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凡的話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妹妹才兩歲,就靠我母親一個人做工養我們兄妹倆,還要再供我上五年大學,我不忍心。我對我母親說,將來讓小妹妹上大學吧,我工作供她上學,一家子有一個大學生還不就夠了。她怪我不求上進。我能忍心她白天廠子裡幹了一天活回來又為我們的生活操勞?我和妹妹倆的衣服、鞋子全是她做的,家裡花一分錢都得算計著。我上中學的時候,沒買過一張電影票。寒暑假裡的學生場,五分錢一張票,我都不向她要錢。我上高中的書本費全是我偷偷去做小工、撿破爛掙來的錢。學校裡對我還是比較照顧的,學費全免。有時候,圖書館整理圖書,班主任老師叫我去幫忙,學校裡給點補貼。不是我不愛看電影,我是怕看上了癮就老想看。後來是公雞發現了,他就替我買過好幾次票。那一次上製圖課,老師把我叫起來,問我為什麼總不用製圖紙做作業,我怎麼說呢?他態度也不好,說再不按哥斯特(“規格”的俄文叫哥斯特)的作業,今後他一律不改。我就頂了他一句,只要圖畫得合符規格,你管我用什麼紙呢?是他先火了,說不想上製圖課的可以出去!我就出去了,在教室外的臺階上坐了一節課。後來,你串通了公雞,給我買了製圖紙、鴨嘴筆,怕我不肯收,偷偷塞進我的書包裡。你們不是公子哥兒,也就那兩個零花錢,還不是自己省下來的。我發現你們塞在我書包裡的那捲製圖紙、鴨嘴筆和一張小紙條子。紙條子上寫了幾個字:“請你一定收下,我們佩服你刻苦求學的精神。”你們當時沒留下名字,可我認得你的筆跡。我很感動,我從來不向人訴窮的,也不要人施捨,我跑到圖書館樓下的拐角裡哭了一場。你們是難以理解這種心情的。我現在就可以掙錢了,我需要工作!
敘述者的話
快快頭一次發現人生還有這樣的悲哀。他父親是一位民主人士,有相當高的地位,家庭經濟條件也好,他從來也沒有感到短缺過什麼。聽到自己的同學因為家庭經濟條件的限制,竟然做出這種犧牲,放棄自己的前途,還要蒙受落榜的恥辱,他非常難過。眼前,正凡卻清醒地等待著這種不幸。如果替一個同學僅僅是買個鴨嘴筆,或是交付一些書本費,快快可以向父母要,他們也會給他的。但是,要負擔一個人整個大學期間的費用,這他想也不敢想,也不能向父母開口,他沒有辦法幫助自己的朋友,沉默了許久,只好說:“走吧,你不是沒有什麼事?我們出去轉轉。”
他覺得,他應該陪伴正凡,分擔一點朋友的痛苦,這就是他所能做到的。
他們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小巷子走著,兩人一言不發。此刻,對他們來說,這種默契勝過於任何語言。他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小巷,來到了大學的門口。
這正是五七年的夏天,那個不尋常的夏天。他們當時還不懂得社會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也不關心,學校大門口貼滿了“大鳴大放”的標語和大字報。他們出於好奇,便站住看。其中有揭發學校領導官僚主義作風的;有要求改善學生待遇的;有對一些黨團幹部的批評;還有對國家政治生活的許多議論。而那些大膽的評論使他們吃驚,大字報中揭發的那些問題也使他們憤慨。但是,快快又覺得,這一切似乎離他十分遙遠,他身邊還沒有過這種感受。他是在幸福中長大的,他感覺到的激情和不平瞬間也就消失了。他們進到校園裡,又看了一會大字報,之後便分手了。
快快的話
我回到家裡,剛進門,見客廳裡父親在和一個人談話,來人正在向父親勸說什麼。說到要他“鳴放”,“發表意見”,“向黨提建議”,諸如此類的話。我上樓去了,回到我那間小書房裡,又沉浸在我的功課中。傍晚,我下樓來吃完飯,就又上樓了,一直坐到半夜。幾個月來,我天天如此。下樓睡覺的時候,經過父母親的房門,發現房裡還亮著燈。往常,這時他們早睡了。母親坐在椅子上,父親來回走動著。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父親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動員我了,我的意見早說過了。”
“組織上來找你,要你主持會議,整黨整風,你老推託不好,”母親說。
“你不知道,這是政治!當前的情況複雜,有些人很偏激。如果我出來召集會議,我就得對自己召集的會議負責任。”
“組織上這樣動員你,三番五次了。你是院長,你不召集誰來召集?黨要蒐集群眾的反映,偏激的意見又不是你的意見,你也可以說明嘛!工作你不能不做,這樣多不好!”
