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來接安疆談心。安疆很自卑,覺得那些被請去談心的人,比自己要革命得多。後來,舞會也很少開了,大多數女兵都有人來接她談心了。
安疆和應眉的談話,也越來越隔膜了。應眉和副軍談話的時間,要比和安疆談話的時間多多了。應眉說,安疆,我把你的事跟他講了。
安疆裝作不懂,說,他是誰?
應眉說,你知道你還問。咱們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說話的機會,你要是這樣,我就不和你說了。
安疆慌了,說,我有什麼事?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
應眉說,我知道你的心。咱們坐過一個悶罐火車皮,又坐過一個汽車大廂頂。
我不願自己走了,留你在這裡……
安疆抓住應眉的手心說,你要到哪裡去?我不讓你去!
應眉說,我就要到副軍那裡去了。我走這條路,你也要走這條路。我已和副軍說了,叫他找一個好軍人,職務高一些……
安疆到了這時,才明白了談心的核心內容。她原本抓著應眉的手指,這會兒握住了應眉的手腕,說,應眉,你不是還要作醫生嗎?你怎麼還沒看過一個病人,就先成了人家的老婆!應眉,你別騎他的白馬,你別吃他的豆豉臘肉……
應眉說,安疆,我一直把你當成小妹妹,現在才知道你該是我的姐姐。
應眉是隊裡第一個出嫁的女兵,副軍派人把應眉和她簡單的行李一起拉走。應眉淚水漣漣,說訓練隊就是她的孃家。班長提出是不是給應眉開個歡送會,政委說不必。班長說,大家在一起這麼長時間,還是很有感情的。再說,應眉嫁給了副軍,這是隊裡的光榮,又不是嫁給了國民黨。隊裡不開,班裡也要開。
政委嚴肅地說,隊裡堅決不開。班裡也不能開。這是紀律。
班長不服地說,關心愛護革命同志,還有錯嗎?我不懂。
政委並不說明理由,神情堅定。他半禿的頭頂幾乎全禿了,面色晦暗鬍子茂盛,好像打更的老人。
安疆沒有送應眉任何結婚的禮物,一是女兵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私產,物品全是發的,凡是安疆有的,應眉都有。二是安疆可惜應眉,還什麼都沒有學,什麼都沒有幹呢!安疆故意躲著應眉,讓應眉找不到和她告別的機會。等到應眉惆悵地走了,夜裡安疆大哭一場。安疆在被子裡面哭,眼淚把被頭溼透了,感覺很渴,從通鋪上悄悄坐起,走出宿舍門,想到炊事班找點水喝,走到空曠的院子裡,也許夜色清涼,安疆突然不那麼急切地想喝水了,在院子裡一個人走來走去。
午夜的戈壁風,以它不變的鋼硬,戳著安疆的皮膚,刺入她的骨骼。安疆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她聽到了很輕很輕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吹氣如蘭。她想這是應眉,應眉從副軍身邊跑回來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找回自己的醫生夢。
她猛回頭,看到了政委。
政委說,安疆你為什麼不睡?
安疆很失望。她不想碰到任何人,但她碰到了她最不希望碰到的人。尤其令安疆奇怪的是,政委為什麼會吹氣如蘭?後來她知道了,政委正用一種名叫“留蘭香”
的牙膏刷著牙,看到一個身影在院中彷徨,顧不得吐出牙膏沫,白著嘴唇過來。
安疆說,我要喝水。
政委說,你在這裡站半天了,並沒有喝水。
安疆說,又不渴了。
政委說,回去睡吧。
安疆說,我睡不著。
政委說,和應眉有關吧?
安疆不答話,幾乎要哭出來。
政委說,這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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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疆聽不懂,說,什麼剛剛開始?
政委說,分別。
安疆說,誰和誰分?
政委嘆了一口氣說,所有的人。
安疆說,我要當護士,當得上嗎?
政委說,那是以後的事。現在去喝水,然後睡覺。
政委保留各種各樣的紙箋,那是首長要在何時何地見到某女兵的便條。有些寫在正規信箋上,更多的是寫在日曆甚至香菸紙反面,政委一律妥為保存。
勞動的擔子越來越重。莊稼菜苗大家一起種下,你不能讓田地荒蕪。留下來的女兵本來就不漂亮,繁重的勞動更讓她們黧黑而瘦削。
有一些女兵堅決不從,通常是她們遭遇的首長太年邁,或是醜陋粗魯。女兵們會哭哭啼啼,嚴重的甚至尋死覓活。政委出面,首先和首長溝通,政委會說,首長,還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您要不要再參加一次舞會?……通常被拒絕的首長條件不是很好,女兵傷了他的自尊心,不接受換人的建議。組織要求政委這邊做工作。政委說,他可以服從,但不能催。附帶條件是在他的工作沒有做通之前,請首長不要再來訓練隊。如果不能依他,就請組織另派高人。組織當然知道,在軍區所屬範疇之內,再找這樣一個政策水平高,諳熟女兵心思的幹部,難於上青天。
政委受命回到訓練隊,基本上不利睬那個拒絕首長的女兵。政委會指派那個女兵的所在班,承受非常艱苦的體力勞動。連續半月之後,該女兵面容粗糙體力衰減。
政委按兵不動,讓該班放假。女兵們洗洗涮涮,在安睡和潔淨之後,顧影自憐,感到年輕生命的躁動。休息之後,政委會安排該班重新開始勞動,但讓那個拒絕了首長的女兵繼續休息。那個寂寞的女孩子,只有成天躺著睡覺,或是無聊地在院子裡遊蕩。別的女兵都被繁重的勞動累的意興闌姍,無人陪她聊天。只有這時,政委才會把該女兵找到自己的辦公室,隔著簡陋的桌子和她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