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怎麼回到了北京那家,口袋裡卻摸不到鑰匙,開不了房門,急得不行,怕這樓裡上下的人認出他來。聽見下樓的腳步聲,他趕緊也轉身佯裝下樓。從上一層樓下來的那人在樓梯拐角同他擦邊而過,扭頭看了一眼,認出他來了,便問:”你怎麼回來了?”這人竟然是他多年前當編輯時的上司處長老劉,滿臉的鬍子茬沒剃就像文革中被揪鬥時那樣。他當年保過這老幹部,想必還念舊情,便告訴他找不到這房門的鑰匙了。老劉沉吟片刻,說:”你這房已經分配給別人了。”他這才記起他這房早已查封了。”能不能給我找個地方躲一躲?”他問。老劉面有難色,想了想說:”得通過房管部門,不好辦呀,你怎麼隨隨便便就這樣回來了?”他說買了張來回機票,沒想到……可他應該想到,怎麼這樣輕率,也因為在國外多年已經忘了他在中國的艱難。樓梯上又有人下來,老劉便趕緊下樓,裝佗並不認識他,從樓門出去了。他也匆匆跟出去,免得再有人認出來,趕到樓下門外,老劉卻不見綜影。滿天塵土飛揚,北京開春時節那風沙,此時也不知是春還是秋,他穿得單薄,覺得有些冷,隨即恍然大悟,這老劉早已在機關大樓墜樓身亡。他必須趕緊逃走,想在街上攔一輛出租車去機場,卻又想起他持的證件在海關立刻會被查出來,他是公認的敵人,可怎麼弄成為敵人的他卻很茫然,更茫然的是他生活過半輩的這都市竟無處可去。隨後到了市郊的一個公社,他想在村裡租間房。一個拿鐵鍬的農民領他進了個塑料薄膜矇住的棚子,用鍬指了指裡面的一排水泥坑,想必是麼一天存大白菜的土害,抹上了水泥,多少總有些進步,他想。他不是沒睡過地鋪,去農場改造就睡的大統一,泥土地鋪上麥楷,一個挨一個,每個鋪位四十公分寬,沒這坑寬大,還是一人一坑,比合葬他父母骨灰盒子的墓地裡那種水泥格子要大出許多,還有甚麼可抱怨的?進而又發現臺階下還有一層坑,要租的話他寧可選擇底下那層,比較隔音,他說他老婆要唱歌,天知道,居然還帶個女人……醒來,是個噩夢。
“他許久沒做過這類的噩夢,現今即使做夢都同中國沒甚麼牽連。在海外他遇見一些中國來的人,每每對他說回去看看呀,北京的變化很大,你都認不出來了,五星級的飯店比巴黎還多!這他相信。人要說在中國現在可以發財,他便想問這人發了沒有?要是再問你難道不想中國嗎?他便說他父母雙亡。那麼鄉愁呢?他也已埋葬。他離開這國家十年了,不願意再回憶往事,也以為早已割斷了。
“如今,他是一隻自由的鳥。這種內、心的自由,無牽無掛,如雲如風。這自由也不是上帝賜予的,要付出多大代價,又多麼珍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把自己再拴在一個女人身上,家庭和孩子對他來說都是過於沉重的負擔。
“合上眼睛,便開始遊神,也唯有合上眼才不感覺別人的注視和監督,合上眼自由便來了,便可以遊神在女人的洞穴裡,那奇妙的所在。他去過法國中部高原的一個保存完整的溶洞,遊人乘電纜車魚貫而入,伏在鐵欄杆上,左右上下橘黃的燈光映照那大巖洞,滿壁摺皴,層層疊疊,垂結的鐘乳和無數的乳突一概溼淋淋,點點滴滴,這自然造化的腔穴如同巨大的子宮,深邃而不可測O他在這大山口然幽暗的洞穴裡,渺小如一顆精子,而且是一顆不孕的精子,只滿足於在裡面遊動,那份山口在則又在解脫了慾望之後。
“童年性慾還沒覺醒的那時候,他就從母親買給他的童話中騎鵝旅行過,或是像安徒生筆下抱住一隻銅豬那無家可歸的孩子,騎在這銅豬背上夜遊佛羅倫薩公爵府。可他還能記得女性給予他最初的溫暖倒不來自母親,而是家中女傭叫李媽的,總給他洗澡。他赤條條在澡盆戲水,李媽抓住他貼住那暖呼呼的胸脯抱到床上,再給他抓癢,哄他睡覺。這年輕的農村女人當他小孩子面梳洗時也不避!他記得那一雙像梨樣垂掛的大白奶和垂到腰際油光鈿亮那一頭黑髮,得用骨頭做的篦子理順了挽成個大髻,裡個網套再盤到頭上。他母親那時候總是去理髮店燙髮,梳頭似乎並沒有那麼麻煩。他兒時見到最殘酷的事是李媽捱打,她男人找來了,硬要拖走,李媽便死死抱住桌子腳不放。那漢子一把揪住她髮髻,往地上撞,額頭上血音擴至碎和土、化曷慧性欄不住,他這才知道李媽是受不了池男人耋寺走寸裡兒一匕。勺,。J個印花藍布包裡積一的一些銀圓和銀手鐲,好幾年的工錢,統統給了那男人;竟也贖不了身。
“自由並非天賦的人權,而夢想的自由也不是生來就有,也是需要維護的1種能力,一種意識,況且也還受到噩夢的干擾。
“我提醒同志們注意,他們要復辟資本主義,我說的是上上下下,從中央到地方,那些牛鬼蛇神—.中央有,我們要毫不留情把他們揪出來,我們要維護黨的純潔嘛,不容許玷汙我們黨的光榮!你們在座的中間有沒有?火可不敢保這個險,啊哈,你們這麼上千人,這會場上,就這麼乾乾淨淨?就沒有混水摸魚的,上申下跳的?企們要搞混我們的階級陣線,我勸同志們提高警惕,擦亮眼睛,誰反對毛主席,誰反對黨中央,誰反對社會主義,統統把他們揪出來!”
