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卜算子 李之儀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站在長江的水岸,我試圖抓住一片雲彩、一縷清風,將它們放進背囊,我不能再允許,這一次又是空手而回。因為我要依靠它們,記住頭頂蔚藍的天空,記住腳下滔滔的江水,記住那些與水相關的故事。從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江畔為愛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寫著地久天長這四個字。溺於愛的歧流中,以為順水漂流,就可以找尋到那個和你共飲長江水的人,卻不知,這洶湧的浪濤,會毫不留情地淹沒你所有的夢。那時候,你想逆流而返,連歸路也找不到了。
想要留住愛情的人,其實是愚蠢的,因為它和世界的花草一樣,榮枯有時,長久的,也不過幾歲而已。你說弱水三千,只單取一瓢飲。嬌梅萬朵,只獨摘一枝憐。卻不問,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與你今生緣定,多少美麗的錯誤就這麼釀下。而幸福,與我們只隔了一米陽光,此後,各自成了愛情的孤魂。碧無水涯,也許我們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們可以共飲這滾滾的長江水。
於是,依舊有許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儀寫的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只是這堤岸太長,沒有誰可以在星夜之前趕到他想要抵達的港灣,和愛人,共訴一夜柔腸。暮色來臨之前,江岸已經點亮了太平盛世裡才有的燈火。茶館收拾起桌椅,結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為過客釋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歸人,借一扇窗,遙望遠方。儘管,這麼深的江水裡,一定埋葬過許多冤魂,可是盛世風流,相思也許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撫平時間的傷口。你年輕的時候,和韶光也許是敵人,真正老到心裡覆蓋了一層厚厚青苔時,反而願意和韶光,化敵為友。因為你需要藉助它的存在,去回憶那些細水長流的往事。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這般簡潔如話、卻情意迴環的詞句,想要讓人不喜歡,都難。因為一首詞,所以喜歡水,而後愛上了茶,愛上茶的清苦,和品後的回甘。我想著,在多年前,他們一定有過這樣一次歡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壺中,煮成香茗,他們剪燭西窗,夜話到天明。多年以後,他們各自品嚐一盞茶,是否還能回憶起,當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時候,甚至會禁不住懷疑,自己當年,到底喝下了沒有?為什麼,只記得起白開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來之前,消失在夢中。一樣的水,煮出兩樣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樹,也會結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就是這樣,在相思裡驚心度日,把離愁別恨當成是千劫百難,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說江水無情,不為任何人停駐,卻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義,至少它不會轉身,留下無謂的糾纏。人的相思,會有盡頭,許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卻連訣別的勇氣都沒有。把秘密託付給時間,而自己卻在人生的荒原,尋找新的一席之地,開始另一段緣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佔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絢爛的愛情,抵不過年華的流轉,曾經熾熱如火,一旦轉身,竟冷得毫無血色。這樣也好,倘若都是圓滿無缺,又如何將彼此的光華和黯淡顯現。倘若背叛了愛情,也無須愧疚,就當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則,榮枯是本分。
可還是忘不了相愛時的千恩萬寵,想要在江水中品嚐出同樣的相思,不辜負彼此的心意。總以為握住相思,就是擁有了護身符,要知道,靈符也是有期限的,過期了,就會失去效用。其實隔著萬里蓬山,要比隔著一扇窗、一道門檻的對話,更耐人尋味。不要以為聞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著親近。距離就像一條長長的紅絲線,它可以延續情感,越遠的地方,越是久長。久別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滿懷驚喜地想要吐露衷腸,說出口,才發覺,自己記著的不過是時間遺落下來的一些流水賬。
靜下心來,才想起了寫這首詞的作者,李之儀。這首詞,因為語言通俗易懂,又風情獨特,所以讀過的人,都難以忘懷。這樣的字,因為簡單,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長江一帶,風靡一時,那些戀愛中小別的男女,常常藉詞句來表達心意。流年易過,那些失去的光陰和美好的愛情,都沉在水中。又會有新人,來到江岸,在告別之前,探身取水,裝一罐水的相思,也裝一罐水的性靈。回去後,有些人,迫不及待,飲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關於李之儀,歷史上只給了他輕描淡寫的幾筆。北宋詞人,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才華橫溢,做過官。而我卻深記,那麼一段文字。李之儀《與祝提舉無黨》說:某到太平州四週年,第一年喪子婦;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脫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繼見舍;第四年初,則癬瘡被體,已而寒疾為苦。後遇赦復官,授朝議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稱鵝溪)為緣,自名姑溪居士。卒後葬於葬當塗藏雲山致雨峰。
短短幾行字,彷彿看到一段被年輪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那個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誰。可我們都明白,在長江水沒有飲盡之前,她已經將自己和愛情一起典當,變賣給了別人。而詞人,也錯過了,贖回的期限。這麼多年,長江的水,依舊東流,曾經約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