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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鳳儀早產後的半個月,杏禮也生下一個女兒。她的女僕打電話去邵府求救,不料阿金等人都在醫院,無奈之下,女僕一人扶著她趕到醫院,杏禮已是自顧不暇,那女僕又是個不能主事兒的,二人亂成一團。幸而錢是不缺的,又去的是家美國醫院,住進了一間高級病房。杏禮折騰了一夜,孩子還是沒有生出來。女僕回家取東西之際,又打電話到邵府,恰巧邵元任接到了電話。他忙命阿金趕往醫院幫忙,又想這兩個女僕不見得能安排妥貼,他畢竟是男人,去婦科也不方便,子欣又在醫院陪伴鳳儀,叫他去也不甚妥。正猶豫間,液仙打電話過來,聞說此事,立即與夫人趕到醫院,邵元任這才放下心來。

    下午三點過,孩子出生了。鳳儀知道此事又讓子欣前往探望,又命阿金準備營養湯時,也為杏禮準備一份,給她送過去。鳳儀著急出院,奈何孩子身體不佳,又在醫院監護了一週,母子二人方回到邵府。石頭睡過的小搖車又架在了鳳儀與子欣的臥室。子欣添了個小女兒,自是喜愛非常,大小石頭也圍在旁邊,看這個奇怪的小妹妹。石頭見妹妹如此幼小,大為驚訝,追問妹妹這麼小怎麼長大,又問自己以前也這麼小嗎?鳳儀身體還未恢復,見他問得有趣,也不覺宛爾。小石頭卻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鳳儀問他哭什麼,他哼哼唧唧地道:"以後媽媽喜歡妹妹,就不喜歡我了。"

    "為什麼?"鳳儀問。

    "妹妹比我小,"小石頭厭憎地看了一眼搖車中的小嬰兒:"她討嫌!"

    鳳儀大為驚詫,這孩子不過三四歲,如何說出這等涼薄的話。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幫女兒理了理包被,石頭見鳳儀神色不佳,問:"媽媽,你累了?"

    "不累。"鳳儀見兒子這般知冷知熱,方領悟邵元任的話,看來一切都是緣分,如今小石頭已經收養,也不好再作他論,只是這個孩子要更加用心教育,方能去除掉一些天性。這時小女嬰在搖籃中輕輕皺了下眉,小石頭立即笑道:"她動了,她動了!"

    鳳儀觀察他的神色,暗想自己是不是多慮了,但他那種充滿自私與厭憎的表情卻留在了鳳儀心上,自此她對小石頭的教育便特外嚴格,尤其在人品方面,十分地用心。這個小女兒出世後的一個月,方有了一般孩子出世時的體重,眉眼清晰起來。邵元任在她出世之後,就為她算了生辰,見她的八字十分奇怪,若是個男孩,必有一番大業,可是這種命運,卻偏偏是個女孩,邵元任不禁十分驚詫。他知道算命一說不合佛家正統,也沒有把這個結果告訴鳳儀與子欣,子欣日夜想為女兒起個又好聽又雅緻的名字,甚至把詩經搬出來,從中翻字,以往生石頭的時候也沒有這般,鳳儀覺得他十分疼愛女兒,便由著他折騰,最後終於從在水一方的詞中選出"伊人"二字。

    "這名字妙不妙?"子欣大為得意,詢問鳳儀。

    "這名字嘛,"鳳儀笑道:"十之三分像文學青年,十之三分像電影界的小明星,十之三分像古代閨秀,還有一分,有點兒像我們的女兒。"

    子欣撇著嘴:"袁伊人,多好聽,有什麼不好。"

    "你把後面的人字去掉,恐怕還好聽些,"鳳儀拿筆在紙上寫下袁伊二字,夫婦二人端看良久,鳳儀將伊改成依字,看了看子欣,子欣道:"袁依,這名字不錯,惹人喜愛又落落大方,像我的女兒。"

    "他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鳳儀嘆氣道,子欣大為驚奇:"你不喜歡女兒嗎?"

    "不是,"鳳儀搖頭道:"我一直覺得欠了爸爸很多,想有個男孩跟他的姓,這樣爸爸也有了後嗣。"

    "是啊,"子欣道:"我看看爸爸很喜歡女兒,不如讓她姓邵,叫邵袁依,如何?"

    鳳儀看了看子欣:"你不介意嗎?"

    "姓名而已,"子欣笑道:"中國人把姓氏看得無比重要,似乎改了姓便對不起祖宗,我倒覺得並沒有什麼,你問爸爸的意思,他要喜歡我沒有意見。"

    "若問他他肯定不同意,不如我們就這麼定了,然後告訴他,再聽他的意見。"

    "好啊,"子欣點點頭:"不過邵袁依的袁字筆畫太多,也不好看,"他在紙上寫寫畫畫,突然叫道:"這大不妥,爸爸叫邵元任,孫女兒叫邵元依,不成了兄弟麼?"

