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
——謹以此文獻給與1994同在的人們
可能像一場風花雪月,可能像一段城南舊事,可能像張曼玉《花樣年華》的24套旗袍,或者,乾脆就是一碗“上海泡飯”,隔夜的開水泡出隔夜的味道……
懷舊不總是那麼情意綿綿,有時它會很激烈,十年之前彈指一揮間就跳出來嚇你一跳——我告訴王俊生這個日子,他像被北京乾燥冬天的靜電觸擊着“啊”了一聲;我告訴鬱知非,他就像“上車場”呼嘯而過的F1一樣反應劇烈;我告訴李明,他馬上嗅到延吉那一夜飄香全城的狗肉宴;我告訴餘東風,已經重度脂肪肝的“老哥”順手抄起一瓶白酒,像真正的袍哥回憶當年神勇——“格老子的,就10年嘍……”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古人活得平淡悠遠,可以把十年前的事都歷歷在目;現在人累得像一條狗,記憶就像生活給我們兜售的一盤充斥馬賽克的盜版光碟。但4月17日,必須如墓碑一般提醒的一個日子。
翻開被我姥姥手指弄卷的老皇曆,才知道歷史真的那麼暗藏玄機——“4月17日,農曆,忌開市”。“忌開市”,就是不宜開商場不宜開樓盤不宜開飯館不宜開雜貨鋪,當然也不應把“首屆中國足球職業聯賽”在這一個發着黴味兒的日子開幕。
多少年後才得到多少年前的一個憂傷的起源!我甚至不敢在採訪中把這個玄機告訴王俊生,否則他把腸子都要悔青,“過去的一切都是被未來註定的”,這是古巴比倫王國碎石碑上的又一則謁語,就像伊拉克戰爭是被未來註定的,就像1994.4.17的一切被2003.4.17所註定,這有點哲學意味的裝孫子;但我想説的是,中國足球在那一天被安上“職業”的字樣,是天意,這十年的風花雪月或雞零狗碎必須因為一個“忌開市”作為合理開頭。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温柔找不到擁抱的理由。”陳奕迅的聲線如此之俗,但林夕的歌詞卻懷舊得驚心動魄,彷彿在多年以後的同學會,你才明白當年小女生那道眼神導致的可怕殘局,彷彿在十年之後的地鐵站,你才在驚鴻一瞥中恍悟人生其實破碎虛空早已無跡可尋。
我們在做一次暗無天日的挖掘,“那一年4月17日,你幹了些什麼?”當我們像考古隊員或黑匣子搜尋者般一次又一次重寫這句提問,所有當事人的記憶都模糊得有些不合邏輯,事情就像王小波的《青銅時代》一樣,居然有多種版本,比如説戚務生先説自己在成都某條青石板路上行走,後來卻認為“其實可能正在北京體育館路推着自行車”,地點據分析就在“馬蘭拉麪”門口;比如賈秀全只記得比賽後和朋友喝酒吃肉,但是在南京還是太原?他至今拿不出權威的證據;再比如郝海東被無數人指證那天在球衣行李中夾帶了七條“三五”牌香煙準備發筆小財,但他一臉無辜對真相枉然不供。
不合邏輯才是真實,我們只需要他們在時光照射下的點點滴滴,生活其實就那麼雞零狗碎,像劉曉新只記得那天他像千萬民工中的一員那樣喘着粗氣走在某座廣州天橋,而我只記得那天自己正吃着3塊錢的盒飯,就收聽到大學時的女友已為人妻的消息,然後走進成都市體育中心,聽到當時還顯得很偉岸的王俊生吼了一嗓子:“……開幕了……了……了……”,餘間縈繞。
十年前,陸游還深情摸着表妹唐婉的紅酥手;十年前,蘇東坡還仔細地給沒死的妻子梳着一頭青絲;十年前,魏羣把生平第一筆鉅款擺在席夢思上,像少年周潤發一樣點根煙端詳……十年前,豬肉1.5元一斤,抽“紅塔山”還很流行,張國榮還沒死,我們穿着緊繃繃的“錐褲”,腰間倘若響起一串BP機的叫聲,立馬會引起旁邊一幫小女生的側目。
