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樹
倒楣的事往往接二連三跟著來。
我相信換成你也會這樣做。
所謂一般而論,結果就是這麼回事。
因此要跟別人好好相處,並不簡單。我常常想,如果能像玄關那塊踏腳墊一樣,躺在那裡就能過一輩子,那真是太棒了。
不過玄關踏腳墊的世界也還是有玄關踏腳墊的一般論,大概蠻辛苦的吧?唉呀!管他怎麼樣。
總之我在交通阻塞的道路上,被關在計程車裡動彈不得。秋天的雨打在屋頂啪啪啪啦響。計費表每跳一下,發出的味呼聲,就像喇叭槍口射出來的散彈一樣,直穿過我的腦漿。
唉呀,完了!
更加上這是我戒菸的第三天,要試想一點快樂的事,都想不起半點。沒辦法,我只好從女孩子脫衣服的順序起,其次是手錶,叮叮哈哈響的手閾,然後是……
“先生!”突然司機開口道。我好不容易跋涉到襯衫的第一個釦子的時候。“你認為真的有吸血鬼嗎?”
“吸血鬼?”我呆呆望著倒後鏡裡司機的臉。
司機也望著倒鏡裡的我的臉。
“吸血鬼,你是說那個會吸血的……”
“對。你覺得真的存在嗎?”
“你是指吸血鬼式的存在,或無形的吸血鬼,或吸血蝙蝠,或妖精,還是真正的吸血鬼?”
“當然是真的。”司機說完,只向前移動了五十公分左右。
“搞不清楚。’我說:“這個我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就傷腦筋了,相不相信總要決定一下啊!”
“不相信。”我說。
“你是說不相信有吸血鬼嗎?”
“不相信。”
我從口袋掏出香菸,含一根在嘴上,也不點火,只在嘴唇上打轉。
“幽靈呢?你相信嗎?”
“幽靈好像有的樣子。”
“不能好像什麼的樣子,你能不能回答Yes或比?”
“YeS。”沒辦法我只好說:“我相信有。”
“你相信有幽靈存在噢?”
“Yffi”
“但是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麼幽靈跟吸血鬼的差別到底在哪裡?”
“所謂幽靈,也就是對肉體存在的antithese(對照)啊。”我信口開河地說。這我最拿手。
“哦!”
“而所謂吸血鬼,卻是以肉體為軸心的價值轉換哪。”
“也就是說,你承認antihese,卻不承認價值轉換,對嗎?”
“因為麻煩事一承認,簡直就沒完沒了嘛。”
“先生,你真高明。”
“哈哈哈,因為大學唸了七年才畢業呀。”
司機~面望著前面大排長龍的車隊,一面在嘴上含一根細長的煙,用打火機點起火。車裡飄來一陣薄荷味道。
“不過,如果真的有吸血鬼,你怎麼辦?”
“大概很傷腦筋吧?”
“只是這樣嗎?”
“不行嗎?”
“不行啦。所謂信念,應該是更崇高的事。如果你相信有山,就是有山。如果你相信沒有山,就是沒有山。”
聽起來好像是那首(Lbllovan)的老歌似的。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我嘴上還含著那根沒點火的香菸,嘆了一口氣。
“那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步?”
“相信。”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因為相信哪。”
“有證據嗎?”
“信念跟證據毫不相干。”
“說的也是。”
我索性再回去想女孩子襯衫的鈕釦。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
“不過證據倒是有噢。”司機說。
“真的?”
“真的。”
“怎麼說?”
“因為我就是吸血鬼呀!”
片刻之間我們都安靜下來。車子從剛才到現在才前進不到五公尺。雨還照舊啪啪啪啪地下著。計費表已經超過一千五百元。
“對不起,打火機借一下好嗎?”
“沒問題。”
我用司機遞過來的白色Paher打火機點上煙,讓停了三天的尼古丁,再送進肺裡去。
“車子塞得好厲害噢。’同機說道。
“就是嘛,”我說:“不過,剛才你說吸血鬼……”
“噢”
“你真的是吸血鬼嗎?”
“是啊。說謊也沒什麼好處啊。”
“那,我是說,你什麼時候開始當起吸血鬼的?”
“已經有九年了吧。正好從慕尼黑奧運會那年開始。”
“‘時光請留步,你真美麗。”
“對,對,就是這年。”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請便!請便!”
“你為什麼要當司機?”
“因為不想被吸血鬼這概念綁住,披著大斗篷、坐著馬車、住在城堡裡,這樣不好。我也照樣繳稅、照樣做印鑑登記喲。什麼的士高、打電子遊戲機,我都來。你覺得奇怪嗎?”
“不,沒什麼奇怪呀。可是,有點搞不清楚。”
“先生,你不相信嗎?”
“什麼?”
“我是吸血鬼……你不相信,對嗎?”
“當然相信哪。”我趕快說:“相信有山,就有山。”
“嗯,這還差不多。”
“那,你常常要吸血噢?”
“這個嘛,既然是吸血鬼,當然要哇。”
“可是,血也有味道好的跟不好的吧?”
“那當然。像先生你的就不行,香菸抽太多了。”
“我戒了幾天煙呢,到底還是不行啊。”
“假如要吸血的話,說什麼還是女孩子的好。吸起來好舒服。”
“我好像可以瞭解。那麼,女明星又是什麼感覺?味道怎麼樣?”
“岸本加世子,那味道真好!真行寺君技也不錯嘛。不敢領教的是桃井黃。差不多就這樣。”
“希望你吸得稱心如意啊。”
“但願如此。”
十五分鐘後我們分道揚鑣。我打開房門,開了燈,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然後打電話給剛才陰錯陽差沒見面的女朋友。聽她一講,原來陰錯陽差也有陰錯陽差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這麼回事。
“我跟你講噢,你最近最好暫時不要搭練馬區車牌號碼的黑色計程車。”
“為什麼?”她問。
“因為有司機是吸血鬼。”
“真的嗎?”“真的。”“你在替我擔心?”“那當然。”“練馬區車牌號碼的赤色計程車嗎?”“對”“謝謝。”“不客氣。”“’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