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朋友的遺書,猶如火炭。
沈若魚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媽,因為沈若魚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區的樓群裡。這個“莊”那個“園”的,名字叫得中西合壁,在方位感的知識上完全無用。幸好孟媽仔細,在每一個重要的路口,都標明瞭到孟氏診所的前進路線。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還算乾淨。孟氏名醫多少代傳人的招牌,用血紅的油漆寫著,鮮豔得讓人路過時退避三舍,總怕油漆未乾蹭在身上……
孟媽正閒著,看到沈若魚進來,笑容盛開,說,真難為你,找到這裡來了。我給以前的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這裡來,包好。你是輕病人,我想大概已經斷根了。沒想到你也找來了,可見我是民心所向啊。範青稞,你看我還記得你的名字。
沈若魚說,我不叫那個名字了。我叫沈若魚,是簡方寧的朋友…
孟媽變色道,呵,沈女士。是這樣。簡院長不在了,我們都很難過。
沈若魚道,她在遺書裡提到你離開醫院一事。我想知道詳情。
孟媽說,你是以什麼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國偵破影片裡,衝出來一個人,先要亮出證件,說,我是警察。
沈若魚說,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認為有必要,可以叫來警察。
孟媽說,我和簡院長的死,可沒啥關係。我早就離開醫院了。
沈若魚說,我知道。那你還緊張什麼?
孟媽說,好吧,我心底無私天地寬。我把最後的情形告訴你。
張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無法吸了,進行了一半的治療又停止了。他的體質極差,死亡已是意料中事。張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沒有膽量到公安局去鬧,天天披頭散髮地在醫院門口吵鬧,雞犬不寧。她是從高緯度地區來的,這點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裡。鬧得累了,就到附近的小酒館裡喝酒吃飯,酒足飯飽之後,繼續奮戰。圍觀的人群問這是怎麼了?她就說是醫院把人給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說話,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淚,慘得不行。看熱鬧的老百姓圍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金子我沒收,反正你們也沒證據,不能誣陷人。醫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給自己絮好了窩,就到這裡來了,重打鼓另開張,你看到了,買賣還不錯。
沈若魚悅,那個藥方呢?
孟媽裝傻說,什麼藥方?
沈若魚說,就是你領著畢瑞德找秦炳的那個藥方啊!
孟媽一拍大腿說,那洋毛子真不是好東西,你說我給他幫那麼大的忙,簡直就等於把李時珍引見給他了,才給我那麼一點錢,買身衣服就不剩倆子了。還不頂我私下治幾個大煙鬼掙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換了房子,就飲水忘了挖井人……不過,我這人,不靠外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覺到沒有?現在是方興未艾形勢大好啊。
沈若魚說,什麼未艾?
孟媽說,吸毒的人越來越多啊。我的貨源以後就越來越充足了。
沈若魚尖刻地說,若是我記得不錯,戒毒藥品必得是正規醫院專賣,您這樣的江湖郎中,縱是醫術高強,沒有藥,也是無米之炊啊。
孟媽並不惱,說範青稞,看來你在戒毒醫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話就問到了點子上。不用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藥源。
沈若魚大驚道,莫非你有秘密藥庫?
孟媽朗笑起來說,我還沒有那麼大的神通,繼續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著有那麼一天呢。
沈若魚逼問道,可你還沒有回答我,戒毒藥到底是從哪兒搞來?
孟媽傲慢地說,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誰讓我這人心眼軟呢?告訴你,諒你也傷我不著。我的藥都是從戒毒病人手裡買出來的,他們從正規醫院出來以後,還得不斷吃藥,每人都是藥簍子。我就用高價從他們手裡買進,一倒手,再賣給私下裡想戒毒的人。說得難聽點,和搗藥的二道販子,互通有無。就這麼簡單,可銀錢就滾滾地來了,擋都擋不住,你說我有什麼辦法?天要人發,你不得不發啊。
說到這裡,孟媽得意地笑起來。無論沈若魚多麼恨她,還得悲哀地承認她的笑容很有蠱惑力。
沈若魚一字一頓地說,孟醫生,你要是還記得你是個醫生的話,就把你的心泡在來蘇水裡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後面!
