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他致力於重建內政、增強軍備,一切以復仇為最大目標。由於多方採用伍子胥和伯噽這兩個由楚國亡命而來的復仇魔鬼前輩的獻策,所以國力充實得很快。然而,復仇能夠成功,並非只靠夫差這一邊的努力所致。
另一方面也要歸因於對方——越國的失策。
吳國成功地推動富國強兵政策之情報,使越王勾踐感到焦急。
"不制敵機於先,讓吳國強大起來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越王決心先發制人。
而舉國處在高警覺性的吳,根本沒有可乘之隙,國境線上尤其如此。
范蠡表示強烈反對。他列出先發攻擊之不利點,並且逐一說明。而勾踐卻堅持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我已經決定,你不要再說了。"
結果如范蠡所料。
開始時,越軍輕易突破了吳國國境。實際上,這並不是由於吳國國境警備部隊大意或守備能力薄弱的緣故。對方只是採取了"誘敵入懷"的作戰方式。越王勾踐卻將此誤解為吳軍不堪一擊。
以蔑視態度看待敵人的越軍過於驕慢,比起一心要報仇的吳軍,在士氣上已差了一大截。結果,被誘進太湖夫椒山的越軍,在吳軍精銳全力以赴的攻擊之下,嚐到一次潰滅性的敗戰滋味。
越王勾踐帶著殘兵退卻,而吳軍則在其後緊追不捨。
越國五千名殘兵被逼逃到自己國家的會稽山上。滿山滿谷的吳國大軍,將會稽山包圍得滴水不漏。
這是一籌莫展的局面。
"范蠡,因為不聽你的話,所以落到這個地步,我實在無顏對你……現在該如何是好呢?"
將溺斃的人,連一根稻草也要抓住——勾踐正是這個心態。他在范蠡面前垂下了頭。
"現在只剩一個途徑,"范蠡回答,"我們只有忍辱求和。把國內所有的寶物獻給吳王,大王且向吳王俯首稱臣吧!"
"你叫我當夫差的奴隸?"
"能夠當上奴隸,還得額手稱慶呢!只要能保住一命,以後還怕沒有報仇機會嗎?"
"說的也是……可是,夫差會饒恕我嗎?"
"依我看,夫差身邊的伍子胥,大概不會同意饒恕大王吧!"
"那我不是沒命了嗎?"
"但吳王夫差不見得會聽伍子胥的進言。"
"是嗎?……聽說,夫差很聽從伍子胥的話,就好像對待自己的父親哩!"
"吳國重臣不是隻有伍子胥一個人,據說,宰相伯噽的分量也很重。而這人有一個缺點,就是貪財。"
"你的意思是,我們收買他?"
"是的,大王。"
"這個任務由文種擔任,應該最為適宜,立刻派他去做吧!不過,行得通嗎?"
"問題在於吳王夫差有多少魄力反駁伍子胥的意見。在一對一的情形之下,夫差大概會屈從伍子胥的意見吧!所以我們有必要讓伯噽站在夫差這一邊。"
"伍子胥的發言權那麼大,多一個伯噽站在夫差一邊,夠嗎?"
"另外的方法,我也有所部署了。"
"是怎樣的方法?"
"有一名吳國間諜潛入西湖湖畔,多年來居住在那裡。我早就收買這個人了。"
"這個人管用嗎?他對吳王夫差有影響力嗎?"
"不,這個人本身沒有這樣的力量,"范蠡搖頭說,"可是他準備了一個女人。接到我的通知時,他會把這個女人獻給吳王。至於如何操縱吳王,這一點,我已教過她了。"
"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一個絕世美女。她還幼小時就被我收養,這幾年來徹底研究吳王夫差的性格後,我已把她調教成夫差會為之神魂顛倒的女人了。"
"你……"
勾踐一時說不上話來。不過,這不是單純的驚歎,多少含有責難之意。
這樣的事情,你都有所準備……
勾踐當然也有感謝之意。
實際上,范蠡做此準備,為的是應付越國有朝一日被打敗時的局面。也就是說,他並不認為勾踐有能力戰勝吳國。
絕世美女在范蠡手中。被培養成吳王夫差會為之神魂顛倒的這個女人,名叫西施。
范蠡看出勾踐臉上微微的責難之色,因而道:"這是古法。妲己不就是為了誘使紂王施行暴政,使商朝滅亡為目的而被培養的嗎?"
