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採藥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是我喜愛的一首唐詩,簡潔平和,意境清遠,像一幅朦朧的山水畫,掛在歲月的牆上,轉瞬已有千年。
或許生於中醫世家,祖上世代行醫,從小對藥材和植物有著別樣情感。猶記兒時揹著竹筐,隨父親到深山採藥,春風暖日,百草蔥蘢,大自然的美麗勝卻世間一切繁華。
後來讀過湯顯祖的《牡丹亭》,方知深閨繡戶中的杜麗娘亦有此感,她說一生愛好是天然。她之所願,則是葬於梅花樹下,等候當年遊園驚夢時邂逅的男子。
回憶是一種美,它需要在某個安靜的場景中,緩慢地走進去,像是一場時空的更換,在過往的風景中,可以看到前世的自己。與杜麗娘相比,我只是一個採藥的農家女孩,簡衣素布,在深山裡找尋珍稀的藥材。連綿不絕的山巒,是大自然對眾生的恩賜。深山幽谷裡,不僅有名貴的藥材,亦有可以充飢的野果,還可以採摘新鮮的菌菇,捕捉美味的山禽。
空山雨後,草木如洗,遠處的山巒被雲霧籠罩,望不見世上人家。那時的我,總期待邂逅一位採藥仙翁,白髮長眉,仙風道骨。他從唐詩中走來,迷了方向,誤了歸期。後來與我做了莫逆,在山林研習藥經,對弈說禪。
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山林裡不曾遇見仙翁,卻時遇樵夫、獵人,還有采摘山珍的農婦。晨曉伴隨朝霞上山,西風日暮時返家,午間則在山裡尋一潔淨處,吃著自家帶去的米飯。記憶中雪菜燒筍,青椒小河魚,是妙不可言的佳餚。山裡四季泉水不絕,渴了尋覓一處山泉,撩開落葉,飲上幾口,清甜甘洌,勝過百年窖釀。
歇息時,靜坐蒼松下,看微風往來,雲捲雲舒。若遇熟人,則相聚一起,說一些山妖鬼怪的故事。中國民間有太多的傳說,似山長水遠的風景,無窮無盡。他們亦論成敗,閒說古今,感慨世事飄搖,生活不易。千百年來,哪個家族不曾經歷滄桑變故,一生風雲叱吒,到最後亦只是斜陽古墓,萋萋荒草。
父親也曾經歷過命運的徙轉,從富貴人家的少爺,到流轉天涯的浪子。整排店鋪,滿箱金銀在一場大火中化作灰燼。動盪的亂世,改變了太多人的一生,在這悲喜交加的人間,真正的安穩,則是內心的寧靜。大山教會了父親寬容和豁達,亦教會他辛勤和忍耐。他說此生只願做一個濟世救人的鄉村醫生,熟識藥理,安於宿命。
初時跟隨父親上山,所認得的草藥寥寥無幾。次數多了,方知百草皆藥,許多看似貌不驚人的野草荊棘,青藤樹皮,竟是療傷治病的良藥。多刺的繡花針,常生於竹林和溪谷邊,是一味活血祛風的好藥。有一種白花蛇舌草,葉瘦細長如蘭,開著白色的小花,長於山地岩石,或水田曠地,對肝火過旺的病者有奇效。
杜仲亦是父親每年必採的藥材,它名貴滋補,多生於峭壁山岩,取其皮曬乾入藥,有補肝腎、強筋骨之功效。皮被削後會再生,可謂深山裡取之不盡的財富。杜仲亦可同丹參、川芎等幾味藥材浸酒,常飲可養血活血,強身健體。
我自幼得母親遺傳了頭疾,加之常犯嗽疾。有江湖相士說我一生不得勞累,宜靜養。後來每逢春分或秋分,吹風受涼,病症便如約而至。頭疼咳嗽,像宿命一般,伴隨左右,惆悵難言。
野生天麻有止痛鎮靜功效,對頭疼患者可謂良藥。溼潤山林,向陽灌叢,可覓得野生天麻。我不識得此藥材,唯見父親會採挖回來,洗淨外皮,再蒸透烘乾,配上別的湯方,母親煎水讓我飲服。一段時間,頭疼的頻率果真減少。如今父親年邁,再無人上山採挖野生天麻,那經年老病,習慣了,倒也無妨。
