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梔子
煙雨江南,山水如畫,來過的人,一旦入境,此生便再也無法離開。昨日煙雨出行,叢林繁盛,十里荷花,煙波舟楫,如至夢中。萬物大美無言,我本清淡之人,然對山水花木的情感,卻深邃沉靜。
雨後窗臺,芬芳逼人,茉莉、梔子、荷花皆已綻放清雅的花朵。我愛茉莉,也愛荷花,亦愛梔子。花木的潔淨,能在瞬間平復你百轉千回的內心。多少個寂寥雨夜,獨自於燈下寫字,是她們伴我長寧,慰我心安。
梔子與茉莉相似,一襲白衣,雪色華年,開在盛暑,清涼如水。梔子從冬季開始孕育花苞,直至夏日方能綻放,花期清芬久遠。許多人不知道,那看似不經意的綻放,卻經歷了漫長的等待與堅持。採一朵梔子簪頭,願人生若梔子,平淡持久,美麗脫俗。
江南一代的小巷弄堂,時見提籃老嫗,穿了茉莉、梔子和白蘭花叫賣。梔子花白蘭花叫喚之聲,穿越悠悠老巷,將你帶回那段舊時光。自家窗臺雖種了花木,每日亦可採摘一青花碗。可只要途經街巷,依舊會買上一串幾朵,簪於衣襟或髮髻,心中放不下的,始終是往日情懷。
幼時於村落,梔子花長在山野路旁,路人皆可採之。而我時常挎著竹籃,邀了同伴去山間採摘。含著雨露的梔子,吸取其花尾的汁液,潔淨清甜。摘回的梔子,可以穿了佩戴,亦可和白糖或蜂蜜醃製,每日取部分泡茶,可治嗽疾。
父親告訴我,梔子葉亦可摘回,泡茶飲用,有降血壓之功效。梔子的果實,又稱黃梔子,呈橢圓狀,果皮薄而脆,內外皆為紅黃色。浸入水中,可使水染成鮮黃,味淡微酸,有清熱涼血之效。梔子成熟之季,村人便去採摘,賣與家裡的藥鋪,父親配在藥方裡,濟世救人。
喜愛山梔子,不僅因了它為良藥,更愛它素潔一身,淡雅絕俗的芬芳。她與茉莉不同,茉莉宜植庭院,每日晨起採摘,繁花似雪。而梔子似乎更喜山間,愛山風雨露的滋潤,多了一份清冷與高潔。宋代楊萬里有詩:孤姿妍外淨,幽馥暑中寒。如何山谷老,只為賦山礬。
幽蘭和梔子亦不同,雖為山谷客,蘭清麗不爭,宜觀賞,不忍採摘。梔子則惹人愛憐,願採回餐食佩戴,與之肌膚相親。梔子花還可採回供瓶,置於案几,芬芳瀰漫,滿室生香,令人於盛暑中,有了涼意。月影幽窗下,別有一番意境,醉人心懷。
唐人王建有詩:雨裡雞鳴一兩家,竹谿村路板橋斜。村婦相喚浴蠶去,閒看中庭梔子花。多雨江南,竹谿小橋,村婦相喚而行,冒雨浴蠶,唯有梔子花悠然無事,閒逸於庭院深處,離塵超凡。看似簡潔樸素的詩,卻寫出山村的神韻,農事繁忙之時,更添了鄉村喜氣。
每年採桑、採茶或收割之季,各家各戶,老邁年幼之人,亦要隨行忙碌。原本靜謐寧靜山村,有了天然繁盛之景象。我亦隨了大人一同忙著農事,披蓑戴笠,細雨山巒,煙霧繚繞,幾番詩意,耐人尋味。
母親去溪畔洗衣,我於路邊採梔子。她於灶前烹煮菜餚,我於灶下生火添柴。母親去菜園拔草施水,我採蓮製藥。她摘茶炒茶,我挑揀嫩芽。縱是清貧辛苦,時光依舊簡靜平和。那種用勞動所換取的充實生活,令人心生敬佩,也許不能過上錦繡富足的日子,粗茶淡飯,亦可慰藉平生。
簷下聽雨,泡壺山梔子茶,享受片刻閒靜光陰。庭中梔子,潔白如雪,瓶中梔子,淡雅清香。尋常農人,並不知梔子早在漢代,已是名花,更不知梔子,曾受過隆重的禮遇,她的高貴,不輸於別的奇花異草。煙雨中,月光下,仙姿搖曳,美不勝收。
我愛極了山野民間,不受世事束縛的豁達明淨。樸素的生活,一如山梔子,不曾風華絕代,卻年年歲歲,細水長流。母親是菩薩心腸,雖不信佛,卻信因果。她教會我良善簡靜,一生節儉自己,救人於急難。外婆亦是慷慨有禮義,客往客來,皆是誠心相待,廚房裡柴火燒旺,炊煙嫋到庭前房舍。
昨日的平凡煙火,歸於滄海。此時鄉村的梔子花,早已開遍山野,只是再無人有興致去提籃採摘。小橋流水,煙雨如畫,帶著遠意,亦令人內心悵然。碌碌凡塵,諸多誘惑,諸多不如意,如何才能做到當初的潔淨從容。浩蕩人事,不復往昔簡約,他們遠離家園故土,擁有了華麗現世,卻永遠丟失了山花朗月的生活。
而我已是風雨歸來,鉛華洗盡,卻再也找不到舊時人家。閒暇之日,唯有去花市買來幾盆梔子、茉莉,養於窗臺,小小盆景,豐盈了歲月。再從書卷中,吟詠幾闋詩詞,寄寓情懷。倦累之時,梔子的淡淡芳香,透過幽窗,沁入心骨,頓覺人世安定,梔子與我竟是如此親和。
晨起時,換上一襲潔淨的旗袍。打開鏡奩,梳一個簡潔髮髻,梔子簪頭,美麗了一天的心情。梔子花滿足了一個尋常女子,微澀的心事,外界縱是紛繁動亂,亦不受干擾。許多時候,為避塵囂,寧可錯過世間萬千風景,與一株花草,共話月明。
書中雲,梔子花種子來自天竺,與禪佛相關,故有人稱之為花中禪客、禪友。修禪之人,日子更為簡樸,一桌一椅,一茶一飯,已然稱心。窗臺室內,種植幾盆花木,養了性情。世間千紅百媚,關於門外,視而不見。
宋時才女朱淑真吟梔子:一根曾寄小峰巒,苫葡香清水影寒。玉質自然無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都嘆紅顏薄命,她本生於仕宦之家,奈何嫁與一個不愛的男人,終抑鬱早逝,辜負了驚世才華。那些個孤獨夜晚,亦只是庭院花木做伴,解她詩情詞意。一位天資聰穎、性靈鍾慧之女子,如何甘願與一庸夫度過一生。萬般心事,皆付斷腸集中,唯有一株水梔子,伴其泉下。
再美的華年,亦經不起光陰的相催。紅顏若梔子,清雅絕塵,搖曳獨立,奈何紅顏易老,而梔子凋零後尚有來年可寄。如有來世可求,誰人不願做一株凡塵中的梔子,潔白一身,靜立風中,為世間一道顧盼悠悠的風景。
它是禪客,給修行人於明淨空靈;它為良藥,懸壺濟世,造化眾生;它亦是美人,驚豔於時光,溫柔了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