“唉……”父親嘆了口氣。
我這才感到大學裡發生的事情同我家也有某種聯繫。我沒有深思,回到自己房裡,入睡之前,還聽見樓上房裡父親沉重的腳步。
我考上大學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親正在做檢查。那天下午,當我從郵遞員手裡接到錄取通知書,我立即甩掉了腳上的木拖鞋,赤腳跳進房裡,高興地喊道:“媽媽,你快來看呀!我考取了!”
母親從樓上下來,她接過通知書的時候,手都哆嗦了,看完她就哭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難道憑我的成績還考不取嗎?她完全不必有這種擔心!我對媽媽說:“我早就料到了,我準能考取而且準能考取我的第一志願。”我那時很驕傲。我說:“我是我們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我們學校又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如果我都考不上,那還有誰能考得上?”
到大學以後,我看到了我的考分,確實是最高分。可是我不知道,我竟是一個幸運兒。儘管我考分這樣高,我也完全有可能考不上。我母親的這種擔心我後來才理解。我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就是在新年晚會上扮演新年老人的羅老師,他為我做了一件好事。他把我父親單位關於他的右派問題的材料在抽屜裡壓了半個月,才寄到招生委員會去。所以,轉到學校的時候,我已經報到了。我是那許多不幸的孩子之中的一個幸運兒。我這是後來從一個黨員同學那裡間接聽說的。學校裡討論過是否把我退回去的問題,我們系的黨總支書記為我說了話。他是個好人,五九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到圖書館去當一名管理員,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他,也許是調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我入大學的時候,他替我說了話,大致是說我還是孩子,進大學時我還不滿十七歲,在中學論表現論成績都好,既然收來了,還是留下吧。這樣,我就被保留了學籍,可大學那些年的生活,對我這個幸運兒來說,卻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從一進學校起,就背上了家庭包袱。
公雞的話
還是說五七年那個夏天吧。快快見我也考上了第一志願,原諒了我對科學的背叛。他來祝賀我,我們便和解了。我們又不約而同談到了正凡,便約好了一起去他家看他。
正凡出來了,穿著個汗背心,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們是幸福的人,而他不幸。我們約正凡一塊出去玩玩。正凡說:“去哪兒?”我想起爬山,就說:“爬天台山!”天台山在城外,有三十多里路。我們說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動身,吃的、喝的由我們帶,他就別管了。快快說:“把你的畫板帶上就行了。明天早晨四點鐘到你窗上敲窗子。”
正凡沒有讓我們到他家裡去坐,我們知道那天他母親工廠裡休假,正在家。可他妹妹出來了,招呼我們說:“媽媽叫你們進去呢!公雞和快快哥哥你們進去呀!”
小妹那時候只有八、九歲,還在上小學。她拉著我們倆的手,拖我們進去。正凡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對她說:“同你媽媽說,我們改天再來吧。謝謝伯母了!”
小妹撒嬌地說:“幹嘛不進來?”
正凡向我們揮揮手,意思是讓我們快走,我們倆便走了。轉身的時候,見小妹正纏住正凡,一個勁地嚷:“哥哥,明天我也要去爬山,我也要去!”
