呢?"蘇秦想起才華超出自己的同窗張儀,問道。
"不,張老師一年前就離開學塾了。"
"哦!那學塾不是沒有好老師了嗎?"
"不。"這名學生搖了搖頭。
"這不是很糟糕嗎?招募新生會不會因此而受影響呢?"
"現在由鬼谷先生親自授課,所以不受影響。"
"唔,那太好啦!老師老而彌堅,這是好現象。"
倘若老師已經耄耋,那這一趟前來求助將是白跑。親自授課表示健康情形良好才是。
蘇秦進到裡面,見了鬼谷先生。
老師年邁矣!這是他得到的第一印象。
"雖然我歲數已大,但腦筋還是清楚得很,你放心吧!"鬼谷先生說。
"我很高興看到老師身體健康。"
"張儀離開後,我不得不親自授課。剛剛上了一堂天文課,搞得我喉嚨都啞了。"
"老師太辛苦了。"
老人家此刻說話的聲音的確有些喑啞。他的腰彎得比以前更厲害,看起來蒼老許多。
"秦攻打魏之後的動向如何,實在令人擔憂。"鬼谷先生一語道破了蘇秦的來意。
雖然已入耄耋之年,頭腦還是相當清楚。
"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為什麼不設想最理想的狀態呢?"
"老師的意思是……"
"停止進軍,全軍歸還……秦國政府可不可能對遠征部隊發出這樣的命令呢?"
"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是不可能。而且這是最理想的狀態……"
"難道你不能動腦筋來策動秦國政府嗎?"鬼谷先生若無其事地說。
剛進來的鬼谷先生剝下他那又長又濃的白眉,出現一隻黑色淡眉。又伸手抓下自己的白髮,露出一頭黑髮。這個人不就是聽說正在各國流浪的張儀嗎?
"可是……"
蘇秦面露憂色。老師畢竟年邁,說這樣的話不正顯示出老得糊塗了嗎?
"你說你辦不到,是不是?"
"我是一度被秦國拒絕的人,所以不能再到該國。這樣,我還能策動秦國政府嗎?"
"你不能去?可以叫別人去呀!"
"別人?這般高難度的工作,除了我以外,還有人辦得到嗎?"
"你認為除你以外,不做第二人想,是不是?這個學塾過去不曾有過比你更優秀的學生嗎?"
"張儀……"
蘇秦喃喃地說出這個人的名字。過去在這個學塾的學生當中,比他優秀的只有張儀一個人。
"是啊,你大可用張儀呀!"鬼谷先生說。
"用張儀?怎麼個用法呢?"
"張儀不是肯輕易聽別人使喚的人。一般人很難說得動他,只有我知道方法。"
"老師,快把方法告訴我吧!"蘇秦急切地說。
"哈!哈!哈……"鬼谷先生聲音沙啞地笑了。
"我知道張儀不輕易聽別人使喚。何況,聽說他現在的情況並不好。這不是難上加難嗎?"蘇秦說。
"正因為情況不好,所以你才有機會。如果是春風得意,他恐怕連見都不見你呢!"鬼谷先生長眉毛下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雖然張儀正處於懷才不遇的境遇下,但他絕未因此喪失自信。下面是一則有關他對自己充滿信心的著名故事。
到處遊說而尚未覓到仕途期間,他曾經有一段時期在楚國宰相府邸當食客。當時他的主子名望雖然不及戰國四公子,但府內有數十名食客是常有之事。
一天,宰相府秘藏的一塊璧玉失竊了。來路不明且狀頗寒酸的張儀被認為有偷竊嫌疑,並遭到一場鞭打,但他仍抵死不肯招認。
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他,身上到處皮破血流。他的妻子哀嘆道:"這都是你自己惹的。若不讀書遊說就不會受到這般折磨了啊!"
結果,張儀伸出舌頭說:"你幫我看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
"當然在啊!沒有舌頭,你還能說話嗎?"
"舌頭還在,我就不擔心了。"
張儀是以頭腦和口辯為武器的人。只要這個武器還在,背上一些青腫根本不礙事!——他就是因為對自己有充分的自信,所以不以挫折為意。
說服十分自負的張儀,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鬼谷先生卻說,他願意在這方面有所指引。
"願聽老師高論。"蘇秦作揖說。
"我來通知張儀,叫他去請求你幫忙介紹仕途——"
"他會來找我嗎?"
"別人說的話,他或許不聽,但我說的話他不會不聽的。"
"張儀來時,我該如何呢?"
"你就儘可能地羞辱他。你不是初學者,羞辱別人的方法用不著我來教吧?……總之,他來求見時,絕不可立即接見他。讓他多跑幾趟後,你才以勉為其難的姿態和他見面,並且冷嘲熱諷,儘量讓他有受辱的感覺。"
"那麼他會怎樣呢?"
"受辱後,張儀當然會氣憤莫名,因而要在事業上與你為敵,如此一來,他會跑到秦國去吧!"
"他會真到秦國去嗎?"
"會去的,而且非去不可。"
"為什麼呢?"
"因為你身兼趙國宰相職。為了要報復你,他不到與趙為敵的秦,還要到哪裡呢?"
"張儀是個窮光蛋。才華再怎麼高,要是沒有相當的介紹人,怎能見到秦國的有力人士呢?要找介紹人,必須通過社交手段,而社交是要花大錢的呀!"
"這個錢要由你出啊!"
"什麼?"
蘇秦露出訝異表情後,立即莞爾一笑道:"老師是說用那個方法?"
"是啊!"
到底是名師高徒,他們在短短幾句話之內就完全會意了。
張儀因氣憤不過而出發前往秦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籌措活動費用之事,他會暫時不管。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他的想法。
此時,蘇秦派心腹部下,悄悄跟在其後。投宿客棧後,這名部下設法接近張儀,並且佯裝深欽佩其人才華,最後說:
我來出錢吧!你的才華若被埋沒實在太可惜。為替天下蒼生著想,我願意成為你的後盾。
這名蘇秦心腹,與張儀同行至秦後,不但予以金錢援助,更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
由於利用此人所提供的鉅款,張儀得以在短短時日便爬到能參與秦國國政的地位。當然,金錢只是使他得到機會而已,其後的高升完全靠他自己發揮才華。
一天,給予他諸多幫助的這個人說,他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即將離秦——
你為我出的錢,尚無法還給你。以我目前的地位,或許能為你做一點事情,作為報答。你要我做什麼,請儘管吩咐吧!
張儀一定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時候,這個人才誠惶誠恐地說出事情的真相:
說實在的,這段時期的一切,全都是在主子蘇秦大人的指示之下做的。蘇秦大人認為鬼谷先生門下天分最高的您尚在逆境中,併為您尚未出人頭地而嗟嘆。他之所以羞辱您,完全是為了刺激您發憤圖強。而後,他命令我緊跟著您,給您一切支援。他這樣做,是不冀求回報的。
可以想象得到,張儀必然因此而深深感動著。尤其嚐盡人間辛酸的他,這份感動應該更為非比尋常——
不求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