“主席臺上身穿草綠軍裝的首長話音一落,全場便持續高呼口號: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誓死保衛毛主席—.”
“誓死保衛黨中央—.”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他身前身後這時都有人領頭呼喊,他也得出聲高呼,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不只是示意舉一下拳頭。他知道這會場上無論是誰,任何與別人不同的舉動都受到注意—連脊背上都感到注視的鋒芒,在出汗?他第一次覺得他大概很可能就是敵人,很可能滅亡。
“他大概就屬於那個該滅亡的階級,可他已經滅亡了的父母究竟又屬於哪個階級?他的曾祖父想當官,把一條街的家產都捐了也沒買到頂烏紗帽便瘋了,夜裡起來放火,把留給口U家住的那楝房也放火燒了,那還是大清帝國,他爸還沒出世。他外婆又把他外公留下的家產典當完畢,等不到他媽來敗掉。他父母兩家都沒人弄過政治,唯有他二叔為新政權扣下了銀行裡一筆外逃臺灣的資金,立過一功,得了個民主人士的頭銜,在打成右派分子之前七、八年。他們都靠工資吃飯,但不缺吃少穿,活得不差卻也都怕失業,都歡迎一個新中國,都以為新的國家總比舊的要好。
“那是”解放”之後,”共匪”後來叫”共軍”,再後來叫”解放軍”,正規的稱謂”人民解放軍”,大軍進城,他父母親都覺得解放了。不斷的戰爭,轟炸、逃難和擔、心搶劫,似乎都一去不復返了。
“他父親也不喜舊政府,在當時的國家銀行裡當個分行的甚麼主任,用他父親的話說,不懂裙帶關係的傾軋,把工作弄丟了、又當了一陣子小報的記者,那報紙隨後也關了門,只好靠變賣度日。他記得塞在五斗櫃底下的鞋盒子裡的銀大頭日益見少,母親手上的金鐲子也不見了。就那五斗櫃底下的鞋盒子裡,還藏過父親的一位神秘的朋友胡大哥偷偷帶來的一本用毛邊紙印的一新民主主義論一,是他見到的毛澤東著作最早的版本,同銀圓藏在一起。
“這位胡大哥在中學教書,他一來小孩子便得趕開。可他們悄悄盼望”解放”的議論,他故意從父母房裡進進出出也聽到片言隻語。房東那胖胖的郵政局長說共匪可是共產共妻,吃大鍋飯,六親不認,殺人如麻,他父母都不信。當時他父親笑著對他母親說,”你那老表”,也就是父親的表兄,”就是共匪,一臉的麻子,要還活著的話……”
“他這位早年在上海大學讀書時就參加了地下黨的表伯父,離家出走去江西投奔革命,二十多年後居然活著。他也終於見到他這表伯父,那出天花留下的麻臉不僅不可怕,一喝酒便紅紅的更顯得豪爽,呵呵大笑起來聲音宏亮,不過有些哮喘,說是打游擊的那些年弄不到菸抽,經常用野菜葉子曬乾了當菸葉抽落下的毛病。他這表伯父隨大軍進城,登報尋人,又通過老家的親戚打聽到他這表弟的下落。他們相見也頗有戲劇性,他表伯父怕見面時認不出來,信中約定,在火車站臺上見一根扎白毛巾的竹杆認人。他的勤務兵一個農村出來的傻小子,一頭癩痢瘡疤,天再熱也總箍住帽邊都汗溼了的軍帽,在鬧哄哄一動的人頭之上搖動根長竹杆。
“他表伯父同他父親一樣也好酒,每次來都帶一瓶高粱大面,打開一大荷葉包各種滷好的下酒菜,雞翅膀、鵝肝,或是鴨肫、鴨掌、豬舌條,攤的一桌,把勤務丘一支走,同他父親往往聊到深夜,那小夥子再來接他回軍區大院。他這表伯父那許多故事—從早年舊式大家庭的敗落到游擊戰爭中轉戰的經歷,令他在”邊聽得眼皮都抬不起來,母親叫他幾遍還不肯去睡。
