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袁世凱為人謙遜,或許能避免正面衝突。但是,他極不謙遜。年輕氣盛,平素已是傲氣凌人,平亂有功,就更加目中無人了。
叔父袁保齡每次寫信都教導他:“要謙虛、自制。”同時寫信給吳兆有:“袁世凱年幼無知,或惹仁弟不快,請勿介意,善為照拂……”
被金玉均殺害的親清派人物同袁世凱情深意厚,他覺得應當給遺族以撫卹,便下令從軍餉中支付。
軍餉只限用於駐防軍的直接開銷,即糧食、武器彈藥的補充等。用來撫卹他國要人的遺族,是不妥當的。
吳兆有將此事報告李鴻章。
袁世凱沒有別的財源,只有先挪用,以後再“做正開銷”。
然而沒等他上報申請,吳兆有便揭發了。不管有何打算,被告發後就構成公私不分、賬目混亂的罪名。李鴻章下令:“所借錢款,著由個人償還。”
袁世凱只好處理私人財產,正當趾高氣揚之時,這件事給他當頭一棒。
“這就是過分逞能逞強的結果”,袁世凱自己得出結論。他終於明白了。袁保齡也在信中批評他:“你此次在朝鮮的功績,舉世矚目,竟為吳某所算,乃‘闊’字之病。”
所謂“闊”字之病,即疏忽大意,或者說警惕性不高。
“甲申事變”之後,袁世凱成了“眾矢之的”,敵方我方一齊攻擊他。吳兆有的暗算不過是挑錯整人,還不為重,而敵人的箭矢來勢兇猛,並塗滿毒藥。
日本方面強調,這次兩國衝突的責任在清軍指揮者身上。
“壬午軍亂”時,日本人死了十幾人;而“甲申事變”中,磯林大尉等四十多人死亡。竹添感到,自己發動這場政變死了這麼多人,責任重大,於是使勁兒往袁世凱身上推。
竹添後來對自己的門生總保持沉默,但在回國當時,卻向日本朝野人士辯駁,說:“此次諸事,皆因袁世凱不善。”
清政府派出吳大澂和續昌兩人到朝鮮。他們於1885年元旦抵達漢城,即陰曆十一月十六日。兩人的任務是“查辦”。
吳大澂在日朝談判中處於幕後,為朝鮮方面出謀劃策,有時候也就是命令。他來到朝鮮,一直代表清政府獨攬朝鮮大權的袁世凱等於被解除了職務。
“來了正牌貨,我就靠邊了。”袁世凱轉動著眼珠說道。
“什麼叫正牌貨?”吳大澂不由得笑了。他五十一歲,袁世凱和他兒子的歲數差不多。
“就是有響噹噹的出身。”
袁世凱在進士出身的人面前,總有一種自卑感。何況吳大澂不僅是進士出身,而且是知名學者,就使他更加自卑了。站在他們面前,袁世凱覺得自己好像是冒牌貨。
“不過,你乾得很出色。”吳大澂說道,“另外也找不出辦法來。如果要幹,就得那麼斬釘截鐵地幹一場。”
吳大澂對袁世凱的評價並不低,然而,被查辦畢竟是不愉快的,況且又停止了代表清廷的職責,無怪這個年紀輕輕就掌握大權的袁世凱要抱怨了。
正在這時,從家鄉來了一封信,原來是養母牛氏病了。
前面已經說過,袁世凱是袁保中的第三個兒子,因為叔父袁保慶無子,就把他過繼了。當然不是形式上的過繼,而是正式收養為嗣子。袁保慶的妻子牛氏雖是女流,但頗有學問,既是袁世凱的養母,同時也是業師。不愛學習的袁世凱勉強能寫寫文章,能寫一手不太難看的字,多虧了養母牛氏。
“唔,回鄉!”他叨唸著,把母親的信裝進信封裡。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重新抽出信來,反覆觀看。這令人思念的字跡,還是那麼秀麗動人。
沒有變化!從字跡上感覺不出母親有病。
“難道又是……”袁世凱懷疑起來。
十八歲時,他隨同叔父袁保恆赴河南賑災,協助公務,忽然接到牛氏病重的信,慌忙趕回項城。
牛氏身體不算健壯,但回鄉一看,也並不特別危險。後來袁世凱自己推測,是因為他在叔父任地同賭徒無賴發生糾紛,本打算隱瞞,但終於被母親知道了,於是假借重病為由,把兒子叫了回來。
這次袁世凱成了“眾矢之的”。
1月11日,日、朝之間協議簽字後,井上馨便帶領竹添公使等人離開漢城。第二天,在仁川祭祀戰死者,下午四時乘“近江”號輪船踏上歸途。這似乎是在說:沒有必要久留。甚至拉出一副架勢,下一個談判對手就是清政府。
清廷同日本的談判地點將在何處?