"你說得沒錯……不知道這個女人有多大能耐,我拭目以待就是了。"
勾踐喃喃地說。勾踐並未抱持多大期待,而西施的確對吳王夫差發揮了影響力。
夫差發誓要復仇。不過,他在本質上很難成為如伍子胥這般的復仇魔鬼。生長在江南的他,是個本性極善良的人。江南指現在的江蘇省、浙江省一帶而言,也就是當時吳、越兩國的所在地。這個地區的住民,自古以來就在藝術及學術上表現突出,在情感上相當富於浪漫意識。因此,西施要做的事其實並不難。她只要將睡薪木以不忘仇恨的夫差,回覆本性即可。
夫差本身也不希望過著只以復仇為目的的生活。我不希望成為和伍子胥一樣的人。雖然他有才幹,但那樣的人生多麼乏味!他在心裡如此想著。由於父仇在身,所以不得不以復仇為最大心願,實際上,他想過的是美好的王公生活!
現在,成功地包圍會稽山,夙敵如同甕中之鱉。父仇等於已經報了。
夫差吁了一口氣。
這時候,派赴越國潛入的間諜出現,並且帶來一名美少女。
夫差立刻落入情愛窠臼。名叫西施的這名少女,真可以用"窈窕"一詞來形容。而且她還是個完璧處女!
西施不太喜歡說話,一旦開口,言語也能十分得體。
夫差生性討厭不講道理的愚昧女人,哪怕女人長得多麼標緻。嫻靜美女,這是夫差理想中的女子。
夫差認為自己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女子,怎能不為此欣喜若狂呢?——他愛西施,愛得無以復加。
"恨一個人不能恨到極點,這會遭受天譴的。"聽到西施說這句話時,夫差頗有同感。為了要報父仇,受了三年煎熬的他,深深知道這不是正常人過的生活。
"我們畢竟不是楚人。"西施說。
"對,楚人的性情剛烈。那樣的性格很要命,我們和他們不同。"夫差回答。
回答這句話時,夫差的腦際當然閃過楚國出身的伍子胥。
楚國位於現在的湖南、湖北兩省一帶。這個地方以產生熱情之士而聞名,古來此地輩出個性剛烈的人物。
楚人伍子胥對夫差建議道:"這是天要將越賜給吳國!我們趁這個機會,一鼓作氣把越消滅吧!"
而夫差卻搖搖頭:"復仇之事已經完成,我已實踐我的誓言。鞭打屍首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後面這句話當然是針對伍子胥而發。
被收買的伯噽,自然也贊成饒恕越王。
最重要的一點是,夫差完全聽從西施的話。伍子胥咬牙切齒地說:"大王!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越王勾踐雖被釋放,但他怎麼也不會忘記於會稽山上被圍,最後向吳投降這個屈辱。他在屋樑上吊一獸膽,每日不忘用舌頭舐嘗一下,並於舐的同時,用這句話砥礪自己:"勾踐,難道你忘了會稽的恥辱?"膽當然很苦。他用這個苦味提醒自己在會稽所受的屈辱。
"你不用擔心。伍子胥這個傢伙!他要幹大事,我偏偏要讓他連個小事都幹不成……西施,有我在,你還擔心什麼呢?"夫差摟著西施的肩膀說。
"你準備向我告別,是不是?"越王勾踐蹙著眉頭說。
因為范蠡就今後的內政以及軍事問題,對他做了詳細進言。
這些事情,可以以後慢慢告訴我呀!勾踐在心中想著。范蠡的語調比平時快許多,好像在趕時間似的。
"不是訣別,不過,我大概會離開您一段時間吧!"范蠡回答。
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勸阻,饒恕了越王勾踐。伍子胥無奈,最後在一個條件之下同意。
"這是我的底線——"
他的條件是:必須將越國名臣范蠡從越王身邊隔離。越國沒有范蠡就搞不出什麼把戲——這是他的想法。
范蠡於是被送到吳國作為人質。
我早就料到對方會來這一著……他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於是趕緊把自己不在時應注意的事項告訴越王勾踐。
文明由北方傳到南方。
為此,南方人面對北方人會油然升起一股自卑感。不甘願承認自卑感的人,形之於外的往往是相反的態度,那就是——"擺架子"。
吳王夫差對北方諸國表示的態度是——我也是逐鹿中原的一員!