    夫妻二人正在商議,卻不料邵元任走了進來,他聽明原委後,笑道:"我也不需要什麼後嗣,這個孩子還是姓袁,叫袁依罷。"

    "爸爸,"子欣道:"跟你姓不好嗎,我們沒有關係的。"

    "石頭的名字已經有了我們三家的姓,"邵元任道:"有他足以,這個小姑娘的大名就這樣了,小名你們得好好起一個,不要再石頭石頭了。"

    "爸爸起個小名吧。"子欣道,邵元任走到近前,仔細看了看躺在搖車中的小孫女,道:"女孩的一生不必大起大落,只要平安幸福就好,就叫她安安吧。"

    "好,"子欣高興地道:"這個名字好!就叫安安,平安就是幸福嘛。"

    鳳儀見安安一生下來,便有父親祖父疼愛,兄弟圍攏其樂融融,不禁想起住在小樓的杏禮母女。她只恨自己現在還在月子當中,不便出門探望。杏禮業已回到小樓,每日除了女僕,還有兩個保姆伺候,生活到是無憂。只是除了液仙夫婦、子欣之外,再無他人探望。康凱蒂此時也懷有身孕,她和杏禮同去南洋,頗為熟悉,聞說此事後也來看望了幾回。李威因自己是男人,來小樓總是不便,但他深敬楊練是個英雄,除讓康凱蒂來時帶些禮物外,又命人送了無數滋補的藥材,和大洋一萬塊,以作賀儀。杏禮知道楊練與青幫有些關聯,這錢不好不收,也不好隨便收,只得暫且留下。

    鳳儀出月子後過來探望她,聽說此事,勸她放下心,把錢好好收著。她這才把錢入進銀行帳戶。

    杏禮為保持身材,找了奶媽來餵養孩子,自己找了一家酒店,每隔一天前去游泳,是以很快瘦了下來。鳳儀見她大有振作之態,心中也深為欣慰。至於楊練的死訊到底要不要告訴杏禮,她實在不好定篤。畢竟沒有見著屍體,如果告訴她,怕影響她的心情,不告訴她,又似乎有些不妥。她總覺得杏禮對孩子似乎不太關心,每次去了,都是奶媽幫著孩子洗澡換衣,杏禮從來不做這些事情,鳳儀心疼孩子,又不好去說杏禮,畢竟她是孩子的親生母親。

    轉眼便到了1933年的春節,液仙、子欣等人開辦的中國國貨公司,既國貨商場終於開業了,液仙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國貨公司採取薄利多銷、商品寄售的方式,加上服務周到,所以一開業便業務鼎盛。這可把液仙與子欣忙愉了,整整一個春節,子欣幾乎沒落邵府吃上幾頓飯。而鳳儀所有的精力用在孩子們身上還是不夠,還要分神照顧杏禮母女,每天累得要死,晚上沾床便睡,也就隨子欣去了。

    這天清晨,她剛剛從睏倦中甦醒,伸手一摸被窩,子欣已經不在了,估計又去了國貨商場。這時阿金在門外敲門,說樓下有客人,鳳儀懶懶地問是誰,阿金推門進來,將一張名貼遞給她。鳳儀一看,上面寫著:歐洲愛德遠東藝術基金會,遠東事務顧問,顧家俊。

    鳳儀如通電一般,一下子坐了起來。她見阿金滿面微笑,便問:"你看清楚了,是顧先生?"

    "是顧先生,"阿金道:"這麼多年了,他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樣子。"

    鳳儀趕緊下床,一面攏頭髮,一面道:"快給我打洗臉水,再把新做的旗袍拿來出來,"阿金應了一聲,轉身要走,鳳儀又叫住她:"兩個石頭呢?"

    "一早跟著先生去國貨商場了,今天是十五,那兒要放煙花,"鳳儀鬆了口氣:"你趕緊忙完了,給小姐換件漂亮的包被,一會兒抱下去,見見顧先生。"

    阿金答應著去了。鳳儀趕緊洗臉均面,對著梳妝檯仔細地化了眉毛,打上胭脂,點了淡淡的口紅,又換上今年最新的款式。今年剛一開年,便開始流行長款旗袍,下襬一直拖到腳面,腰身也更加窄了,幾乎完全貼身。為了行動自由,也為漂亮,那旗袍兩邊的衩開得十分高,基本都是膝上,有些時髦女郎甚至開到臀下,被老派的人士痛罵不已。鳳儀這件新旗袍剛剛做好,也是長擺高衩,在膝上一寸的位置,看起來倒顯得人有些高挑,也將生了孩子後微微有些鬆散的肌肉掩飾的恰到好處。一切收拾停當,她在旗袍外加了一件全羊毛的長款外套,輕鬆和軟地套在身上。阿金早將客廳的炭火升了起來,鳳儀對著鏡子左右檢查,確定自己無一處不妥之後,方落落大方地沿著樓梯走下。

    家俊穿著淡灰色西服,優雅地坐在沙發上,他聽得樓梯傳來腳步聲,便站起身來,剛好看著從樓上走下的鳳儀。整整十二年未見,她長大了,不不,應該說,是成熟了。她的臉上依然洋溢著熱情的微笑,雙眉英秀,圓潤的嘴唇散發著光澤,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單純,家俊見她來到近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她的雙眼,不不不,應該說少了些許純真,多了幾分老練和成熟,還有一點,家俊說不清那是什麼,只是從來沒有在她眼中讀到過,讓他覺得既陌生又感慨。

    鳳儀也在打量著他,十餘年不見,他還是真是老樣子。清秀的外貌,清瘦的身材,笑中含著柔情的眼睛,啊,他的嘴角多了一條深深的紋,鳳儀不禁笑道:"在歐洲成天笑嗎?"