不在朝鮮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井上馨離開了朝鮮,不作久留,那當然只有在日本或中國了。
袁世凱心想,很可能是在中國。
現在,清廷的外交由李鴻章一手包辦,離了李鴻章什麼也不能決定。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李鴻章不可能出洋。這一點,日本方面也很清楚。要早日談判,非在中國不可。
下一次談判肯定會把袁世凱的責任問題作為議題。
好吧,好漢做事好漢當!為此,也應該還鄉一次,可能母親已經發覺了,袁世凱想。
但他沒有立刻呈請歸國,該做的事太多了。關於自己應負的責任問題,需要蒐集材料,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他盡一切努力,在漢城蒐集足以證明日軍違法行動的證據。竹添進一郎留下了許多不體面的證據,可能是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政變會以失敗而告終,毫無戒備。
“回國的話,咱們一起走吧。”聽說袁世凱奏請歸國,吳大澂約他同行。吳大澂在朝鮮查辦的結果,似乎已判明袁世凱沒有失策之處。
1月31日吳大澂一行和袁世凱乘軍艦回國。朝鮮兵曹判書金允植撰寫了一篇《送慰亭歸河南》。慰亭是袁世凱的字。開頭寫道:“名高人多嫉,功成眾所忌。此事古今同,處世諒不易。”末尾寫道:“相見知不遠,努力勉王事。”
金允植預想不久的將來即可再會,而袁世凱也準備儘快重返朝鮮。
“闊別已久,我要在故鄉過年。”袁世凱說道。離開朝鮮是1月31日,即陰曆的十二月十六日,這次回國正好趕上舊曆新年。
袁世凱在朝鮮前後住了四年。他十八歲時結婚的妻子於氏正等著他。他二十歲那年,於氏生了一個男孩,就是長子克定,這時已經八歲了。
項城位於河南和安徽接壤之處的賈魯河畔,同附近的商水、淮陽、沈丘等相比,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農村集鎮而已。
在久別的房間裡,和妻子兩人對坐時,袁世凱開始忐忑不安了。
那時代,男人置妾是正常的。所有的元配妻子,只要守住正夫人的寶座,對丈夫在外納妾的事並不過問。袁世凱去朝鮮前,已經納美女沈氏為妾。他在登州吳長慶處做幕僚時,正妻於氏未能同行。她認為與其給丈夫做身邊瑣事,不如守在家裡,更能鞏固正妻地位。
沈氏是袁世凱在天津贖出來的女子,按照出生地,人們都稱她為“蘇州太太”。不愧是美女之鄉出身,姿色超群。沈氏陪同去朝鮮,是正妻認可的。把沈氏領回項城,誰也不會奇怪。比袁世凱年長一歲的正妻於氏沉著得很,沈氏對她也相當恭順,甚至恭順得有些過分。她終於把袁世凱在朝鮮的風流豔事,向正妻和盤托出。這也許是沈氏的一種戰術。妾被遺棄,往往並非出自男人本心,大都是因為惹惱了正妻。作為第二夫人的保身術,就是俯首下心地侍奉正妻。
“言語不通,難為你們能在一起過日子。”正妻於氏說道。
袁世凱還想裝糊塗,但看來沈氏已經告發了。事到如今,慌里慌張地抵賴並非上策。抵賴,等於謊上加謊,到頭來總得敗露。在朝鮮的外交中袁世凱學會了很多招法。