正凡煩躁地推開她:“沒你的事!去,去!”
小妹卻朝我們大聲地叫道:“公雞哥哥,快快哥哥,我也要去!明天帶我去,哥哥不帶我去。”
我們都加快步伐走了。
敘述者的話
生活就是這樣,有不幸,也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快樂;但生活中的痛苦與快樂,我覺得又都是美的。你不這樣認為?不認為痛苦也是美的嗎?只要這種痛苦是高尚的,是出於一種善良的心願,痛苦我以為也美。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幸福的快快和公雞同時又感受著他們的好朋友正凡的不幸。
公雞的話
我愛山,也愛海。海是壯美的,可是我那時候還沒有真見過海,只是在影片裡,在繪畫中,看到海那樣開闊,氣勢澎湃,奔騰不息。我真正見到海還是在肖玲死後,我兩次找尋過海。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個熱情的、單純的夢幻,我並不認識它真正的面貌。而山的美,由於我經常有機會登山熟悉的緣故吧,我當時覺得它又比海更細緻,更豐富,給人多種的情緒。有時候,你站在山頂上,看到起伏的群山,聽著由遠及近的松濤聲,那種感受我以為可以和海比美。當你穿過幽深的樹林,在濃蔭下呼吸著腐爛的樹葉的氣味——腐爛的樹葉有一種香甜的氣味,在松林子裡,松脂又有一種清香——每當我呼吸到這種氣息的時候,就覺得心情特別寧靜。這種寧靜,如果繪畫的話,它是一種暖色調,和海喚起的那種寧靜是不一樣的。海有時也喚起人心靈的平靜,可是那種平靜,我總覺得是帶著藍顏色的,是一種冷的調子,有點單調的、孤寂的感覺。可在樹林子裡、蔭涼下,你躺在枯樹葉子上,仰望著頭頂上在風中搖曳飄動著的樹枝,望著從縫隙中透過的點點藍天,或是幾柱陽光,給你的那種寧靜,是很善良的。它喚起你對生活和對人們的愛,對友誼,對愛情的渴望……
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了林中的一個不大的湖邊,在山窪子中間。快快說:“在地質學上講,這應該是一個斷層湖。”確實,湖水很深,幽藍幽藍的,深邃得有點可怕。但是在正午的陽光下,又藍得非常可愛。我們對這山裡的情況非常熟悉,這個湖我不知道山裡人有沒有個名稱,可我們把這個湖叫“藍寶石”。因為當時,我們讀過一本小說,寫的是幾個探險家的故事,他們好像在西伯利亞發現了一個水銀湖。所以,有一回,我們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大家就說,也給它命個名吧。叫它“藍寶石”湖!如果能潛到水底,準能發現許多藍寶石,因為湖水是那樣透明,那樣碧藍。這個名字是我取的,以後在我們同學中就叫開了,說去找“藍寶石”,就是指的這個湖。有時我們找得到,有時走岔了路,又找不到。它就像藍寶石那樣神秘,那樣珍貴。
那天我們不費勁就找到了“藍寶石”。它突然出現在林子的盡頭,周圍安靜極了,沒有人跡,鳥雀的聲音也聽不到。快快說:“遊一會吧!”我說:“對,赤條條一下!沒有人上這來的。”我們便脫光了,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跳進水裡。我和快快興致很高。只有正凡,他在水裡遊了一會兒便爬上來,躺在石頭上曬太陽。大家都沒有講話,因為我們都感覺到,這是在向我們的少年時代告別呢!迎接我們的生活,將會是另一個模樣。當然它也可能很美,卻不會有這種單純。在這種時候,是不需要言語的。調皮、搗蛋和孩子氣也顯得幼稚。我們或是默默地仰遊,或是在石頭上曬太陽,都不說話,只是盡情地享受陽光和清涼的湖水,享受著那份寧靜。