    家俊一愣,沒想到十二年之後的第一句話是這句,問:"什麼意思?"

    "你一點兒都沒變,"鳳儀指了指嘴角道:"除了這兒多了條笑紋,是不是歐洲名媛淑女太多,成天笑個沒完呀!"

    家俊樂了:"你倒是比以前調皮了,都三個孩子的媽媽了,還這樣開玩笑,"他環顧四周:"我的乾兒子乾女兒呢?"

    "誰是你的乾兒子,"鳳儀也樂了:"兩個石頭都跟子欣去國貨商場了,小姑娘馬上下來,對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一聲。"

    "我年三十的到的家,這麼多年沒有回家,好好地陪了一下家裡人,今天才抽出空來,就這樣,我媽埋怨了半天,說我不陪她呢。"

    鳳儀聞言不禁樂了。這時,阿金把安安抱了下來。家俊看著這個小囡,眉眼都還清秀,笑道:"是個美女,長大一定比媽媽漂亮。"

    "我這個算什麼,你沒見杏禮的女兒,哎呀呀,真是漂亮呀!"鳳儀脫口而出,連忙住了口,打量著家俊的神色。家俊的表情很坦然:"我都聽說了,上海灘性感女神生下私生女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一家報社報道,還是她的女僕告訴我的。"

    "你見過她了?!"鳳儀驚詫地道。

    "她不見我,"家俊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我見到了她的女僕。"

    "哦,原來我這個朋友還是不如……"鳳儀咳咳兩聲,故作輕鬆地嗔道。家俊哈哈一笑,叉開了話題:"給我看看你的畫吧,你給我寄的那些畫的照片,都太小了,又是黑白的,根本看不出效果。"

    "好啊。"鳳儀把他帶進書房,又命阿金衝了咖啡進來。二人圍坐在小臺子上,檯布是格子花布的,牆角插著一枝臘梅,發出冷冽的清香,和咖啡的香味溶在一處。鳳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真舒服啊,好象一下子回到了當年。"

    家俊默默地看著她靠在牆邊的那些畫,一幅是楊四姐的肖像,一幅是楊練的肖像,還有杏禮的和其他女人們的。良久他道:"鳳儀,你把你的才放在這個小小的房間,不覺得這是對生命的浪費嗎?"

    "我的畫很好嗎?"鳳儀笑問道。

    "非常棒,"家俊看著她自信滿滿的樣子:"你心裡很清楚,它們有多棒。"

    "是啊,它們很好,"鳳儀微微地笑了笑:"我也想過,我把它們浪費在這裡是不是很可惜,我是不是應該回到我的藝術世界,而不是每天做生意看孩子,處理各種事情。我是不是應該把它們給更多的人看,給瞭解它們喜愛它們的人看,但是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

    "你怎麼想?"家俊問。

    "從我學畫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一天離開過線條和色彩,"鳳儀悠然道:"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那麼喜歡,後來我理解了,在這個世界,有一樣東西可以讓我忘記一切煩惱,讓我如此領略美麗,領略技藝,讓我自得其樂,讓我感到滿足和幸福,我怎麼還能要求更多?"

    鳳儀望著家俊道:"顧先生,我還應該再要求什麼?"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俊道:"把你的要求交給我吧,我可以幫你聯繫最好的藝術學院。"

    鳳儀搖搖頭:"不行,我不能離開家和孩子。"

    家俊喟然長嘆:"那隻能說,你缺少野心。"

    "我有野心,"鳳儀嫣然一笑:"我一直想了解兩個世界,現在我做到了,這不算成功嗎?"

    "哈哈,"家俊道:"你的兩個世界,這麼多年過去了,袁子欣讀懂了沒有?"

    "他有他的兩個世界,"鳳儀一笑道:"你也一樣。"

    家俊聞言一愣,陷入了沉默。鳳儀的畫深深地震憾了她,尤其是楊四姐半明半暗的臉、美蓮的側影、杏禮的全身像,還有一張眉毛細彎,長至太陽穴邊,面孔雪白嘴唇鮮紅的肖像,家俊問:"這是誰?"

    "如玉,"鳳儀道:"你還記得嗎,當年的總理小姐,我們在先施百貨見過一面,她小時候是個童拐,差點把我拐走了。"

    "什麼?"家俊訝然道:"你們小時候認識?"