那一年好長遠……
拓荒祭——第一日
4月17日,最典型的成都天氣,灰雲像一牀老舊的棉絮在低空堆積,濕度很大,讓人胸口有喑啞鬱悶的感覺。
王俊生出門前,特意穿了一套灰黑色的國產西服,很流行的為廣大企業家鍾愛的雙排扣西服,10年前,他頭髮還沒這麼禿,所以可以用“金鋼牌”髮蠟抹得硬硬的很有型,站在那時還嶄新的成都市體育中心主席台上,他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句:“-94萬寶路全國足球甲級A組聯賽開始!”有人因為緊張,把“升國旗、奏國歌”説成了“奏國旗、升國歌”,弄得一部分觀眾大笑,但這並沒有影響到整個開幕式的神聖感覺。王俊生沒有忘了,在比賽結束後,向袁偉民打了電話報平安:“一切都很順利,觀眾很熱情,看台上密密麻麻,我們贏了。”
成都市足協的同志回憶,那天大家都去吃了火鍋,王俊生的臉被火鍋映得很紅,喝了很多酒,並豪言:“照這樣,幾年後中國足球就超過日、韓、伊、沙。”能不能在1994年推出首屆職業聯賽,這在當時的決策層分歧很大,王俊生在一場牌局中“和”了第一把,或者在一片處女地中挖了第一桶金。
餘東風也在這場首屆職業聯賽的開幕戰中開始了個人第一場教練生涯,出門前他點燃了炷香向觀音菩薩、關二哥祈禱,“第一場執教可不能丟臉”,他認為,輸不上三個球就算是不丟臉,因為對手是“十連冠”的遼寧隊,而他昨天還只是四川隊的一名隊員兼助教。
4月17日,餘東風和四川隊卻用一種絕對袍哥式的神勇打法讓人們吃了一驚,1比1平了“十連冠”,也讓川軍每人從老闆楊肇基手中拿了3000元錢獎金,餘東風本來就想應朋友之邀出去喝酒,但他想了一想,史無前例地沒有去。回到“筒子樓”後,他捅開蜂窩煤爐子,給自己煮了一碗麪,在吃麪的過程中,他腰間的BP機響了數十次,都是約他出去或發賀詞的,其中最絕的是一個鋼管廠球迷發了一條:“東風,今天你好‘港’(成都俚語,牛×之意),老子從今以後喊你‘大爺’。”
“現在想起來,那天我居然沒有想起打扮一下自己,比如説穿套西服打根領帶什麼的,我農民一樣穿了一套半舊的運動服就開始了執教生涯,球迷突然一起喊‘東風,雄起’時把我嚇了一跳。”那一天改變了餘東風全部生活。
那一天很多人都顯得很土,“廣東教父”嶽永榮去賽場時拎了一個黑皮包——中國大江南北常見的採購員的必備品。這個皮包嶽“教父”拎了很多年,因為4月17日那天他拎着它時,裏邊裝了6萬元錢,這是宏遠集團打給廣東隊的第一筆款,現金,沉甸甸的現金,“教父”拎着黑皮包在賽場坐的時候緊緊捂着,人生變得很充實。
4月17日,戚務生剛剛卸下大連隊主教練的職務,他從昆明途經成都,從朋友處借了一輛28圈的自行車,在紗帽街到體育館路嘈吵的人羣中穿行,他並不很清楚是不是王俊生就在體育場裏邊宣佈“職業聯賽開幕”,但他接到北京一個電話,“你做好準備,俊生提名你,可能當選中國隊主教練”。其實那座體育場裏還有一個人物後來絕對的大名鼎鼎——陸俊,那時“小字輩”的他執法了首屆中國職業聯賽揭幕戰,而後數年機緣成了“金哨”,10年了,他的記憶相當模糊,雖然提起“4月17日”時陸俊感慨萬千,但他歪頭想了半天,居然想不起那天是哪兩支隊比賽了。“不過,我肯定在吹哨,比賽很激烈,人好多,而且沒有人喊黑哨……”