“言語不通,就靠筆寫。”袁世凱答道。
在朝鮮任中,他納了兩個朝鮮女子為妾,一為白氏,一為閔氏。白氏出身於“三韓望族”,閔氏則是當今最有勢力的家族一員,但閔氏對政治毫不關心,也許應該說是不願意關心吧。“壬午軍亂”之際,她的家族遭到嚴重災難,用她的觀點來解釋,就是因為過於靠近政治之故。有一個喜歡政治、喜歡權勢的閔妃在,身為閔氏族人是危險的。同她一樣,還有人也感到閔氏一族的危險,於是通過他,這位閔氏女子成為袁世凱的側室。這是“甲申事件”剛了結時候的事。
“她們倆都能寫字嗎?”於氏問,面部毫無表情。
“唔,當然都會,兩人在朝鮮都是名門出身。”
於氏甚至知道有兩個,顯然隱瞞也無濟於事。
賢淑的於氏對年輕丈夫在女色上的規勸,也只能適可而止。養母牛氏的病時好時壞,但終於發出“母病篤”的急報,似乎是想用這個辦法把袁世凱從動盪的旋渦中拯救出來。
“還是故土好!”袁世凱馳馬來到郊外,大聲喊道。當然,他並不打算在家鄉長久待下去。
歸鄉途中,袁世凱在天津拜會李鴻章,詳細報告了朝鮮局勢,並把歸國前蒐集的大包材料交給他。
“唔,這倒是有用的材料!”李鴻章粗略地看了一下目錄,說道。他認為,袁世凱蒐集的材料在即將開始的中日交涉中會大有用處。這裡有人名、時間、地點的記錄,有關文書的抄本等,談判時,既可用以防禦,也可用以進攻。
袁世凱同往常一樣,滾動著大眼珠笑了。他偷偷看了看李鴻章的顏色,見他正露出微笑,也許已經想出如何把日本代表逼入絕地的辦法了。
袁世凱在故鄉過了年。
“沒來電報嗎?”每次從外面回來,袁世凱總要這麼問。
“沒有……哪兒來電報?”於氏明知故問。
“天津。”袁世凱不耐煩地答道。他確信,不久李鴻章將從天津來電報叫他前去。
袁世凱在項城得知《天津條約》的內容後,一拳砸在桌上,打翻了茶碗,摔得粉碎。
“怎麼能撤軍!”
當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回鄉以來,他一直控制飲酒。從朝鮮歸國時,在“超勇”艦上,他曾與提督丁汝昌痛飲,此後便沒有喝醉過,過年時都是適可而止。因為他熱切地盼望著:飛電一來,就立刻登上重要舞臺。
《天津條約》締結後,又過了一陣,終於來了電報。但是,這時袁世凱的心情低落極了,電報是探問的語氣:
“能否歸任朝鮮?”
“因病不能成行!”袁世凱復電。
“病者豈非令堂?”又來了一封糊里糊塗的電報。
“母子俱病。”袁世凱回答。
儘管如此,電報還是雨點般飛到項城。
“病勢如何?”
“一時難愈!”袁世凱復電。
“礙難照准。”
袁世凱笑了,打電報說:
“唐紹儀頗勝任,彼有不足乎?”
在這種電報遊戲的過程中,袁世凱心裡的疑雲漸漸消失了,他知道自己並沒被忘卻,心裡熱乎乎的。其實,這是李鴻章的一種手法,他為了收攏人心,故意作態,終於把年輕的袁世凱折服了。
正當盛夏時節,來了一封電報:“火速來天津!”簡直是不容分說,同前些時候相比,沒有一點扯淡的味道。而且,是以李鴻章個人的名義發來的。
袁世凱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回該輪到我出場了。”
他自鳴得意,著手準備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