“那些故事同他讀到的童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他也就從童話轉而崇拜起革命的神話。他這表伯父還要培養他寫作,曾把他領去他家住了幾個月。他家沒有一本兒童讀物,倒有一套一魯迅全集一。他這表伯父給他唯一的教育是讓他每天讀”篇魯迅的小說,公務之後回來叫他複述一遍O他全然不明白這些陳舊的小說要說的是甚麼,那時的興趣在牆腳的草叢裡瓦礫堆中抓蟋蟀。他這表伯父把他交還他母親,哈哈一笑,自認教育失敗。
“他母親其實還年輕!不到三十歲,不想再帶孩子做家庭主婦,也了心投入新生活,參加工作沒時間再照看他。他學習沒有困難,立刻成為班上的好學生,帶上了紅領巾!班上一些男生說女孩的髒話和惡作劇他概不參加。六月一日兒童節,他被學校選派去參加全市的慶祝活動,給市裡的模範工作者獻花。他父母也都先後成了各自工作單位的先進,得了獎口叩,一個是搪瓷茶缸,1個是筆記本,都寫的或印上得獎者某某同志的大名。那對他來說,也是幸福的年代,少年宮時常有歌舞節目,他希望有一天也能登臺表演。
“他聽過個故事會,一位女教師朗誦了蘇聯作家科洛連柯的”篇小說。說的是一個夜晚風雪交加,小說主人公我駕駛的吉普車山路上拋了錨,見山岩上還有燈光,好不容易摸索到這人家,只有一個老婦。半夜裡山風呼嘯,這主人公我睡不著!細聽風聲中似乎時不時有人在嘆息,索性爬了起來。見老女人獨守孤燈坐在房裡,面對眶眶作響的大門。這我便問這老婦人為甚麼還不去睡?是不是在等誰?她說在等地兒子。這我表示可以替她守夜,老女人這才說她兒子已經死了,而且就是她把兒子推下山岩的。這我當然不免打探一番,老女人長長一聲嘆息,說她兒子戰爭由上負了逃兵溜回家鄉,她不能讓個當逃兵的兒子進這家門。這故事不知怎麼竟深深打動了他,令他感到成人世界不可理解。如今他不只是逃兵,就憑他從小腦袋裡轉動過的一些念頭!便註定他日後得打成敵人,而他是再也不會回到祖國母親的懷裡。
“他還記得,最早動腦子思考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從地點來推算,他寫第一則日記後不久,趴在樓上他那小屋的窗口,手上的皮球掉下去了,蹦蹦跳跳幾下,滾到一棵夾竹桃下的青草裡。他央求在樓下院子裡看書的他小叔把皮球仍給他。他小叔說,懶蟲,自己扔的自己下樓來揀。他說他媽規定沒寫完頭一天的日記不許下樓玩。他小叔說,給你揀了你又扔呢?他說不是他扔的,皮球自己掉下去了。他小叔很不情願,但還是把皮球給他扔進了樓上個裡。他還趴在窗口,又問他小叔:
“這皮球掉下去為甚麼蹦不回來?要多高掉下去蹦回來也多高,就不要煩你揀了。”
“他小叔說:”就你這嘴會說,這是個物理問題。”
“他又問:”甚麼是物理問題?”
“這涉及一個根本的理論,說了你也不懂。”
“他小叔當時是高中生,令他非常崇敬,特別說到物理,又說到甚麼根本的理論。他總之記住了這兩個詞,覺得這世間的一切看來平常,卻深奧莫測。
“以後,他母親給他買來過一套兒童讀物一十萬個為甚麼?一他每本都看了,並未留下甚麼印象,唯獨他對於這世界最初的疑問一直潛藏在、心中。
“遙遠的童年,如霧如煙,只記憶中浮現若干明亮的點,提起個頭;被時間淹沒的記憶便漸漸顯露,如一張出水的網,彼此牽連,竟漫然無邊,越牽扯頭緒越多,都若隱若現,一旦提起一頭,就又牽扯一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事情都同時湧現,弄得你無從下手!無法尋出一條線索,去追蹤去清理,再說也無法理得清楚,這人生就是一張網,你想一扣一扣解開,只弄得”團混亂,人生這筆糊塗帳你也無法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