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卜珍琪開始攻讀在職的博士。這在機關裡又引起了小小的轟動。你要是不停地學習,在某種程度上就招供了你的野心。一個女人,讀到大學畢業,應付日常工作和嫁人,已綽綽有餘。如果你要讀碩士,那麼如果不是太醜,就是性冷淡。如果你要還不懸崖勒馬,居然要讀什麼博士,那麼基本上就只有一個解釋了,你不是心理殘疾就是一個野心家。卜珍琪為自己做了鋪墊,人們對於喪失生育能力的女性,有足夠的寬容和理解。於是,卜珍琪完成課程,突擊英語,寫出了精彩的論文,在耗時彌久之後,拿到了博士學位?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流逝著。她一直當著副職,副職和正職雖然只是一小步,但對有些人來說,就是終生屏障。在卜珍琪幾乎絕望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船長在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潛艇出現技術故障,因公殉職。
卜珍琪到了部隊,連船長的遺體也沒有看到。船長留在大海深處,被授予很高的榮譽。那些日子,卜珍琪像一具遊走蠟人,聽命於部隊的安排,服從所有的程序。卜珍琪孤身一人回到了京都,在機關大樓裡,獲得了從未有過的關愛和友情。卜珍琪知道這是她的不幸帶來的副產品。失去了丈夫的卜珍琪重新潛回到自己寧靜的生活,她的社會公益形象卻在不斷攀升,先是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之後又成為五一獎章獲得者……由於她英雄的丈夫和寡居,一古腦兒地塞給了她。卜珍琪安靜地等待著。終於,她幾乎在同時,等到了兩個消息。一是風傳她將要提升正司職,一是在例行的體檢中,查出Rx房有不明腫物,要求複查。卜珍琪沒有到合同醫院,而是去了另外的醫院。一系列的檢查,最後做了局部切片。當卜珍琪看到檢驗報告的那一瞬,天旋地轉……
她欲哭無淚,不知道能和誰說說心裡話。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困境,但悲哀又是如此深重而寬廣。悲哀入腸,化作劇毒,能把肝膽擊穿,她一生的規劃就都毀了。她要藉助外力,粉碎了悲哀和混亂,自己才有一線生機。她找到了小組,可是小組真的能幫助她嗎?
呂克閘查到了確切天氣預報,找了一個極好的天氣,安排了小組在墓地的死亡討論。下次活動又回到一家腫瘤醫院。
癌是足部有著柔軟肉墊的食人獸,兇狠殘暴,走起來卻是無聲無息的,它循序漸進,從容潛入,相當長時間內不動聲色。晚期需天翻地覆搶救的屬極個別,所以腫瘤醫院的急診室,是一個相對寂寞的地方。
在醫生診室坐下,程遠青道:“今天咱們小組活動,有新組員參加,不知大家歡不歡迎?”
眾人聽了,就有些吃驚。小組活動了多次,從未有外人參加。出於對程遠青的尊敬,大家口頭上不好表示反對,便敷衍地說:“歡迎歡迎。”口氣裡沒多少熱情。
大家四處張望,並沒有什麼新人出現。又一想,組長做事周密,沒徵得大家應允,不會貿然把人領進來的。大家就看門口。沒想到程遠青走向裡屋。
內側有一扇小門,程遠青拖出一張白木靠背的椅子,擺在地當間,又從皮包裡翻出一件醫用白大衣,披在椅背上,細心扣好釦子,袖子在胸前對搭。冷眼看去,恍然是個醫生坐在那裡,雙手抱肘。
“好了,開始活動。過去一週,有什麼特別事情要向大家報告?”程遠青說。
程遠青的開場白後,通常要冷一會兒場,八方攏來,要有熱身時間。在城市,一週時間,足以把某人忘掉或是重新認識100個人了。數月之前,彼此還是路人,現在,大家把小組當成家。有什麼快樂事,拿出來分享,有哀傷的事,也念叨唸叨。
今天,有點特別。假人坐在地當央,耀眼的白色,不怒而威,從每一條布絲濺射出威懾力,讓人壓抑。
程遠青說:“連一件好說的事都沒有嗎?”
嶽評開口道:“程老師,求您一事。好嗎?”
程遠青說:“不要用求這個字。只要能辦的到,當然可以。”
嶽評說:“求您把椅子搬了,起碼把衣服拿走。鬧心。”
馬上有人附和:“對對。怪嚇人的。”
程遠青好像恍然大悟:“原來大家叫這張椅子嚇住了。誰還有這種想法?”mpanel(1);
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手。包括褚強。程遠青說:“大家都是病人,醫生是盟軍,為什麼不喜歡他們?”
白大衣上繁瑣的肩帶和腰線,顯示出主人在醫療界級別之高。
寂靜。癌症病人和醫生的關係,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甚至比與死亡的黑洞還要神秘。
褚強年輕,對這種充滿了內在張力的沉默如坐針氈。實在忍不住了,衝將出來,打破沉默。“在我的記憶中,白大衣是和屁股上的針眼一起的。我媽說,打針一點都不疼,我就信了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欺騙,我想就發生在醫院,騙人的人是我親愛的媽媽,幫兇就是醫生。打針很疼,這疼不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裡。我媽媽和那個穿白大衣的人,合夥騙了我。我一看到這件白大衣,以前的記憶就像海帶泡在水裡,溼淋淋的。我不喜歡這個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