    鳳儀慢慢地把如玉的故事告訴了他,她講了外公的死,從南京到上海,從邵府到鳳凰閣,到如玉最後悶在喉嚨中的一聲呼喊,她忽然想,這些事情好象從來沒有機會和子欣兩個人,衝杯咖啡,坐在書房裡,這樣聊出來。為什麼和家俊十多年不見,仍然可以這樣,她望著他關切而溫情的眼神,心中不覺一動,隨即又歸於平靜。原來,這就是知己,可以不發性別、不分年齡、不發行業、甚至,不分發別了多少年。

    家俊默默地聽著,朋友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她有這些故事,更不知道她還有講故事的天分,將這些說的娓娓道來又驚心動魄。他覺得心境很複雜,等她說完後,他還是違反了自己對自己的承諾,用盡量輕鬆的口吻道:"說說杏禮吧,她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鳳儀將杏禮這些年大致的生活,包括和哥哥的愛情全部告訴了他,只是哥哥的死?鳳儀有些猶豫,小心地道:"我哥哥失蹤了很長時間,我們沒有他的消息,杏禮一個人帶著孩子,挺不容易的。"

    家俊努力回憶,還是沒有和楊練相關的任何信息,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有你哥哥的畫像嗎?"他忍不住問。

    "就是他。"鳳儀指著一幅畫。

    家俊看著這個男人,沉默不語。原來以為她不見我,不僅是女人的虛榮,還有對這個男人的愛情。他不禁感到一絲醋意,看來她也不僅僅是個物質主義者,自己和大哥付出那麼多,只是沒能打動過她而已。鳳儀瞄著他臉上的神色,笑了笑道:"感情的事本來就是緣分,緣生則起,緣滅則散,沒有對錯,亦沒有優秀與卑鄙。"

    家俊看著她也笑了:"你這麼理解?"

    "是爸爸告訴我的,"鳳儀道:"這是佛家的理解吧。"

    家俊聽鳳儀說起,在元泰和國貨商場中都有楊練的股分,這部分利潤每月都會劃歸杏禮的名下,想來她們母女也不至為生計發愁。他這次回來,就是了一個心願,如果杏禮還是沒有再婚,或者又嫁入豪門,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他可能仍不能忘懷,如今她為一個男人甘願產下私生子,過著寂寞的生活,不知怎的,卻讓他數年來魂牽夢縈的一縷思念,化成一份淡而冷的憂傷。他陡然間覺得,緣盡了、放下了,一身的輕鬆。

    "我們不見面也好,"家俊慢慢地道:"這樣,我一輩子就只記得她最美的模樣,"他站起身,看著鳳儀為杏禮畫的全身像:"這時她多大了?"

    "三十,"鳳儀道:"漂亮吧。"

    "還是那麼美。"

    "家俊,"鳳儀道:"你在歐洲那麼多年,就沒有遇到過心儀的女孩嗎?"

    "有一個,"他從身上掏出皮夾,打開來遞給鳳儀,鳳儀一看,裡面有張女孩的頭像照,鵝蛋臉柳葉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五官之間依稀有幾分杏禮的影子,只是少了杏禮那種說不出的神韻。她笑道:"好漂亮的小姐,她也在歐洲?"

    "他父親在歐洲做生意,她非常喜歡我,比我小八歲。"

    "小八歲,"鳳儀道:"今年二十五了?"

    家俊點點頭:"如果沒有意外,我這次回歐洲就會和她成婚了,家母她們都看了照片,我父親曾經和她父親有一面之緣,雙方家庭都很滿意。"

    "好啊,"鳳儀道:"男子三十而立,你也確實該成家了。"

    "我也說不清楚,"家俊道:"也許是自由慣了,我其實並不太想結婚,只是不忍拂了她的美意,還有,不想母親再擔心了。"

    鳳儀不知怎麼勸解,叉開話題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春節之後吧,"家俊道:"我還要去一趟北平和南京,有些事情要辦,我現在做一些藝術交流方面的工作,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二人又聊了許久,天漸漸黑下來,家俊不想與子欣碰面,也許是離鄉太久,也許是近鄉情怯,此次回來,他並不想多見原來的朋友,除了鳳儀和杏禮,還有業務上的事情。他只想好好地陪伴陪伴母親。他在歐洲十二年,無時不為自己因感情之事遠離父母而感到內疚,感到自己太過脆弱與任性,如今事已至此,何況國內戰事頻繁,他也不想回來了,甚至擔心有一天,他可能需要把家人全部接到歐洲,以免戰亂。所以他準備結婚,也是這些相關。

    家俊告辭而去,鳳儀知道他想回家陪母親用飯,也不便挽留。春節後不久,家俊再一次離開了上海。離行之際,他沒有再見鳳儀,只是給去了一封短信,信中只有兩行字:

    "杏禮母女勿請多多照顧。萬勿堅持繪畫,望尋找人生際遇,一展藝術才華。"

    鳳儀接到信後萬分感慨,家俊對她的藝術世界的瞭解與認同,遠遠超出了杏禮、美蓮、子欣和任何一位親朋。可惜這樣的藝術知己再見不是何年了。她不禁來到畫室,一再研究自己的作品。如果不是家和遠泰,她多麼希望像家俊一樣,也能去往歐洲,求學或遊歷。

    杏禮沒有對她提起家俊來找她的事情,鳳儀熟知她的脾氣,也裝作不知。杏禮的身材容貌都已恢復,甚至比以前更加有了一份成熟丰韻,但是,不論她如何努力,她都無法再按自己的想法重返電影業。配角或者年齡大些的角色她不願意接,而女主角永遠都是當紅的女明生。她也有過一兩個朋友好意幫忙,替她接了一兩個角色,因為是配角,都被她惡狠狠地罵了回去。她一向霸道慣了,從不以懷柔對人,又難以容忍自己處於下坡之路,情緒難免惡劣。這樣往返了幾次後,竟再無人再願意幫忙,甚至無人願意與她來往。她除了照顧女兒,或者和幾個老牌友打牌,便再無其他的事做。

