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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鏡花水月 春還在,人已天涯

    春還在,人已天涯

    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家。

    孤嶼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未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

    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

    ——清?敬安禪師

    我記得一枝梅花,白梅,開在高牆內,牆壁是秋天銀杏的顏色,青瓦還刻著某個年代的字。就是這麼一枝開在山林古剎的梅,讓我此生難忘。都說蓮花有佛性,它似靈,飄蕩在寺院每個角落,無孔不入。而梅花,忘記人間春色,不識東風情意,疏淡寂寞,安之若素。我是個念舊的女子,喜歡唯一,卻對這兩種花,難以取捨。季節安排好了,與梅相逢,便要與蓮相離。

    我並不是一個絕對相信宿命之說的人。但承認,我信因果,信緣分。有江湖術士說過,我前世與佛結緣,所以今生要再續未了之緣。後又有寺廟高僧,說我佛緣甚深,要度化我。這些,我都不以為然,我是個散淡的女子,守不了清規,所謂的緣,只是某種靈魂上的相許。我不信佛,但我不能否認,我喜歡寺院空靈的禪境,喜歡檀木的冷香,喜歡佛前,一株草木的慈悲,還喜歡樑柱上,那一面古老的銅鏡。但我更貪戀凡塵,貪戀抱薪煮火的暖,貪戀五味俱全的香。我之心願,是在江南,一扇木格的窗下,與一個溫和庸常的男子,素食布衣,安度流年。

    讀一首梅花詩,一首僧人寫的梅花詩。僧者心境,參著禪意,讓梅花,也素雅出塵。“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家……未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這樹梅花,不在如海的人間春色裡,與百花爭豔,卻甘於寂寞,在山林獨妍。它將時光掛在斑駁的山牆上,讓遁世之人,可以看到它雅潔的模樣、幽淡的清香。它從來不渴望春光,也不對任何人吐露眉間的憂傷,只偶爾和月亮傾訴些許清瘦的衷腸。它有時如同一個久居深閨的婦人,有時又恍若一位閒隱林泉的高士,還有時像一個禪坐雲中的僧人。無論它是誰,我們只須記住,它慕清幽不羨繁華,它愛天然不喜輕妝。

    後來得知,寫這首梅花詩的僧人,叫敬安禪師,又稱寄禪、八指頭陀,是聲望卓著的奇僧。但我卻偏愛他另一個雅號,白梅和尚。就是這位卓絕的詩僧,百花之中,獨愛梅花,著有《白梅詩集》。許是因為名字相似的緣故,又或是因了同為愛梅之人,更巧的則是,我與這白梅和尚的生辰,皆為臘月,僅相隔一天。臘月,梅花的季節,冥冥中真有註定,不容許你去猜疑。若用平常心看待,世間萬物都相生相連,擦肩而過,也算是一種緣。緣分,沒有空間和時間的距離,只需一瓣心香,隔了萬水千山,終能走到一起。

    敬安禪師,佛緣深厚。生於清咸豐元年,幼時隨母拜月,喜母親為他講述佛祖、菩薩和神仙的故事。後父母雙亡,家境貧寒,早嘗人間辛酸。但他小小年紀,心存善念,所以他與佛門,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音牆。在他十四歲那年,一日風雨,見籬院滿地零落的白桃花,感而大哭。落花為他開啟了心門,於是去了湘陰法華寺,依一位東林和尚剃度出家。起法名敬安,字寄禪。從此斷絕塵念,坐禪苦修,寒來暑往,幾十年的光陰,都交給了佛祖。敬安禪師有著融通萬物的襟懷,普度眾生的悲憫,他以詩言志,脫去人間煙火,傳達深深禪意。

    此一生,因為朝廷動亂,也經歷佛事鼎盛,寺宇頹敗的起落。但他立志復興,四季講禪,傳揚佛法,重振宗風。敬安不僅是詩僧、禪僧,也是苦行僧。他喜好吳越山水,曾獨自一人,手持竹杖,芒鞋破缽,遍訪名山古剎,常嘯林泉風月。他以石為枕,雲位,松果為食,和泉水吞之。他曾想過佛前禪定,了無掛牽,甚至連詩也戒掉:從今石爛松枯,不復吟風嘯月。然他與詩之緣分,不輸與佛緣、梅緣。最後,詩名贏得滿江湖,幾乎掩蓋了他的禪名。這令我更加地相信宿命,有些事,有些人,就是會糾纏一生,無法擺脫。

    就像開在禪院的梅,開在紙端的梅,開在心裡的梅,看似幾點淡墨清痕,疏離寥落,卻花枝相連,難以割捨。守著彼此冰雪天地,安靜絢爛,清絕又秀麗,堅定又柔軟。一個愛梅的人,應當有梅的風骨、梅的雅潔,在無人賞識之時,也要心存淡定、吐露清芬。假如做不到,也沒關係,就做一枝樸素的梅,就將自己擱置在山野驛外、斷橋流水邊,靜靜地開落。忘記年歲,忘記自己原來還可以給草木幽香,給塵泥溫暖。

    一念起,萬水千山皆有情。一念滅,滄海桑田已無心。敬安禪師曾到寧波阿育王寺,去拜佛舍利。當他看到佛陀真身舍利,萬分激動,頂禮膜拜後,在自己手臂上剜下一塊肉置於燈盞,並燃二指供佛。他禪心堅定,令人震驚,此後自號“八指頭陀”。他用一顆慈悲心,去愛梅,寫下無數首梅花詩,梅之神、梅之品、梅之骨、梅之韻,皆付諸於筆墨,在宣紙上流淌,似雪輕妍。詩心一明月,埋骨萬樹花,讓人總也忘不了,曾經有個白梅和尚,和梅花的一段情緣。

    佛法無量,人生有涯。想在寺院裡住一次,一次就好。聽一次鐘鼓,讀一卷經書,看一抹煙霞,品一盞淡茶,還要折一枝梅花。已記不得,曾經多少次在佛前許下同一個心願,我對佛說:“佛,你準我今生圓夢,我聽你來世說禪。”從一個小小女孩,到如今只能輕輕握住青春的尾巴,雖長不出滄桑的模樣,卻也回不到昨日的晶瑩。而我在佛前,許下的,還是同一個心願。是夢難圓?還是夢太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古今多少興亡事,都在楊柳煙幕中,高僧遠去,終無緣相逢。我也只是,記得有個白梅和尚,他心繫草木塵灰,是否會知道有一個我並不重要。梅花落盡,江山如故,瀟湘雲水,秋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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