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讀初二,因為小學時跳了一級,所以我才十二歲。在暑假開學前,父母的大學同學,要把她的兒子寄養在我們家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她將和丈夫辦理離婚。她丈夫是個法國人,和她生活在美國,因為害怕失去獨生子,她決定把兒子送回中國。在八月二十九號的傍晚,我的父親從機場接到了他——他一個人從美國飛來。然後他們一起回到了家,他跟在我父親的身後,個子不是很高,大概一米六幾,當他和我媽媽和我點頭問好的時候,你們難以想像,他那漂亮的出奇的五官,和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後來他告訴我父母他的爺爺並不是法國人,而是個俄羅斯的貴族,因為政治原因流亡法國,娶了個法國女人,生下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又娶了中國清華大學的才女,生下了他。
我父親在客廳裏熱情的替我們介紹,他説:"卡卡,這就是我和你常常提起的信仰哥哥,他比你大兩歲。"他再説:"信仰,這是我的女兒卡卡,以前也和你提起過的。"他一邊説一邊朝着空氣熱情地揮手,説:"信仰,這以後也就是你的家了!"
他只朝着我點頭微笑了一下,就把眼睛挪開,放在傢俱上。他背後揹着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幾乎拖到了膝蓋。我母親責備我父親為什麼不幫信仰背行李,我父親無奈地説他拒絕了。然後我父親微妙地笑着説:"他為什麼要我背呢?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他被帶到了我小房間旁邊的書房,那裏搭了一個牀鋪,是專門給他的。我的房間門和他的房間門略略錯開,如果門不關的話,我們互相可以看見對方房內的一角,為此我曾經很不高興,因為有個陌生人將入侵我的領地,並且是個男生,但此時見他步履蹣跚地揹着大包走進書房,我的臉突然發起燒來,我覺得有一種甜蜜的東西流過我的心臟,使它快活得膨脹起來,並且怦怦跳舞。
他走進房間,打開巨大的揹包,先從上面拿出書和文具,放在桌上。書壘得整整齊齊。然後就是衣服,一件一件,理好,再架在新買的布衣櫃裏。那套淡藍色的睡衣折成四折,放在牀頭。他一絲不苟地做着這些,最後他把行李包的空氣放空,疊平,塞進牀底下。他拍拍雙手,去洗手間洗乾淨,然後又回到書房,拿起一本書,坐在椅子上,低下頭,看起來。
我父親假裝有事走進我的房間,偷偷地觀察他,他示意我叫他吃飯,打口型給我讓我叫他哥哥,我父親的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神色,把嘴唇向兩邊咧開,他怕我不高興,事實上我也一直在為家裏來個男生和他們鬧情緒,但此時我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儘管我得到了一個進入他房間的機會。我下意識地拽拽衣服下襬,我並不喜歡這件衣裳,穿它有點惡意地抗拒心裏,但此時已容不得我換上那條藏藍的水手裙了。我的雙手扶住門框的一邊,身體略向內傾,只把頭伸了進去,光線穿過百葉窗正好落在他的頭上,灰棕色的頭髮閃着光,像帶了一個無比漂亮的帽子,我鼓足了勇氣,我知道我父親正在身後的那個房間內注視着我,我懶洋洋地,喊他,我喊:"信仰哥哥,吃晚飯了。"
他的身體停頓了一下,沒有看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書,跳下椅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椅子推進桌肚裏,然後才轉過身,朝着已經站在房間門口的我父親和我笑了笑,跟着我們走進了餐廳。
席間他很少説話,我母親不停地為他夾菜,問他好吃嗎?好吃嗎?他就抬起頭,認真的,衝着我母親的臉,熱烈地笑一下。
他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聽見我母親這樣對我父親説,心裏既痛苦又甜蜜。他不大搭理我,在開始的一段日子,我們的説話僅限於當着大人面的客套,私下裏沒有任何交流,在過道里迎面走過也佯裝不見,各自把身體側向一邊。我父親為他辦了轉學,他上了我所在中學的高中部,是一年級,不久我就聽見初中部的女生也在議論他,毫無疑問,我得到了眾人的羨慕,她們瞭解到他住在我家,她們向我打聽關於他的一切,轉彎抹腳,假裝無所謂,她們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就好像一個站在冠軍的領獎台上,眼見着圓形體育場內歡聲如雷,在頒獎人沒有上台之前,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根本不是冠軍,他要被轟下去的。