祝你和你的黑窩點早日完蛋!分手的時候,沈若魚恨恨地想。
以後也許我就想出更穩妥的發財主意了。孟媽笑盈盈地告別。
沈若魚忿忿地走了。她其實還是嫩了一點,要是她在臨出門的時候,回一下頭,就會發現孟媽的笑容迅速消失,慘淡經營的焦灼爬滿瘦臉。她的鎮宅之寶——那部寶藍色的登記簿丟了,簡直使她陷入絕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戶,她的業務基本上已成了無源之水。為了秘密獨攬,她沒有做備份,自以為這份資料像可口可樂的處方一樣保險,它卻沓無痕跡地消失了。
到底是誰把它偷走了?孟媽永遠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魚去找栗秋。她已經打聽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衚衕裡一處看起來陳舊其實內部十分深廣的四合院。
沈若魚按了半天門鈴,才有僕人來開門,冷冷地說,您不是事先約好的客人,主人不見。
沈若魚氣哼哼地說,你們家是不是剛辦過喜事?娶的是不是護士叫栗秋?告訴你,你們家新媳婦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僕人不知她是何來頭,陪了小心說,不知您怎麼稱呼?
沈若魚說,你就告訴老太太和新媳婦,說我是從戒毒醫院來的。這一句話成了,其它的什麼都不必說了。
僕人恭恭敬敬地回話去了,朱漆紅門上半開的小窗戶,呼呼地走著風。沈若魚把眼睛迎過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著,遮擋了院內所有的景象。
僕人很快地回來了,若不是沈若魚退得快,差點被急掩過來的門夾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說了,她們從來不認識什麼戒毒醫院的人!僕人在關閉的門衛大聲說。
沈若魚走進一座富麗堂皇的五星級賓館。電梯直上30層,給人搖搖欲墜的感覺。
出了電梯門,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燈光,讓人不辨東西。畢瑞德名片上那個拗口的公司名稱,在一塊黃銅牌上,冰冷地閃爍著。
沈若魚來到那個公司的門口,透過玻璃門,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內所有的器具都是黑色的,給人一種高貴逼人的壓迫感。
我想找畢瑞德。沈若魚說。
對不起,畢瑞德先生已回國。小姐答道。
他什麼時候回來?沈若魚問。
不知道。小姐說。
沈若魚點點頭又問,那麼我可以知道一些有關秦炳先生的情況嗎?我是畢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說,我不知道什麼秦炳先生。對不起。
沈若魚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悻悻而歸。小姐在她背後禮貌地道別,沈若魚已把玻璃門掩上,就只見小姐的嘴動,聽不見她的聲音,好像魚缸裡換氣的魚。
沈若魚回到電梯口,又看到了銅牌上的名稱,她惱怒地向它揮舞拳頭,恨不能將那凡個字砸扁。一個掃地的老婦人,遊魂似的走過來,你也恨這個公司?前幾天有一個男人,坐在這裡嚎啕大哭,說這個公司的外國人買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藥,是為了永遠鎖在保險櫃裡。他說那外國人肯定和毒品販子有關聯,也不知是真是假。一個大老爺們,哭得那個慘,說自己是不肖子孫……
電梯來了,沈若魚一步跨入,用不鏽鋼的門把老太太和她的嘮叨隔開,自己孤獨地下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經打聽到了他的花園洋房地址,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裡,先生問什麼,都不說。
先生長嘆一聲,說你碰壁是必然的。簡方寧自己都說,她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你抱的什麼不平?況且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並不曾強迫別人。我們這個時代,從廣義上說,已經沒有殺富濟貧、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風車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