下午,我們在山裡已經走得很遠了,誰也沒有提出來回去。我們就信步向山裡一直走去。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鐘的光景,太陽已經偏西了。我們走到一幢頹敗的石頭房子跟前。快快說:“這也許原來是個別墅。”從它毀壞的樣子看,我們推測,是戰爭中炮擊或是飛機轟炸時被摧毀的。它修建在半山腰上是很奇怪的,按常理,不會有人把一個別墅修在這樣的深山裡。總之,誰也琢磨不出這所房子的來歷。正凡突然發現了一個角度,斜陽照在山腰上幾棵姿態優美的松樹上,給松樹染上了一層金黃,再加上這棟頹敗了的房屋的殘跡,構成了一幅非常憂鬱的畫面。他叫我們到他那個角度來看,那是很美的。正凡坐下來畫畫了。我沒有心思畫,只是坐在他身邊欣賞著,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緒中。我們一起坐了很久,一直等他把整幅畫的構圖勾好,又用水彩著了些顏色。正凡的畫,畫得很好,他也有那種感受,可惜他得不到發揮他才能的機會。他如果有條件的話,去學美術,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畫家。
太陽快要落山了,是往回走還是繼續登山?誰也沒有意思沿著老路回城裡去,大家一致決定:登山!“我們同太陽比賽吧,看誰落在後邊!”快快喊叫著向山上跑去。我也吆喝著,揮舞著手上的書包。我們奔跑、呼喚著,一個勁對直往山頂上爬。
我們畢竟趕不上太陽,它很快的就消失在山樑的背後,林子裡陰暗了。我們在朦朧的暮色中繼續登山,穿過荊棘叢,扒著岩石,一直往上爬。
天完全黑了,我們也已接近山頂。可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塊陡峭的巖壁,沒有辦法再上去了。正凡說:“你們站在我肩上,我把你們託上去。”他讓我跨在他肩上,快快又踏在我肩上。然後,我們慢慢地伸直了腿,搭成了一個人梯。快快扒到了岩石頂,他又把我拉上去,只剩下正凡在下邊,我們沒法夠得著他。我們把書包帶子解下來,仍然不夠長。正凡在巖壁底下估計足足折騰有半個多鐘點,突然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向伸出手來,向我們喊道:“拉住我,使勁拽吧!”他終於爬上來了,嗬!我們那個高興勁兒!可正凡黑暗中沮喪地說:“我的褲子刮破了。”我一摸,果真,齊膝蓋的地方劃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快快說:“怎麼辦呢?回去你母親要說你的吧?”正凡說:“沒關係,我就可以掙錢了。”這是我們那天聽到正凡的唯一堅定而自信的話。
我們在山頂上站了許久。山風吹來,涼颼颼的,汗水全收了。不知道什麼時間。我們三人中只有快快有一塊舊式女表,是他考取了大學,他母親給他的。但他不好意思戴,總是揣在口袋裡。這時候他想起他的表了,從口袋裡摸了出來,錶蒙子卻在爬山的時候碰碎了,表也就停擺了。我們站在山頭,頭頂上是絢爛的夜空,繁星滿天。而遠處該是城裡,燈光閃爍,也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我們便認定了方向,朝著城市的方向下山。快快突然想起說:“這裡有豹子吧?”於是我們三個便大聲地吼叫著,“喂——,喂——!”一方面為了鼓自己的勇氣,而黑夜裡這呼喚又是那麼快意。我們三個人的聲音迴盪在這寂靜的山林之中。
我們終於出了林子,來到城外一條小河旁,大家都洗了洗。我們精疲力竭,走到了鐵路的一個岔道上,癱坐在枕木上。想必已經凌晨兩三點鐘了。一列客車奔馳而來,我們只好站了起來。列車嗖嗖地從我們面前駛過,鐵軌震盪著,我們心裡也在震動。我們今後的道路通向哪裡?這也是我們各自的生活道路的一個交叉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