另一方面,吳卻以蔑視態度對待位於南方的越。
父親闔閭由於一時大意而敗北,不過,這個屈辱已然洗刷。
"我們沒有閒暇顧及越這等落後國家。我的目標在中原!"夫差常做此高論。
越投降後第五年,吳對齊出兵。
治世近六十年的齊景公已死,這個國家正處於百廢待舉狀態之中。
"這是出兵的好機會!"夫差如此判斷。
伍子胥卻進諫道:"大王千萬不可忘記背後有越。越王勾踐不但自己省吃儉用,聽到民間有人死亡,再遠的路也要親自去弔問,聽到有人生病,一定專程前往探望。他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收攬民心。尚望大王眼睛不要只看北方,也要看看南方。"
"算了吧,越國哪裡值得擔心!"
蔑視越國乃吳王牢不可破之成見。他遂置伍子胥之諫言於一旁,興北伐之兵,並且在艾陵攻破齊軍。
看!你說越國會做闖空門的勾當,結果他們做了什麼?勾踐有膽量做這樣的事情嗎?……越國只是南方落後國家而已,還能幹什麼!……伍子胥人已老耄,也變得很固執,我看這個人不中用了。夫差心想。
實際上,他忘記吳國本身也是南方後起之國——也就是說,他本身缺乏應有的謙虛態度。
勾踐在態度上極為恭順。
他和妻子一起到吳國,以奴婢身份伺候吳王。有一段時期,吳王還讓勾踐居住石室,負責看守亡父闔閭之墓。勾踐唯唯諾諾地擔任包括拔草在內的這項卑微工作。
忍受這樣的屈辱,應該比"臥薪嚐膽"更為痛苦才是。
這個人已經喪失作為國君的矜持和氣力了。看到勾踐的模樣,夫差如此想著。
對勾踐來說,這正中下懷。
受到的蔑視愈大,對越國愈有益處——范蠡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范蠡未免太可憐……他和我不同,國內留有家人。應該讓他回國才對。"愛妃西施皺著眉頭說。
在越國的收穫,與其說是攻破勾踐,毋寧說是得到西施……這是夫差近來的感受。西施幾乎成了和他同心一體的人。這樣的女人哪裡還能找得到第二個呢!?西施說的每句話,夫差都言聽計從。
"好,我就讓范蠡回國吧!"夫差當場決定。這時,伍子胥的影子突然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一定會蠕動那副濃粗眉毛,暴跳如雷吧,夫差想到這一點就心爽意快。
伍子胥興高采烈,夫差就懊惱不悅;伍子胥面露苦相,夫差就滿面春風——這對主從的感情已搞到如此地步。
這不是理性所使然,而是反射性的厭惡。
"不行!絕對不行!"伍子胥果然氣得滿面通紅,吊起濃粗眉毛,表示反對。
"釋放范蠡,這件事情我已經決定了。"夫差冷冷地說。
"我們有約在先,您怎麼可以食言呢?"伍子胥用責難的口吻說。
而他的憤懣卻為主子夫差的內心帶來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我們的方針是要把勾踐和范蠡這對主從隔開。勾踐常到我國進宮求謁,他和我約定每年要在吳國和越國各居住半年時間。所以,范蠡放在哪一邊,不都是一樣嗎?"
