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目送
江淹《別賦》裡曾寫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僅此一句,道出了千古離情別緒。人生一世,來去匆匆,每天都在演繹聚散離合。再華美的花事,繁盛的筵席,都有散場的那一天。所不同的,亦不過是早晚而已。
李叔同在《送別》一詞中寫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所以在他經歷人生諸多悲歡之後,選擇皈依禪門,獲得無上清涼。從此謝絕奢華,一切從簡。世間愛恨離合,猶如夢中之事,再無牽懷。
這一生,我懼怕的,亦是離別。每次揹著行囊,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土,總有近鄉情怯之感。光陰如流水,沖淡了過往痕跡,卻衝不散維繫一生的親情。帶著遠行的風塵,見到年邁的父母,是我多年以來最不忍心面對之事。
聚時短暫,而後則是漫長的離別。日久年深,重複著這個離合過程,我從當年一個愛做夢的女孩,到如今年華老去。歲月是生命裡最好的恩師,它讓我洗盡鉛華,藏起鋒芒,學會了隱忍、寬容、退讓和圓通。亦懂得了涵容待人,淡然處世。
我知道,我與父母的緣分,註定了只有那麼多年,見一次,則少一次。明知如此,亦不願用更多的時間,去承歡膝下。自私地以為,千里不過咫尺,常聚亦只是頻添煩惱。我總想著,做一縷漂泊的風,自在的雲,沒有掛礙,來去無心。不必為誰停駐腳步,更無須為誰更改波瀾。
行盡江南,竟不知歸去何處,歸依何方。陌上鶯啼,斜陽古樹,夢影依稀,一切還是舊時模樣。故山隱隱,煙霧縈繞的村莊,一如當初的綠蕪庭院,烏衣老巷。外婆坐於門前的石凳上,穿著茉莉,指間戴著一枚黃金鑲嵌翡翠的戒指,鏤空的花飾,古老明淨。曾經的她,是一位纖弱的大家閨秀,含蓄典雅,如今在遲暮的風中,多了一份從容的憂傷。
髮髻上,插一支古樸的銀簪,不施脂粉,一如她簡單純粹的一生。來往的小女孩,手上皆戴一串茉莉花,巧笑嫣然。古意的青瓷杯裡,泡了幾朵茉莉,在水中素淨無求。平凡婦人的日子,簡約安寧,不知浮名,不問前程。每日對鏡理紅妝,洗手做羹湯,家人安康,日子平順,是最大的幸福。
這些年,回家最心急之事,便是探望外婆。外婆八旬之時,還在廚房炒菜,辣椒雞蛋的香味飄得甚遠,熟悉如昨。坐下來,一碗白米飯,幾盤家常小菜,有種塵埃落定的歸屬與安心。而後整個下午,我與外婆閒坐庭前,喝茶聊天。幾碟自制的點心,醃製的乾菜,無論我走得有多遠,家鄉的味道,為世間美食所不可替代的。
我陪外婆挑揀竹匾裡的綠豆,看著她蒼老的手,被時間雕刻,心生感傷。她用這雙手,為我們做出許多美食,縫補衣裳,那些溫柔的皺紋,盡是流年過往。爐火裡清燉著鄰家獵戶送的野兔,外婆一生茹素,卻願意為我們烹煮野味。後院的南瓜花開了,表弟摘回一些南瓜藤和黃花,我與外婆撕去青藤的外皮,給晚餐增添新味。
外婆一過九旬,便倉促老去。每次跋山涉水趕回故鄉,她都靜躺在臥室的搖椅上。我的歸來,令她萬分驚喜,執意支撐著老邁的身子,為我泡茶裝點心。而後,我們圍坐一起,烤火喝茶,安享著相聚的快樂。她知我一個女子孤身在外的不易與悲涼,每至心傷處,不免落淚。
外婆今生的眼淚都給了早逝的小舅,那種天人相隔的悲痛,令她撕心裂肺。時間久了,她竟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幾番思量,只是哽咽無言。她說,他們的相見之期愈發近了,卻怕到了另一個世界彼此擦肩而過。又或許,他們母子一場的緣份只有一世,來生他們縱算重逢,亦只是陌路。
短短幾日相聚,來不及好好共話,我又開始踏上遠行的列車。善感的母親,一夜憂思不眠,晨起煮好了參湯,為的是讓我有足夠的精力去抵達千里風塵。未曾道別,已是淚落不止,外婆在一旁叮囑,勸慰母親在我面前多加隱忍,莫給行途增添悲傷。人世竟有這般難以割捨的恩情,令母親肝腸寸斷。
我深曉她的擔憂,自十幾歲起,我便為了求學遠別家鄉。之後一直獨自漂泊天涯,嚐盡冷暖,不曾有過真正的安定。她期盼著,我可以早日尋到一個值得依附的人,讓他承擔風雨。豈不知,緣分三生有定,那個人終歸會來,只是有些遲。
父母之心,有如日月,他們對子女的愛,伴隨著生命,至死不改。每一次,那雙目送我背影的眼神,如同刀刃,揪心刻骨。不敢回頭,怕自己看著他們兩鬢的白髮,再不忍心邁動步履。原本一直假裝無情的我,被時間慢慢褪去了面紗,對著養育數年的雙親,再也無法從容自若。
曾幾何時,那個美麗張揚的女子,也低落塵埃,輸給了滄桑。人生在無常的聚散中慢慢轉變,從簡單到深沉,從冷漠到寬容。我喜歡龍應臺《目送》裡的一段話,那麼貼切,那麼意味深長。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又如何去追,看似近在咫尺的距離,其實早已隔了山水萬重。今生的緣分,越來越薄,離別的背影,漸行漸遠。人生是一場華美的筵席,縱算你是最後一個離場,亦改變不了它散落的命運。一如成敗得失,轉瞬皆空,你所擁有的,是那個備受煎熬的過程。
《紅樓夢》裡,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只因她清醒地知道,聚時歡喜,散時豈不更加冷清。冷清則添傷感,倒是不聚的好。而賈寶玉則只願人生常聚,唯怕筵散花謝,悲傷不已。其實賈寶玉內心亦是醒透的,世間萬物遵循自然規律,又何來朝暮花好月圓。他曾對襲人說過: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大觀園散了,曾經爭妍鬥豔的群芳也散了,死的死,走的走,來不及道一聲珍重。多少功名恩情,清淺如風,在斷壁殘垣裡已尋不到往年蹤跡。描寫探春的《分骨肉》曾寫道: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奴去也,莫牽連。這亦是我最想對母親說的一句話,卻從不曾說出口。還有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外婆,她還聽得見嗎?這些年,我之所以可以安然漂泊在外,是覺得外婆會一直在,守著她的諾言,等著我回去。非她失約,而是我們皆抵不過歲月,世間生老病死,不會對誰寬容。
近來,我總是恍惚地以為,外婆還在,還在故鄉的老宅,簡淨地活著。那張陪伴了她一生的雕花古床,有她的氣息和味道。有一天,我回去了,外婆還會親自生好爐火,為我煮茶。而後,再一次目送我的離去,年復一年。
我只想對他們說,奴去也,莫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