    她的脾氣暴躁,孩子從小又由奶媽帶著,故而與她並不親近,倒與鳳儀十分要好。每次鳳儀去了,都幫她梳頭洗澡,她也願意讓鳳儀抱著。偶爾杏禮要抱她,孩子便扭過身去,十分不願,若強行抱到懷裡,那孩子便大哭大鬧起來。杏禮十分煩悶,索性把孩子拋給奶媽和鳳儀,整天打牌、喝酒、抽菸,昏昏噩噩,度日如年。

    這時康凱蒂因身孕在家休假,她與李威都年齡不小了,這才懷了第一胎。李威初知她懷孕時,連她走路都覺得驚心動魄,哪裡還敢讓她上班。鳳儀除生產設計之外,便又擔起了業務的管理。李威的母親業已病重,李威更不敢讓她知道康凱蒂的事情,仍教康凱蒂在公寓中休養。康凱蒂不急不惱,反勸李威好好照顧母親,不要以她為念。不久,李威母親病逝,因他的勢力,李威蘇州的老家人不僅讓他的母親進入了宗氏祠堂,並在他父親早已逝世的情況下,以家族的名義讓他母親成為父親的平妻,與元配夫人平起平座,兩個夫人的牌位分別放在父親牌位的兩旁。他又要開墓合穴,將三個人的屍體擺在一處,為此又在老家附近尋找到新墓地,重新為父母興建了新墳,如此折騰到八月,方才罷休。康凱蒂名正言順地挺著肚子遷入李府,成為李府真正的女主人。

    而子欣心中也深為煩惱,雖然電織廠與國貨商場都運營良好,繅絲廠的業務卻節節下滑,如果再想不出辦法,繅絲廠可能就經營不下去了。

    鳳儀忙於工作,還要照顧孩子們,自然是無瑕分身,劉慶生苦無良策,邵元任忙於和興,子欣無法,只得與液仙商議。液仙對生絲行業並不太懂,見他如此長與謀劃,面對此事也無計可施,也不免著急。這天,他和液仙在國貨商場處理完事情,不免又商議起來。液仙忽然道:"子欣,你有沒有想過再回美國?"

    "怎麼?"子欣訝然道:"何出此言?"

    "我最近得空,和幾個做洋行的朋友聊過生絲的事情。我覺得你與其去挽救元泰繅絲廠,不如應該到美國去做點事情。"

    "你說的再詳細些。"

    "我們中國的生絲一直操控外國洋行的手中,"液仙道:"我們雖是生產大國,卻要仰賴外國的洋行和經濟才能出口。你在美國多年,精通英語和那邊的商業,為什麼要堅持在國內改變環境呢,我要是你,我一定回美國去,想辦法為生絲進出口建立一條中國人自己的渠道,為改變我們生絲進出口的命運作一番事業。"

    "液仙!"子欣沉聲道:"說下去!"

    "現在生絲行業大蕭條,"液仙道:"我也和幾個做生絲行業的老買辦聊過,我們中國生絲生意艱難,與洋行與經濟有很大的關係。他們說,以前不是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自己去當經濟。但是這些公司一來都是在國內,所以很難擺脫洋行的控制,二來,不瞭解國外的市場,學了形狀,學不了內質。但是你不一樣,你懂英文,有了解海外市場,你完全可以回到美國,去開中國人的經濟公司,從源頭上,支持國內的生絲行業。"

    "你說的不錯!"子欣道:"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如果能擺脫洋行的控制,由元泰直接進出口,確實會為繅絲廠增加不少利潤,"子欣拿起筆,在紙上畫了幾個圈,又畫幾個圈:"我回國這麼多年,一直在尋常一條合適的道路,我是明白了,我的路既不在中國也不在美國,而在兩者之間。可是現在國難當頭,我怎麼能選擇離開,我這覺得我應該在國內建設元泰,與日本人競爭到底。"

    "子欣,你這樣就差已了,"液仙道:"你還記得楊大俠的話嗎?做商業,是我們的陣地,而上陣打仗,是軍人的職責。

    他見子欣沉默不語,又道:"國難當頭,應有人應與國家共生死,更應有人離國去難,為今後做準備。比如說我,生於上海長於上海,我已經習慣了在這兒生存、發展,當然應該留在這兒。但你不一樣,你懂這兒,也懂西方,你應該去為元泰,為中國所有的生絲工廠去建一座橋,去這座橋上為國效力。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液仙笑了笑道:"你這個人凡事都講規矩,真要遇到非常情況,你恐怕還不如邵公,不如我,更不如李威那樣的人了……"

    "是啊,"子欣道:"我也和鳳儀也說過,我們每個人在專業上做到最好,就是真正的為國努力。如果我們中國人,每一個都很強大,那麼中國一定是世界上最興盛的國家。"

    "說的好,"液仙拍手稱快:"而且你走的這條路,我走不了,邵老闆走不了、李威更走不了。子欣,這條路,只有你能走,換而言之,如果這也是一場戰爭,只有你能去打。如果你不去,我才覺得,你是在逃避責任,在真正的離國去難!"