“人好多”,也是鬱知非的一個回憶,頭一天他和根寶在一個弄堂的淮陽菜館裏吃了飯,他問根寶:“要是贏了一場球,你説我該發多少獎金?”根寶説:“怎麼也得比以前多給點吧,我認為應該這個數。”根寶放下筷子,右手高高舉起了個“6”字——6萬。但比賽剛結束他就後悔了:“老闆,你可佔了我們的大便宜,這麼多人來捧場,社會影響這麼大,這是一次典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你只給了我們隊6萬塊獎金……”鬱知非哈哈大笑:“這是你説的數啊,要是拿了冠軍我給你們翻番。”然後他倆一塊去上海電視台做了個節目——《論職業化與非職業化的區別》。
“那天是一種戀愛的感覺,我迷迷糊糊地就戀愛了,感覺像和根寶搭檔參加大革命。”鬱知非回憶,“但很快理想被現實輾碎了。”
對於那一天,賈秀全在電話裏想了半天,才想起4月17日他在南京,“我才30歲,從日本回來就當了八一隊主教練,那天我們和江蘇打平了,當時很高興,就和南京鐵路局一幫朋友去喝酒”,不過很快他又打電話過來糾正,他覺得與鐵路局朋友們喝酒事情應該是另一個版本,“不對,應該在太原,對,太原。”賈秀全對“職業化”沒什麼太多深刻感受,“以前是坐火車,後來改坐飛機了……”
那一天,在成都的首屆職業聯賽開幕式上打進了點球的魏羣能記住的並不是那個進球,而是領到的生平第一筆鉅款3000元,他飛快地跑回宿舍,把鈔票一張張平攤在宿舍的席夢思牀墊上,坐在牀沿,點上一根煙,模仿周潤發的樣子久久凝視着眼前花花綠綠的景象,“哈哈,想不到我魏羣也有今天”。
那一天,李明清楚地記得球隊離開大連時老闆王健林一直送到機場,並説了句很像革命戰鬥故事片中的送別辭:“首戰務必告捷”。當晚,李明在總共20萬的贏球獎金中分到了8000元,然後一羣人在延邊著名的“狗街”喝酒吃狗肉,“隨便吃,隨便喝,從此不用在吃飯時提醒自己每月工資只有150元”。
對於那一天,范志毅實在想不起來那場比賽自己分到了多少錢,“但數目絕對讓我產生一夜暴富的感覺”。他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然後把所有錢揣進一個塑料袋,然後晃晃悠悠騎着那輛破舊的永久牌28自行車來到百樂門音樂茶座,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靜靜地聽歌,其間,他相當奢侈地喝光了三聽每聽15元錢的可樂並豪爽地給歌手扔了兩張50元大鈔,點了一首“浪奔,浪流”的《上海灘》主題歌,他説,“那是當年上海灘的大富豪才有的生活”。
對於那一天,胡志軍心痛地記得賽前他染黃的頭髮被勒令剪掉,但胡瓜假裝虔誠地對領隊説,“感謝組織,幫我解決了思想問題”,他還記得那一年正好遇上整風,海埂春訓貼出的大字報頭條標題是:“堅決擁護偉大的職業改革,為中國足球事業奉獻青春”。
——那一天,楊一民在天津搞着調研,用的筆記本上還有“加強素質,保衞祖國”的字樣;郎效農坐在足協唯一一台21英寸的電視前看北京隊的比賽,用的杯子上還印着“為人民服務”的字樣;李虎恩因為主場輸給了大連隊而喝悶酒、吃狗肉,用朝鮮語罵人;有一個球迷偷了四川全興隊的“阿迪”球,葉春泉大發雷霆,責令“龜兒子的,給我務必找回,一點都不五講四美”……
很多年後,關於這一天的文章終於殺青,我在電話裏讀給王俊生聽,他很唏噓:“要是不説真會忘了那一天——十年前我的頭髮真有那麼茂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