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酒嗎?”鹿路問。
“不喝。”褚強低著頭回答。
“給我來一紮啤酒。”鹿路說。
“你的身體,喝酒,行嗎?”褚強關切。
“如果要死,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不死,喝也死不了。命,要是一紮啤酒都抵不過,不要也罷。”鹿路很低落地說?
悶酒也喝了,菜飯也吃的差不多了,鹿路說:“副組長,你能猜出我今天請你是為了什麼嗎?”
褚強老老實實地回答:“猜不出。”
鹿路抽出一隻煙,點燃,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火無聲燃燒,蔓延到了香菸的一半處才停歇下來。
褚強本想勸她,不宜吸菸,想來話一出口,必被駁回,也就不說。
鹿路很悠閒地把菸圈吐出,她吐的一點也不圓,只是把煙霧吹的很遠。她說:“你猜不出我為啥今天請你,我就更猜不出你昨天跟蹤我的緣故了。說吧。”
好在褚強已有對策。“好奇。”
鹿路乜斜著眼:“好什麼奇,儘可問我。犯不上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褚強一看越解釋越亂,索性拉下臉:“那好。既然你說了,我就問問你。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鹿路已把一紮啤酒喝的見了底兒,臉上卻無一絲血色,慘白著嘴唇說:“賣肉。”口氣溫柔淡定。
“賣什麼肉?”他下意識地反問。
“人肉。”鹿路安然回答。
“太難聽了。”褚強說。
“這沒有什麼難聽的。把一個賣花露水的說成是賣肉的,這是難聽。可把一個賣肉的說成是賣肉的,就是正合適。”鹿路一支菸吸完了,又點上一支。
“賣肉是個行當,老祖宗傳下來的。豬肉能賣,羊肉能賣,人肉當然也能賣。沒人強迫,我自願。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你說我有什麼法子整錢?從自己身上挖,總比從別人身上下刀子,省事點吧?一拍兩響的事,願打願挨。副組長,你得到了答案,滿意了吧?我不願意你費事,樂意成全你。大冷的天,你也不容易。你是個好人,太嫩了點,是個嫩好人。還有什麼要問的?底兒都端給你了,有不清楚的,儘管問。百問不煩。”鹿路說到這裡雙眼圓睜,眼神飄逸,如同兩盞鬼火。
小組中豪爽的鹿路不見了,代之風月場中的滄桑老妓。
“鹿路,我……真不知說什麼好……挺意外的……不過,你能不能金盆洗手?別……賣了!”褚強反倒亂了陣腳。
鹿路高聲笑起來,絕望中摻雜著嬉狎的浪笑,音調粗礪,內有尖細的喉音抽搐著:“褚強,你想挽救我是嗎?好心的副組長!洗了手,我上哪兒混飯吃?我一個人吃一口冷飯還不難,可我上有老母,還有一個日日夜夜等著透血的三哥……”mpanel(1);
鹿路把自己的身世告訴褚強。接著說:“我的錢寄不回去,三哥就腫,就會叫毒憋得頭往石牆上撞,就會被尿憋死在自家破床上!一想這些,別說是賣肉,就是賣肝賣腎賣眼珠,我也乾的出來!豬肉多少錢一斤?羊肉多少錢一斤?人肉貴多了,還可再生,頭天賣了二天洗洗,還能再賣!我容易嗎?我比別人少一坨肉,這可是關鍵的一坨肉,通常就廢了。在市場上,我還能把自己賣出去,這是本事!你昨天不是到度鳥別墅打聽我嗎,你不是跟賣酸奶的問起王惠明嗎,不是大姐說你,你可夠傻啊,幹我們這行的,哪有真名實姓?我有多少名字,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可你要是跟老闆娘打聽‘一隻奶’,那就沒有人不知道的!嫖客愛嫖‘處’,這不假,可‘處’嫖夠了,就要換口味了。再說了,誰知那些‘處’是真處假處?貓膩多了去了,我也懶得說。女人有兩隻奶不稀罕,有一隻奶就稀罕了。有一隻奶的女人還幹這一行的,我不知是不是第一個。上回有個嫖客,還攛掇我申請個吉尼斯記錄呢!我功夫了得,也是鑽研出來的。我這人虛心好學,硬件上不行了,就得在軟件上下功夫。我這裡來的都是回頭客,第一回嚐到甜頭了,下次來我還有優惠!我是個病女人,是個殘女人,天下的事就邪門了,偏偏有些男人,就喜歡病態殘缺,就願意和我這樣的人鬼混,把這當成一絕。我挑人,我預約,我現在的身價,比病以前還高,我想這是老天可憐我,給我一條生路!給我那苦命哥一條生路!所以,我的副組長,你別勸我。往好裡說,是勸賭不勸嫖,往壞裡說,你不該斷了我哥的活路!怎麼樣,副組長,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你還想知道什麼?我統統告訴你。我憑自己的身子掙錢,明碼標價,不坑蒙拐騙,信譽好。我也不破壞別人家庭,從來不讓嫖客離婚,也不打聽他家的私事。我從來沒對嫖客付出過真心,這是職業道德,再說啦,我還想嫁給我三哥呢!副組長,你別把眼睛瞪得那麼大,我三哥和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我是抱養的。我要還這個恩情,我這一輩子也還不完!我苦命的三哥啊……”不知是酒力,還是真到傷痛欲絕之處,鹿路俯在桌上痛哭起來。
褚強聽得五內俱焚。要知道會跟蹤出這一番悲情陳辭,他就是再有事業心和責任感,也會逃之夭夭。這席話,實在已超出一個陽光青年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褚強只覺得從內到外,分離成了好幾層。心裡周天寒徹,一塊見稜見角的寒冰,鋒利地刺向每一道骨縫。寒冰之外是一團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頭像日冕一樣膨脹著,烈焰熊熊。最外層,又是一層冰封的外殼,沒有任何裂隙。他的臉鐵板一塊,不是因為無以作答,是因為他要用臉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關,免得它們不爭氣的嗒嗒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