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那場濤聲是否依舊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張繼
我曾無數次想象自己是姑蘇城的過客,在一個紅葉滿秋山的季節,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只為抵達縈迴在夢裡多年的寒山寺。多少人,因為唐人張繼筆下的《楓橋夜泊》,而對寒山寺有了一種難捨的情結。千年前的霜夜,一個漂泊的遊子乘著客船經過姑蘇城外,被點點漁火觸痛了客愁,寒山寺夜半的鐘聲,卻喚醒迷惘的路人。千年以後,槳櫓劃過的地方濤聲依舊,那些手握舊船票的人,又將登上誰的客船?
江南就像一個夢,這個夢輕輕地落在每個人的心間,使得我們在有生之年,為這場夢而痴心不改。我自問是個清淡的人,卻依然無法逃脫夢的糾纏,為了一場杏花煙雨,為了一剪庭院月光,便揹著簡約的行囊,走在青石鋪就的小巷。來到水鄉江南,是為了圓夢,這夢就像是前世未了的宿願,在今生必然要以一種痴情的方式來完成。
已記不起第幾次春去秋來,日子過得久了,才知道人間紅塵,無法用時光來丈量。站在古老的楓橋上,剛看過一場雁南飛,它們的離去是那麼地堅決。而我卻像是一隻離群的孤雁,明知寒冷的秋霜會冰凍如流的記憶,卻甘願落在塵網,折翅斂羽,蜷縮在夢的巢穴裡不肯離開。是捨不得寒山寺悠悠迴盪的鐘聲,還是在等待千年前那個過客轉世歸來?抑或是留戀一枚秋葉黯然神傷的眼眸?
千年了,星移斗轉,滄海桑田,多少人事早已更換得面目全非。人間的情愛離了又聚,聚了又散,寺裡的僧者換了一代又一代,就連寺內懸掛的古鐘也不是那口唐鍾了。唯有寒山和拾得兩位高僧,端坐在寒拾殿內,接受眾生的跪拜,也度化芸芸眾生。城市的變遷抹去了許多舊痕,熙熙攘攘的市井,似乎從未走進過楓橋。縱然尋訪寒山寺的遊人無數,他們亦不忍帶著紛揚的塵埃,來到這方淨土,只希望把水鄉美好的夢,留給後世,讓人們都記得,縱算是萍水相逢,也要擬下情深的約誓。
我甚至想過,回到千年前,我是居住在姑蘇城外的貧女。守著一間柴門,種植幾樹桃花,自釀幾罈陳年佳釀,只為收留為尋夢而來的他鄉異客。這裡絕不是他們的歸宿,絕不是,只是給迷路之人一個避風的港灣。他們賞閱過水鄉的風情,朝拜過慈悲的佛祖,又將擺渡船只去遠方。那一晚漂泊至楓橋的張繼,是否會拴住客船,在柴門和我共飲一壺佳釀?又是否會講述長安城的繁華,大唐天子的威嚴,以及一個詩客行走於世路的艱難?
顯然這一切都是虛構,因為千年以後,沒有誰知道有過這樣一個農女。而寒山寺卻因為張繼的一首詩而遠近聞名,成為姑蘇的遊覽勝地。一切都是那麼無意,他不過途經楓橋,寫下一段無意的感思。他甚至只聞鐘聲,沒有走進寺院,卻給這座寺院帶來了嫋嫋不絕的香火。佛家說,一切都是因果註定,或許張繼在唐之前的某世,是個僧人,與寒山寺有過一段緣法,所以才會有這麼一次霜夜的邂逅。又或許唐之後的張繼轉世,做了寒山寺某代高僧。
我想著,張繼不知道與多少人有夠曾謀面的緣分,那是因為他的情思和許多人相通。每個人心底都懷有一份詩愁、一點禪意,在繁蕪的人生旅途中,只想結束波浪洪濤,找尋一片清模我們總是被生活所迫,在無可奈何的時候,試圖用柔軟的情懷來掩蓋堅定的現實。江南是一個儲存夢想的地方,只有在這裡,才覺得一枚楓葉比世間所有華貴都值得驕傲。我們的放逐是為了心靈有所依託,在倉促的流年裡,有時候飄零亦是一種歸宿。
楓橋下面的江畔,停泊著許多艘小船,不知道哪艘小船裡,載著某個憂鬱的詩人,也在聆聽寺院裡隱約的鐘聲。同樣是秋季,半江瑟瑟,潮落潮起,就像許多未了的緣分,為了邂逅等候於明夜的霜月。每個人都懂得江山易換的道理,可對於這個千年來早已更換無數回的風物,依舊託付真心。那是因為我們信任自己的多情,而忽略光陰的消減,原來是這樣的無情。你在此處熱忱不已,它在彼處冷眼相看。
如果當年張繼不曾在客船上吟詠這首《楓橋夜泊》,我也不會痴守在橋頭,年年月月等待楓林醉染的霜天。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深,可以維繫千年,任憑風塵起落,情懷不改。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淺,只不過是相逢剎那,轉身便成了永遠的陌路。佛說,緣深則聚,緣淺則分,萬法隨緣,不求則不苦。那麼我是否該以安靜的姿態,微笑地看人事卒,看今日離枝的落葉,成了明日枝頭的翠綠?
友說,他很喜歡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我聽時也怦然心動,原來人與人所有的相逢和別離,都有宿緣。一棵前世不會開花的樹,卻在今生結上累累碩果。一個前世無情的人,卻在今生慈悲。我突發奇想,如果想找到一個人,只尋找一天可以嗎?如果想珍惜一段年歲,只珍惜一個秋季可以嗎?如果想讀一本唐詩,只深愛一句可以嗎?
在一場迂迴的夢中,我開始讀懂了禪味。許多翻來覆去的故事,其實到最後,都要回歸簡潔。就像張繼的詩,因為簡潔、真實,才會滋生出咀嚼不盡的韻味。只是不知道,什麼樣的黑夜,不需要漁火?什麼樣的船隻,不需要港灣?什麼樣的青春,不會老去?什麼樣的相逢,不會錯過?但是千年以來,沒有誰會在楓橋迷路,因為佛祖和我們,只有一牆之隔。
既然決定了悲歡聚散,就默默地承擔一切結果。當有一天我們真的讀累了世事,看淡了人情,那就來到楓橋,乘一艘孤舟,順水而下,任光陰帶走,永不回頭。只是,寒山寺那遠去的鐘聲,是否會在夢裡,縈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