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京城某報在最不顯眼的版面上登出廣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術後很孤獨。我想把得了這種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個心理小組,結伴前行。如果你想參加,請撥打程遠青博士電話:××××××××詢問詳情。”
程遠青在自己家裡,像在機場的侯機樓裡走來走去,路過穿衣鏡的時候,對著裡面那個面容清秀但不修邊幅的形體,莞爾一笑。她本是穿著考究重視儀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顯衰敗的中年婦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緊湊。知道用極細顆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舊霜白。為了和病入膏肓的組員們打成一片,她毀掉精緻,趨向樸素簡約。
雋永生物公司資助小組,把職員褚強配給程遠青當助手,可惜沒有辦公室和專人值班。面向社會招募癌症組員,一應雜事必得程遠青親辦,廣告刊出的是程遠青家中的電話號碼。
陪著先生到國外讀書,程遠青含辛茹苦,放棄專業,撫育幼女,打工助學。丈夫埋頭讀書之後,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麵和茴香餡的餃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佈和她分居。程遠青呆若木雞,記得當時正在廚房裡倒番茄醬,好像並沒有聽到玻璃瓶子落地的聲響,遍地已是猩紅泥濘。
“為什麼?”她失聲道。
“以前,電腦顯像管是球面的,後來是柱面的,又發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遠
青茫然,想不出這兩者的關聯。“請你通俗點,別用專業術語。”程遠青打斷他的話,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著最後的尊嚴。
“我本不想說,但你一定要我說,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內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簡言之,是個過時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顯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賞心悅目。”丈夫說。
這一次,程遠青還是不很明白,但她確知事情已無可挽回。
西諺有話——一個丈夫消失的缺口,10個朋友才能填起。程遠青此時悲哀地發現,這些年來,自己不但荒疏了學業,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颼颼冒出冷光。
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不需要解釋,也沒有哀求。乾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離婚了。旁人以為是沉著,其實不過是絕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職,說把女兒帶上,以後讓孩子有一個好前程。程遠青淡然說,你把女兒留下,這樣容易和新人相處。丈夫先前一直繃出的強硬突然柔和了,說,給我個補償的機會。程遠青說,那你掏一份讀博士的學費吧。先生說,這你放心。為了女兒,我會這樣做的。程遠青說,不是女兒的學費,是我的學費。我年紀大了,一邊打工一邊讀書,恐怕拿不下來。
丈夫有些意外,但還是很快回答,行。不過要分期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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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遠青選擇了心理學,這門年輕而深奧的學問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傷口,讓她沒有因此壞疽而崩潰。一個柔弱的東方女子,要在西方國度裡鑽研心理學,其中的艱辛,常人難以想象。程遠青堅持下來,披荊斬棘,導師和同學們都稱讚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為了探究自己命運的悲劇和洞察他人思維的軌跡。
學問真是個好東西,心理學深入到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在那裡摧枯拉朽點石成金。它使程遠青痛苦中脫胎換骨,鍛造一新。羞辱被寬容平復,仇恨被歲月漂白。她學會了覺察自己內在的漣漪,以博愛和晴朗的心,觀察世界穿透風雲。孩子上了大學,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遠青決定回國。她雖然已成為獨當一面的臨床心理學家,但面對異國人催眠後的喃喃低語,總有隔著冰箱保鮮紙的疏離。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紋理,甚至可以觸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們以一種冰冷的滑膩,拒絕和你的指紋絲絲入扣。那是另類文化浸泡出的橄欖,其中五味,無論她怎樣體察,都略遜一籌。她決定回國,把自己辛辛苦苦學來的知識,報效生養她的地方。這不但是一種地域的忠誠,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國後,暫住在父母遺下的一小套單元房裡。何去何從,看看再說。研究所邀她任職,大學請她擔綱教授……她謝絕了那些聲名顯赫的單位,很想做一樁開創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