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樹菩提一煙霞(2)
兒時鄉村,每年都有社戲。逢年過節,或廟會,或節令,或祭祀,或婚喪嫁娶,皆會請戲班子來村裡演出。每個村莊,都設有一個戲臺,兩扇門寫著出將入相。不算華麗的戲臺,甚為暗淡的燈影下,卻可以營造出美麗的假象。那些民間藝人,江湖戲子,以其精湛的技藝,圓潤的唱腔,在空曠的舞臺上馭馬行舟,演繹一出出生離死別。
無花木而見春色,無落紅而見寒秋,無叢林而見青山,無波濤而見江河。這就是戲曲的魅力,亦為戲子的魅力,他們在鑼鼓聲中,優雅從容地舞著水袖,極盡抒情地演繹著悲歡。那種浩蕩遼闊的氣場,渾然天成的性情,散著油彩的氣息,在風中盪漾,燻醉臺下的看客。
後來走進了戲院,在明亮的燈光下,只覺每一個戲子的姿態,都似照影驚鴻。幾齣經典的摺子戲,令內心波濤洶湧,無法平靜。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一出《霸王別姬》,看罷心碎斷腸。他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西楚霸王英雄末路,美人虞姬自刎殉情。這編排好的命運,刻著不可改寫的悲情。虞姬和項羽感天動地的愛戀,成為中國古典愛情最經典,亦最震撼人心的傳奇。一場驚天動地的歷史風雲,與悲壯的愛情相比,竟那般的微不足道。倘若沒有虞姬的殉情,楚霸王之死,又如何能演繹一段悽美的浪漫?
想當初,在峨嵋,一經孤守。伴青燈,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嚮往,繁花錦繡。棄黃冠,攜青妹,佩劍雲遊。按雲頭,現長堤,煙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來到杭州。覽不盡西湖景色秀,春情盪漾在心頭。這是秦腔裡的《斷橋》。馬友仙將這一出摺子戲唱得哀婉纏綿,如泣如訴,臺下拭淚的看客,只怕早已忘記那傳說中的滄桑與淒涼。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黃梅戲裡《天仙配》的選段,董永和七仙女的頻頻相看,恩愛情深,令多少人在山窮水盡時,對愛情重新有了美好的嚮往。
都說戲子無情,畫上濃墨重彩,假裝用自己的淚痕,扮演別人的酸辛。卻不知,無論他在舞臺上多麼努力,到頭來,依舊是為別人做嫁衣。世相紛呈,從古至今,來來去去,誰又說得清到底哪裡是戲,哪裡是真。
也許我們都是梨園裡的伶人,你裝扮我,我裝扮你,從開場到落幕,由前世到今生。如果我真是青衣,絕不讓自己,成為別人擺弄的棋。只期待找一座滄桑入骨的戲臺,以花開的姿態,夢裡的情懷,唱一出優雅而老去的戲。
佛卷
初夏時令,清涼多雨。近日來閒居雅室,喝春茶,寫佛經,心裡澄明,煩惱消減。方肯信了那句話,修行未必要居山林古剎,聽禪也未必要尋僧訪道。車馬紅塵,煙火深處,亦是菩提道場,亦可證悟超然。佛陀在一切世人所在之地,將經說法,普度眾生。
三千世界,一切眾生皆如微塵,無所從來,無所從去。世間所有虛妄、怨念,皆因我執而起,放下我執,即可明心見性。那條通往靈山的路,並不遙遠,無須滴水石穿,有時一個剎那,一個轉身,即見如來。
種荷養蓮,是為了於荏苒歲月,多一份平和。始信,與禪佛相關的事物,皆有靈性,皆可度我。而我前世,定然是放生池中的一朵青蓮。雖坐井觀天,不及大千世界的一粒粉塵那般自在來往,卻心存善念,無多欲求。深知熙攘凡塵,海市蜃樓,多是幻象,不過迷人雙目,擾人心性。
山河踏遍,只覺如夢人生,尋一安穩之所,恬淡度日,方為福報。
嚐盡五味,亦覺淡飯粗茶,簡布素衣,才是潔淨。軒窗之外的風景,看似波瀾不驚,卻暗藏洶湧。我喜歡簡單的事,質樸的人,太過煩瑣之事,總讓我無法把持,心生惶恐。時光本該無驚,那些與自己無法相容的人,可以不再往來,安然到老。
翻看珍藏多年的《金剛經》,卷冊古老泛黃,檀香的味道年深日久,不曾淡去。鋪紙研墨,用蠅頭小楷,抄寫幾頁佛經,甚覺清寧。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佛說,萬物皆在修行。寫字亦是一種修行,我本隨性之人,不喜拘泥,人生匆匆三十載,仍無所作為。撰寫的小楷,不見筆鋒,亦無風骨,不夠娟秀圓潤,只算樸素簡淨。抄寫佛經,並無多少講究,只要心懷慈悲,自在天然。每個字,每行文,皆有佛性。或送人,結善緣;或收藏,求果報。
佛法無邊,無需親力親為,只一卷經書,一句偈語,便可度世間一切迷夢之人。何為佛陀?知過去未來現在眾生非眾生數。有常無常等一切諸法。菩提樹下了了覺知。故名佛陀。何為佛?經卷雲:具一切智一切種智。離煩惱障及所知障。於一切法一切種相。能自開覺。亦能開覺一切有情。如睡夢覺。如蓮華開。故名為佛。
佛只靜坐菩提樹下,便豁然開悟,知曉過去未來。他拈花一笑,萬物為之成塵,存慧根者,來世化生蓮花,綻放於七寶池上。資質愚鈍者,則輪迴世海,再歷塵劫,感知自然,方能證悟。佛本無分別心,只因人慾念太多,自身修為尚淺,不信因果,執意名利。縱是長跪於蒲團,日夜香火以供,所求之事,終難遂願。