村莊山水富饒,四季草木長青,可入藥的花草更是源源不窮。桃花、梨花、茉莉、梔子、丁香、菊花、野梅、蒼耳、山楂,還有金銀花,皆有藥用價值。有些當茶飲,有些用來浸酒,有些配入藥方。萬物之神奇和美麗,會令人喜愛到不由自主。
若遇金銀花、山楂,以及薄荷的盛季,村裡許多婦人和小孩皆去採摘,他們用自己辛勤勞動所得,兌換了錢物,付與日子。那時放學回家,不見母親坐於木門後,直到夜幕,方能得見她疲憊的身影。那種踩著落日滿載而歸的笑容,夾著揹簍裡金銀花清涼的香味,沁人心脾,永生難忘。
採回的草藥,夜裡挑燈選揀,鋪在寬大的竹匾裡,晨起於陽光下晾曬。庭院裡瀰漫著濃郁幽淡的藥香,繼而穿過小巷迴廊,飄散至整個村落。之後,我可以從氣味中分辨出各種藥材,而我對人間草木的情感,與日俱增,不能割捨。許多藥名更是耐人尋味,獨活、尋骨風、白芷、蘇子、浮萍、千年冰、史君子。
每年暮冬,父親皆會託人從遙遠的長白山寄來正宗的人參和鹿茸。臨近的鄉鄰會提前登門預定,他們用平日節省下的錢,購買滋補藥材,給家中做氣力活的男人服用。只盼著參茸帶來奇效,讓他們身體健碩,在來年的勞作中,得以事半功倍。
分配參茸那日,他們從各個村落相繼趕來。父親取出鍘藥刀,沉重的鐵藥碾,還有搗藥罐,藥篩子,將藥材切片再研磨碾碎。有些配方需用野生蜂蜜煉製,揉成一顆顆小藥丸。有些則取了粉末,回去依照劑量,用雞湯或米酒送服。
廚房裡,母親燒旺了灶火,煮上一大鍋米粉,鮮肉香菇制湯,用來待客。我坐於灶臺下,不停地添柴,松木燒得劈啪作響,松香味夾著美食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人世風光,可以這樣幸福動人。古老的鄉村,因了這一間小小藥鋪,有種盛世的富足與安寧。
父親是良醫,母親是善人,他們一生行醫賣藥,夫唱婦隨。所掙錢財,亦數微薄,素日裡種些田地,勤理菜園,餵養雞鴨,只為補貼生活。多年的樸素儉約,供養我們讀書,日積月攢,方蓋上樓房,擁有了一間藥鋪和安身立命的家。
幼時老舊的宅院固然美麗,卻因是租借而來,父母常受人閒氣。那時不解,坐在高高的木樓上,看遠近層疊的馬頭牆,看舊年的燕子歸來築巢,認定了這是此生的歸宿。直到今日,無論我走得多遠,是否豐衣足食,夢裡依舊是老宅舊院,是那揮散不去的清涼藥香。
春色撩人,萬物爭奇,又到了山村採藥盛時。我早在多年前選擇棄醫從文,兄長繼承父業,在小鎮上開了一間小藥鋪,唯圖溫飽。鋪子裡的藥材皆從外地藥商處進來,再無人背上竹筐,走幾十裡山路去採挖藥草。
藥翁不見了,雲霧深處,只留下那個被封鎖在唐詩裡,再也走不出來的仙人。樵夫的柴刀被歲月風蝕,早已失去當年的鋒利和氣勢。獵戶的獵槍成了一種擺設,讓我們在月圓的晚上,想起那些恍若遠古的從前。
萬物有靈,人最有情。一草一木皆有佛性,它的慈悲仁愛可以普度眾生。《雜阿含經》雲: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萬物因緣而生,眾生平等相待,不論是渺小的微塵,還是浩瀚的天地,皆無尊卑,彼此依存,不可分離。
想起金庸先生筆下那個深居藥王谷的程靈素,她種植草藥,研習藥術。倘若不遇胡斐,不出藥王谷,和草藥相依為命,亦不會死於七心海棠的劇毒之下。金庸將世間的冰雪聰明都給了她,卻吝嗇賜予她美貌。這個女子如一株藥草,只為救活她此生至愛的男子。來生,她一定貌美如海棠,白衣勝雪,在初相識的地方與他重逢。
多年的修行,原來並非為了錦衣玉食,唯有無華的歲月,方是安穩。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嘗百草,等候一個再也不會歸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