    子欣默然良久,半晌道:"液仙,謝謝你為我堅定了信念,"他看著他,感慨地道:"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三生之幸。"

    "我也一樣,要不你幫我,化工社也沒有今天。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有所長,"液仙笑道:"比如你們家鳳儀,整天說有兩個世界,我倒是覺得,她現在這樣很累,如果她能在西洋畫上畫出一點成績,同樣是振興中國。其實愛國的方式有很多種,每一種都不一樣,人應該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情。"

    子欣回味著液仙的話。也許,液仙的建議是他和鳳儀早就該行的,或者說,他們一直在往這條路努力,只是人總是這樣,需要通過閱歷和時間,方有了解自己,增加了必行的信心與決心。

    他和鳳儀商議,計劃到美國開辦一間經濟公司,由他們自己直接代理向國外的出口業務。鳳儀也很支持他的想法,並挑選了兩張滿意的作品,託他帶給威廉神父。這兩張畫,一張是四姐的肖像,另一張,是她的裸體自畫像。她本來很不好意思寄出後一張畫,但最後她想,既然她在藝術世界赤誠一片,那麼沒有什麼是不好意思的。她大著膽子對子欣說出了想法,沒有想到子欣很是贊同。

    一個月後,子欣帶著鳳儀的畫,踏上了去美國的道路。他本來計劃除去往返時間,在美國只呆兩個月,但去了之後不斷有新想法與機會出現,便一再延期。他先在紐約以泰欣這個名字開辦了一家公司,並寫信讓鳳儀在國內籌集資金,接著又在華爾街交易所購得了經紀人座位一個,可以直接在市場上套購外匯。並且以泰欣公司的名義與英國、法國等到國聘定了直接代銷人,將元泰在無錫生產的生絲直接輸入歐洲市場。元泰生絲廠直到此時,方從根本上緩解了危機。

    子欣孤身一人在美國忙碌,小安安也在一天一天的長當,安安度過週歲生日的時候,鳳儀接到子欣從美國來的電報,說不日離開美國,回往上海。

    此時已是1934年,鳳儀整整三十四歲了,按江南一帶虛歲的慣例算,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她十歲逃離南京來到上海,已經在這兒度過了二十五年春秋。可惜這一年的春節,子欣還在歸國的路上,節日剛過兩天,邵元任便乘著節中趕往南京,為和興爭取政府支持打關係去了。

    鳳儀覺得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可以稍微的喘息一下。過完春節石頭就要開學了,他今年已經八歲,由於堅持練習功夫,他個頭很高,身體結實,生性又肅穆溫和,看上去倒像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小石頭的年齡並不準確,鳳儀按照他看起來的樣子,把收養他的那一年定為兩歲半,那麼現在算起來,這個小傢伙也已經四歲半了。他雖然有些膽小,卻喜歡翻看畫片,對鳳儀畫室中的東西很感興趣,加上鳳儀對他的要求十分嚴格,常常強調尊老愛幼,他的舉止比剛來時好了許多。鳳儀乘著大石頭有空,便帶上兄弟倆和安安,去小樓探望杏禮母女。安安年紀小,不懂什麼,兩個石頭都很高興。母子四人坐著小車來到樓前,鳳儀按了門鈴,沒有人答應。她覺得有些奇怪,就算杏禮不在家,女僕也應該在。

    她不死心,又在樓前等了一會兒,到底是初春,天氣還有些冷,小石頭便不高興起來,他怕鳳儀責怪,悶悶不樂地拽著母親的衣角。石頭向來不怕冷,神色如常,他覺得這一帶的環境甚美,在陽光下十分好看,悠然自得的看了會兒景色之後,又擔心鳳儀抱著妹妹辛苦,便要抱安安。鳳儀笑了:"妹妹太重了,你抱不動。"

    "我抱得動。"石頭固執地道。鳳儀只得把安安交給他,他緊緊抱著安安,生怕把妹妹摔著了,安安便不舒服起來,不停地扭來動去,臉漲得通紅。鳳儀笑道:"妹妹找媽媽了,讓我抱她。"石頭信以為真,忙把小妹交還母親。鳳儀與兒子正站著逗弄安安,杏禮的女僕遠遠地看見了他們,慌忙跑過來,一邊掏鑰匙一邊道:"袁太太,你怎麼不按鈴呀,小姐在家呢。"

    "我按鈴了,"鳳儀道:"沒有人開門。"

    女僕忙低頭噤聲,打開了門。鳳儀有些狐疑,問:"杏禮在哪兒?"