其實佛亦曾歷盡百難千劫,幾番紅塵遊歷,走過情海波濤,方遠離浩蕩風雲,端然出世。《華嚴經》說:一切法無生,一切法無滅,若能如是解,諸佛常現前。這是佛的境界,看似樸素的禪心,卻蘊含深刻的玄機。倘若人生不曾經歷幾段故事,演繹幾場離合,看過幾次花開,幾度月圓,又如何懂得生死即涅槃,隨緣即安寧。
《六祖壇經》雲:一切眾生皆有二身,謂色身法身也。色身無常,有生有滅。法身有常,無知無覺。平凡的你我,於凡世中往來,如何能夠似蓮花,鉛華洗淨,不染纖塵。其實人間生滅之事,實屬尋常,有情無情,幻滅浮沉,皆有定數。不經滄海,如何見得桑田?不修今生,如何會有來世?
有人走不出名利官場,有人渡不過情關。紅塵萬象,雖為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眾生沉浸裡面,依舊眷眷難捨。都知禪是妙藥靈丹,可治癒浮世傷痕,但參禪亦要機緣。禪在人生風景中,在淡然歲月裡。平常心人人皆有,要做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又談何容易?
蘇軾有詩云: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此為名利之劫。豁達明朗的蘇軾,一生山水踏遍,美人相伴,遨遊仙宇,結友高僧,終難忘,世間營營。他的文字造詣已抵達行雲流水之境界,修佛之路,仍有一步之遙,不得超脫。來生轉世,他必是蓮池裡最風姿的一朵,再不為塵寰熙攘而惆悵彷徨。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人間最難消受的,則是情愛。三生石上,刻著每個人的三世情緣。你欠下的債,哪怕物轉星移,終要償還。你緣定的人,哪怕山窮水盡,終會相逢。縱是得道高僧,修行羅漢,斷了無明煩惱,參透生死玄關,亦還有忘不了的情債。
拚取一生腸斷,消他幾度回眸。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我們無可奈何地輾轉於六道輪迴,去來往復,週而復始。同萬物一起修行,不知何日才能跳出三界,有了性靈。那時,聚散得失,緣生緣滅,只作尋常。
佛無情,端坐蓮臺,心如止水。佛有情,隨緣教化度眾。雖說世間山河一律平等,但佛所度者,亦為有緣之人,可度之人。佛檻之內,無尊卑、貴賤之分,修佛之人,卻要有一顆明淨無塵的禪心。在雲海無邊的經卷裡,我們是那永不言倦的擺渡人,無需歸岸,自在是佛。
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這句禪語,抄寫過千百回,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知。如此執著,並不是修佛的本意。佛的境界是雲在青天,水自東流。
倘若將一切生死、善惡、苦樂當作幻象,用自己的影子去體驗,而真身則可毫髮無傷。禪定的心,當是如此,不被質疑,不問深淺。
讓影子,和靈魂清澈對話,忘記塵世所歷的苦難,縱有輪迴,亦不畏懼,亦為美麗。
是了,且這般淡定心絃,坐禪修心。佛緣到了,自會出離紅塵。那條路也許很遠,等到人生遲暮;也許很近,只在頃刻之間。倘若此生終不能抵達,就留在這婆娑世間,做個閒人,看如露光陰,與萬物一同化塵。若有來生,相約蓮花臺上,再續佛緣。
道經
夜讀《南華經》,伴隨悠然迴轉的古琴曲,只覺意境縹緲,空曠深遠。琴聲如泣,每一弦,都似從心底劃過,清澈含蓄,冷豔多情。而我竟不知是落入經書,隨了境界,還是沉浸琴聲,相對忘言。一如莊周當年,不知是他夢中化蝶,還是蝶化莊周。每個人都是一本經書,只待有緣人來解讀。
那日聽戲,史湘雲說戲子與黛玉長得相似,本是無心,卻惱了黛玉。寶玉從中說和,被她們數落了一番,自覺無趣。回到怡紅院,翻看前日所讀的《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
只因白日寶釵點了一齣戲,戲文裡有一首《寄生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本就懷出離之心,此刻愈發了悟。遂提筆立佔一偈雲: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又恐人看此不解,亦填了一支《寄生草》。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後來黛玉看到,在他偈語裡,續寫兩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玉內心深處有著佛家萬境皆空和道家任意自然的情結,在沒落俗世彷徨的他,最終選擇斷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