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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卜珍琪說:“我複查出乳腺癌之後,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我最好的同事,我也沒說。我至今沒做手術。所以,我違背了小組發起要求中必須是乳腺癌術後這樣一個先決條件。癌腫還在於我身上。”

    卜珍琪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看來這樣的長篇大論對她也很不習慣。“我不想手術。罹患癌症,是冥冥之中的報Α2坷錇砩弦提拔一批正局級幹部,我是人選之一,呼聲很高?

    我對自己說,如果我動了手術就讓那些反對派有了口實,說這個女人得了癌症,那還提拔什麼呀?馬克思比我們更喜歡她。我不能功虧一簣,所以,我要堅持,堅持到提拔我的命令下來的那一天。命令只要一下來,我就住院手術。在這之前,如同戰士不能離開陣地,我不能離開我的崗位。說實話,如果我這時遇到什麼意外,比如車禍或是在下面檢查工作的時候以身殉職,從我的身上搜出了疾病診斷書,也許真的會以為我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好乾部。我和那些為革命鞠躬盡瘁的好乾部不一樣,他們是真的,但我不是。我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的疾病在進展之中,雖然很慢,但我知道它分分秒秒侵蝕著我的肌體。父親很在意仕途,他爐火純青的時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文革最可怖的是‘耽誤’。‘耽誤’把一切可能性都扼殺了。父親被耽誤了,但父親沒有怨天尤人,真正的政治家是不怨天尤人的,只是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今後。由於父親的內向和寡言,父親不曾說過期望。沒有說出來的期望就是更大的期望。父親期望我在仕途上有所進步。父命不可違。之所以不做手術,是因為手術會毀了我的仕途……“

    程遠青洗耳恭聽,知道人要勝過自己的父親,是一件深具標誌性的事情。有多少人在這樣的空想之下,耗竭一生。

    其實,夜深人靜之時,卜珍琪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她可以被人罵成“官迷”,但她知道自己心底迷的不是官,是父親的遺願。

    也許這就是問題的終極答案,但卜珍琪總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她不知是哪裡搞錯了。如果當事人都不知道是哪裡錯了別人又怎麼能知道。所以,卜珍琪不相信小組,但親眼看到了很多人的變化和成長,卜珍琪有點慌了。她知道有一天小組會解散,散了之後,她那無時無刻不在的疑問就成了千古之謎了。

    卜珍琪談起自己幼年時的經歷。她說:“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忘了。等我醒來之後,就文化大革命了。在我的臉上,有媽媽的淚水。媽的眼淚如同強酸,腐蝕了我以為她是金屬的感覺。媽媽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過,然後就死了。”

    卜珍琪說的很平淡,程遠青卻敏銳地感到事件完全沒有那麼簡單。因為卜珍琪的一生都在實踐父親的願望,為什麼和父親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母親,在卜珍琪的記憶中居然是一張白紙?

    程遠青說:“卜珍琪,你能用一句話告訴我們,你想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什麼?”

    卜珍琪想了一會兒說:“我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做手術。”

    鹿路說:“卜珍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卜珍琪一臉清白地說:“真不明白。”

    程遠青說:“你想知道嗎?”

    卜珍琪很驚訝地說:“這和我想不想有關係嗎?”

    程遠青說:“當然有關係了。你為什麼會忘記,就是因為你不想記住它。它已經沉默在記憶的海底了,就像泰坦尼克號的殘骸。那年,有人要打撈泰坦尼克號,死難者遺屬都反對。他們說,就讓死者長眠在冰冷的海底吧,不要在這麼多年之後再去打擾他們的安寧。人的大腦,是有保護機制的。記憶太痛苦了,才要忘記。把遺忘的記憶從深海中打撈出來,你也許會痛不欲生。你可有這個勇氣?”

    卜珍琪說:“程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我忘掉的是什麼,可我相信你說的,它一定非常痛苦。生命有限,我要知道在我的生命裡到底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情。它曾丟失了一個晚上。不,正確地說,是幾十分鐘,我覺得它不是空白,是一個黑洞。至今還在嗖嗖地衝出冷風,吹遍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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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珍琪嘴角抽搐著,雙手交叉著抱住肩部,在人們看不見的華麗衣著下面,一定是密佈的雞皮疙瘩。

    程遠青看看大家,說:“大家願意今天的時間來幫助卜珍琪找回她失去的記憶嗎?”

    大家異口同聲:“願意。”聲音之齊整,猶如幼兒園的小朋友。

    程遠青說:“卜珍琪,你準備好了嗎?”

    卜珍琪驚訝:“我還需要什麼準備嗎?”

    程遠青說:“你可以選擇在小組內講,或是在下面個別談。”

    心如火燎的卜珍琪卡了殼,囁嚅著說:“我還可以反悔嗎?”

    程遠青說:“當然可以了。只要你還沒準備好,我們會等你。”

    卜珍琪半仰著臉,好像等待分發蘋果的小朋友,說:“等多久啊?”大家奇怪的發現,極具殺伐決斷的副司長,突然變得如此幼稚。

    程遠青說:“咱們兩個底下談,好嗎?”

    卜珍琪嘟著嘴說:“好——吧。”

    大家算是徹底糊塗了,卜珍琪變成了受氣包子似的的小姑娘?

    程遠青決定馬上終結和卜珍琪的對話,幫她出逃這個境地。程遠青說:“卜司長,這個事就這樣決定了,你還有什麼意見?”程遠青的口吻像極了寫字樓中的味道。

    卜珍琪清醒過來,挺挺腰板,在短暫的迷惘之後,很快恢復了正常的神態,她好像並不記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很自然地說:“我沒有意見了。就按您的指示辦。”

    大家就把目光收了回來,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知道程博士這樣處理,一定有深意,遵從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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