    "她在閣樓上。"女僕期期艾艾地道。

    "孩子呢?"鳳儀追問。

    "我去買菜的時候哄睡著了,"女僕見家裡很安靜,道:"可能還沒有醒。"

    鳳儀把安安交給女僕抱著,又吩咐石頭兄弟在客廳玩耍,自己悄悄地上了樓,女僕也不敢多言,忙著找些糖果分給兄弟倆。鳳儀走到二樓與三樓的拐彎處,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煙味,難道有陌生的男人在?她覺得再上去多有不變,悄聲下了樓,女僕見她這麼快下來,臉上露出輕鬆的神色。鳳儀把她叫進廚房,先給了些錢,又細細地盤問,女僕也知道杏禮的生活一向由邵府出資,也不敢得罪鳳儀,只得悄悄告訴了她,讓她千萬保密,不要說是自己講的。鳳儀氣得在廚房裡愣了半晌,才緩過神來,讓女僕帶著孩子們,自己返身又上了樓。

    她怕高跟皮鞋有聲響,將鞋子脫了拿在手上,一直走到閣樓門口,方穿上鞋敲了敲門,杏禮以為是女僕,有氣無力地喊了聲:"進來。"

    鳳儀猛地將門推開,只見屋子裡煙霧繚繞,厚厚的窗簾半掩著,幾乎將陽光全部擋在了屋外。杏禮披頭散髮地蜷在美人塌上,正舉著一杆煙槍,貪婪地吸食著。她透過煙霧見來人氣勢洶洶,不禁愣了一下,半晌方才認出是鳳儀。

    鳳儀也不說話,上前一把奪過煙槍,然後走到窗邊嘩地拉開窗簾,杏禮連忙抬手捂住眼睛,覺得陽光刺的兩眼又痛又難過。鳳儀一抬手,將煙槍扔了下去。她返過身,又去拿桌上的煙膏。杏禮慌忙去搶,她到底吸了鴉片,人還根本沒有力氣,被鳳儀三兩下搶了過去,一把扔出了窗外。

    杏禮頓時大怒:"你有什麼權利扔我的東西,這是我的家!"

    "楊杏禮!"鳳儀也怒道:"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你怎麼能吸鴉片呢?!"

    "我吸我的,與你何干,"杏禮惱羞成怒,手一指門:"這是我家,你給我滾!"

    "我滾可以,"鳳儀喘了口氣,壓制著情緒,道:"你把衣服換了,打扮一下,你要工作還是要錢,隨便怎麼都可以,但是得把煙戒了!"

    "戒菸,"杏禮冷笑道:"戒了煙我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你可以工作,你還有女兒,"鳳儀道:"一定要抽鴉片嗎?"

    "夠了,"杏禮道:"我這輩子最倒黴的事情就是遇到你這個朋友,沒有你就不會認識你的哥哥,沒有你的哥哥,我也不會退出電影業,也沒有淪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什麼?!"鳳儀又惱怒又傷心,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要不是你們,我怎麼會淪落如此,"杏禮見她沉默,覺得說中了要害,咬牙切齒地繼續道:"你看我女兒是個寶,不過是把她當成你哥哥的香火繼承,可是我呢,就要拖個小油瓶,整天沒完沒了地照顧她,沒完沒了地被人說生了個私生女,真是一家子禍害!"

    "你!你!"鳳儀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麼?!"

    "你趕緊走吧,"杏禮見道:"以後不要到我家來砸東西,我就阿彌佗佛了。"

    "好好好,我走,"鳳儀怒極反笑:"你不喜歡拖個油瓶,我把她帶走行不行?"

    "笑話,"杏禮冷笑道:"她再不濟也是我生的,怎麼,你是妒忌我漂亮,還是覺得你把我害得還不夠慘,還要搶我的女兒?"

    鳳儀氣得五內俱焚,一咬牙轉身便走。她飛身來到樓下,抱過安安,呼喝石頭兄弟立即出門。石頭兄弟見她臉色不好,也不敢說話,連忙地跟上。鳳儀出了大門,想想不妥,又折回去,塞給女僕不少錢,讓她費心照顧孩子,有任何事情都給她打電話。女僕趕眼見得她們母子四人便這樣走了,心下也不忍,她不敢責備杏禮,又怕她回頭出來找自己算帳,便躲入孩子的房間,陪著孩子。

    鳳儀抱著安安,又往前走了一段,氣憤之心漸漸平了,想起杏禮剛剛說哥哥和自己的話,一時間傷心欲絕,又想起哥哥死得如此慘烈,要不是為了看她,根本不會被日本人抓住,可憐他如泉下有知,如何能好好安息。想到這兒,她不覺萬念俱灰,趔趄了兩步,一時撐不住,在路邊的一張木凳上坐下。小石頭嚇得躲到旁邊。大石頭輕輕問:"媽媽,你病了嗎?"

    "沒有,"鳳儀將大石頭攏入懷中,安安緊緊靠著她。鳳儀道:"媽媽累了,你們陪媽媽坐一會兒。"

    鳳儀與子欣的分離已有一年,廠中業務煩忙,孩子們又多,好好的一個平靜的春節,又添了杏禮這塊心病,不覺似病如病,一天幾天,都緩不過勁來。這天她坐在客廳中休息,邵元任從門外走了進來。"爸爸,"鳳儀有氣無力地道:"你回來了,南京怎麼樣?"

    "沒什麼,"邵元任見她氣色不佳,道:"你不舒服?"