"這可不同!放回越國,我們就牽制不了他!"
"越是我們的屬國,怎麼牽制不了呢?"
"您不知道越國在大夫文種的督導之下,正在積極訓練軍隊這件事嗎?"
"我知道,勾踐告訴我了。他說,這是以備吳國一旦有急難時,能派兵救援……"
"這樣的話能相信嗎?"
"你這個人實在固執。昨日的敵人就不能成為今日的朋友嗎?施予恩惠,會使任何人都變成朋友啊!"說這話時,夫差忽然覺得這句話十分耳熟。哦,對!數日前,西施曾經在閨房裡說過這句話。難不成我是現學現賣嗎?——不,我不是在學她。我和她已是同心一體,說同樣的話,有什麼稀奇呢?
"您的想法太膚淺了!"伍子胥沒好氣地說:"大王要有深刻認識才對!"
"深刻?你說我的想法不夠深刻?"夫差抓著對方的語病,說,"想法深不深刻,我自個兒知道,不用你管……我只知道我幹不來鞭屍之類的事情!"
聽到後面一句話時,伍子胥一點反擊的機會也沒有。
雖然夫差一開始就對伍子胥沒什麼好感,但變得極端厭惡他,倒也是最近才開始的事情。在閨房裡,話題扯到伍子胥時,西施渾身顫抖地說過:"我覺得那個人好可怕!"
她說這句話時,連聲音都在發抖,充分流露厭惡之情。發現這一點時,夫差知道自己對伍子胥的憎惡也達到了無法抑制的程度。
夫差十一年(公元前48年),吳國再度發動軍隊,準備強行北伐。
"消滅我國心腹禍根越,比攻齊更為重要!不除在背之芒刺,我國是無法高枕無憂的!"伍子胥無限激動地發言。
這個傢伙實在不可理喻……夫差嘟著嘴唇,說:"我已命令越國發出三分之二軍隊,隨我國部隊北伐,而且他們也同意負擔部分戰費。這樣,你說他們還會有可能突襲我們嗎?"
"在這個情形之下,更有必要提防他們。"
"我想,我們彼此已經談不攏了。"最好不要再看到這傢伙的臉……夫差很快想到了如何遠離伍子胥的方法。
"呃,對……"夫差想起來似的說:"你對越國的情形相當瞭解,卻全然不明白齊國的實情。我看,你到齊國一段時間吧,我派遣你以使節身份去。"
"這是命令嗎?"
"對。"
"既然是命令,我當然會去的。"
伍子胥垂下頭。對情感問題,他的感受力異常敏銳。
他開始討厭我!這是他要疏遠我的方法!伍子胥立刻直覺想到這一點。我已完了!……
鞭打楚平王屍體時,他感受自己老之將至,所以曾經說了"日暮途遠"這句話。之後再經過這二十年,這條"途"好像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伍子胥到了齊國。
他把自己的兒子亦列為隨行人員,卻于歸國之際,將之留在齊國,託交齊國大臣鮑氏照顧。
把這件事情透露給夫差的是西施。這一天,她一早就似乎有些不適,夫差對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西施,你怎麼啦,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呢?"夫差問道。
"我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心頭難過。"
"這還得了!"
夫差一直認為他和她是同心一體之人,對她肉體上的疾病或可有所不知,但不知她心頭難過,豈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嗎?
"快告訴我,你的心怎麼個痛法?"夫差急忙攏緊了西施的肩膀。
"我過去是貧窮浣女,雖然受到大王恩寵,卻一直想回故鄉苧蘿村,重溫在溪流邊洗浣的生活……"
"為什麼?你不想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不是這樣。我只是心裡很擔心……"
"你擔心什麼?"
"那個人……"
"你是說伍子胥?"
以"同心"自居的夫差,果然一下就猜出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