    鳳儀搖搖頭。邵元任道:"子欣一走就是一年,是長了點兒,幸好快回來了。"

    "他走多久都沒事兒,"鳳儀嘆了一聲,把杏禮吸鴉片,又惡語相向的事情告訴邵元任。邵元任喟然一嘆道:"她丈夫生死不明,自己又生下遺腹子,又無人請她拍戲,自是打擊非常,你不應該和她計較。"

    "要不是為了她,"鳳儀道:"哥哥也不會死。"

    "她是怪命運不濟,怪楊練拋棄小家成就大義,怪電影業不再重視她,這些東西,她都找不到人說,也只能對你發怒,"邵元任用微微責備的語氣道:"自助者天助,她這些言語你都應該一笑了之,到是想想,她這樣下去孩子怎麼辦。"

    "她是孩子的親生母親,"鳳儀道:"我現在也沒想好怎麼辦。"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元任道:"她是你的好朋友,現在是落難的時候,你不要再計較她的言行。我今天有點累,就早些休息了。"

    鳳儀點點頭。爸爸說的對,杏禮確實情有可原,要怎麼才能幫她振作呢?她默默地坐著,找不到答案,如果當初就把哥哥已經去世的消息告訴她,她會不會好一些?還有孩子,孩子怎麼辦呢?

    她暫時不好再去小樓,只能命阿金去找杏禮的女僕,打聽孩子與杏禮的近況,並按時送上錢款,杏禮也不與她聯繫,竟像絕交了一般。她去詢問西醫,有沒有好的戒菸方法,每個醫生的回答都幾乎差不多,這取決於病人的決心。鳳儀想著杏禮一向愛面子,這事除了子欣,還真不好隨便和人商議,便暫時這麼過著,一直等到了五月,子欣從美國回來了。

    這一年風塵僕僕,轉輾於美國各地,子欣消瘦了不少,兩鬢之間生出不少白髮。鳳儀見他旅途勞頓,便把不順心之事俱藏心底,讓他好好休整。子欣忙了一年再回到上海,見到妻兒家人,自是高興非常,尤其是小安安,雖然她幾乎不認識父親了,但是隻與子欣朝夕相處兩天,她便粘上了父親,父女倆嬉戲起來,不時發出陣陣歡笑,就連石頭兄弟也一併給冷落了。

    子欣將美國沿途見聞一一告訴鳳儀,他覺得在國外振興中國生絲行業正是他能做,又長於他人的好事業,既能為國又能為己,而且,這一路雖然辛苦,因為文化與辦事方式的熟悉,他反而覺得比在國內更加輕鬆。威廉神父收到他帶來的鳳儀畫作,十分高興。他覺得當初的眼光沒有錯,這個小姑娘就應該繼續從事繪畫藝術,為了傳播西方藝術,更為了鳳儀,他竭力勸說子欣帶鳳儀來美國發展,並且願意幫助鳳儀聯繫藝術院校。

    鳳儀見子欣興致勃勃,彷彿找到了成功與幸福的途徑,雖然有些不忍,還是將杏禮之事告訴了子欣。子欣聞言大吃一驚,他對國人抽食鴉片的惡習一直深惡痛絕,沒想到杏禮會走上這條路。子欣沉默良久,道:"我們不是她的家人,不能強制她戒菸,孩子也不能強行離開母親,只能慢慢想辦法。"

    "如果告訴她哥哥的死訊,她會不會好一點?"

    "大哥兩年沒有露面,只怕她心中早有準備,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子欣道:"一但吸食鴉片,這些東西,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了。"

    二人正在商議,阿金上來敲了敲門,鳳儀問什麼事,她說,邵元任請他們去書房。夫妻兩個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很不尋常,沒有事情,邵元任從不請人去書房小坐。鳳儀與子欣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連忙下了樓,來到書房。子欣輕輕敲敲門,邵元任道:"進來。"

    鳳儀推開門,這兒每隔一在她就會親自來打掃,靠牆一側供奉著佛龕,另一側供著雅貞的牌位,書桌前還放著專門喝茶用的茶桌,今天這裡並無什麼不同,邵元任坐在茶桌邊,輕輕品著茶水,另外兩邊已經擺放了兩個空的茶杯。

    她和子欣兩人在桌邊坐下,邵元任看了看他們,微微地笑了:"今天叫你們來,要告訴你們兩件事情。"

    鳳儀看著他,覺得他今天的表情十分不同,她道:"爸爸,出了什麼事?"

    "南京政府已經下了關於和興的批覆。"邵元任把桌上一份抄本遞給子欣,子欣忙打開,上面寫著:惜值庫款支絀,實無餘力及此,仍仰該創辦人自籌復工,繼續前業。

    子欣不敢抬頭,嘆了口氣,想不到和興歷經這麼多磨難,想得到政府的支持,仍然是難於登天。邵元任又將桌上的另一份方件遞給鳳儀,鳳儀打開一看,是一份地契:"四百畝!"她驚訝地遞給子欣,子欣也愣了,夫妻二人同時望著邵元任。

    "這片地在閘北效外,"邵元任平靜地道:"這是出家前,我留給你們最後的東西了。"

    "爸爸!"鳳儀驚詫地道:"您說什麼。"

    "我已經長老商量過了,"邵元任道:"今年的八月十五,我會去廟裡剃度出家,自此不再理紅塵之事,"他輕輕笑道:"你們就不必擔心了。"

    鳳儀與子欣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是好,雖然邵元任信佛多年,又是佛門居士,但是他們怎麼也有想過,他會有出家的這一天,書房裡安靜極了,聽不見一點聲音,只有上海五月的風,從窗外吹進,拂過三個人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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