我們惟一可以對話的時間就是在吃晚飯時,在我父母關愛的眼光之下,我努力聽清他每一句話,以及話裏所可能包含的喜惡,一絲一毫,都要拿着在心裏反覆思慮,然後再迎合他的愛好。這使我不停地感受到自己的手忙腳亂,比如他有一次説最討厭水手的裝束,大概源於一次航海中不愉快的經歷,晚上我就把那件水手裙收拾到衣櫥的最上邊,和淘汰的衣服放在一起,可是過了幾天,我的母親在飯桌上提到我的裙子,他又説卡卡穿水手裙挺漂亮的,我無從判斷,他説每一句話是都是彬彬有禮,態度儘量温和,我母親説他像個紳士,一個未成年的紳士,這樣説時她就充滿讚賞、愛憐的微笑,刺疼着我,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猜明他真正的好惡,我不過是自己折騰自己罷了。
在沮喪裏我疲憊不堪,甚至厭惡自己,我把這情緒轉化到他的身上,我恨他,並且決定不跟他私下説話,連招呼也不打。除卻那少許的晚飯時間,我們行同陌路,在校園裏也是這樣。
那件事情,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但當時我被痛苦打倒了,至於震驚,那也是在日後人們的反應中受到感染而逐漸誕生的。
信仰到我家快半年後的那個下午,因為我放學後要打掃衞生,所以回去時天已經半黑了。我走進大院,轉過彎,在轉彎處向裏有個死角,建了一個小花園,面對路口處圍了一個半圓形的走廊,走廊上爬滿了一種花,到了這期間就要開滿了,我就想着這花,也想獨自靜一會兒,他應該在家裏,可是父母還沒有回來,我就在轉彎處調整方向,往花園裏走,我穿着體育課上的牛筋底球鞋,所以沒有一點聲音,天真得挺黑的,儘管還有點朦朦朧朧,我先是看見一個女人被人抱住坐在走廊下的石椅上,我別過頭,這在這裏很常見的,他們沒有看見我,或者説他們太投入了,根本沒有在意身邊有人走過去,我消無聲息地,走過他們身旁,看見了他正抱着懷裏的女人,拼命地,吻。
我不自覺地就發出了一點聲響,或者是我叫了,或者根本沒叫,只是本能的呀了一聲,但是那個女人十分警覺,她立刻就聽到了,並放開了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也認出了她,我想跑,立即跑得遠遠的,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在想怎麼可能是她呢?她的動作比我快,立即跳起來,往後倒退,但是他只回頭看了我一眼,就一把抓住了她,抓得很有力,或者是她順叢了他,被他抓着,走到我身邊,他還是温和的,為我們互相介紹:"這是我叔叔的女兒,劉卡卡。"
"卡卡,這是我的語文老師,曾蝶。"
那個高中部語文組組長,受人尊敬的曾老師走近了我,像對待一個成人樣伸出了右手,停在我的面前,我本能地伸出手,即使為了面子。她的手很大,而且纖長,乾繃繃的,裹住我,我自卑的,像心被惡狗咬了一口,原來他喜歡這樣的手,我的手,是肉的、小的,潮濕的。
曾蝶看着他,等待他的決定。他們幾乎差不多高,都一米六幾,在這樣的光線裏看不清表情,都穿着牛仔褲,女的看着男的,就是一對情侶。
他對她説:"你先回去,我和卡卡談談。"
她好像還有點不安,挪了一下腳步,又停下來。他輕輕地在她背部拍了拍,説:"放心吧,晚上我給你打電話。"於是她安心了,朝我點點頭,就快步走出了走廊,她的步子邁得不大,顯得有點碎屑,我想起來有人説過她小時候上過戲校,是唱花旦的。
我們一起看着她走遠了,在遠處,她回過頭,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很迅速,她就轉頭而去了。然後,他走近我,説:"能陪我走走嗎?"
我沒有説話,他就朝前走了,我跟着他,身後揹着書包,順着走廊向裏走,花果然是開了,我聞見陣陣的香氣,才走幾步就看見了盡頭,我有點尷尬,不知道到了那裏該做些什麼,他轉過頭,看了看我,説:"書包很重嗎?"
我愣了愣,説:"不重。"
他説:"歇一會吧,背了半天了。"
於是他在走廊最靠裏的一個石椅上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空地,對我説,我想拒絕的,但是這個理由使我順利地在他身邊坐下來,石椅很涼,屁股下面覺得冰冰的,他問我包裏有書嗎,我説有,他説拿兩本出來,我打開書包拿了兩本,他示意我站起來,把它們全墊在我坐的地方,再拍一拍,説這樣就不會冰人了。
麻癢癢的,在温暖的幸福裏藴藏着痛苦,他為了另一個女人對我含情脈脈,但羞侮中的快感讓我不能離去,我坐在書上,看着公園死角處的牆壁。在短暫的沉默後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我説:"信仰,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密的。"
他説:"不,不,我不是要你保密,我只是不希望對你有影響,所以我要和你談談。"
我轉過頭,就可以看見他的側面,鼻樑高高的,額前墜下的一縷頭髮遮住了前額,我心裏一陣絞痛,不由地彎下腰,他就是那麼美,他為什麼要有那麼美。
他説你知道我是個混血兒。我生來就和你熟悉的人們不一樣。
我説不,你們是一樣的,混血沒什麼不好。
他笑了笑,説我是説我的身體和你們不一樣。他看了看我,好像這是個費解的難題,不知應該怎麼對我説清楚。然後他用手捂了一下臉頰,像是下了個決心,又理了理上衣,才説:"我大概幾歲的時候就喜歡女人。"
我哦了一聲。
"尤其喜歡成熟的女人,我是説那些女人的身體讓我喜歡。"他落落大方,侃侃而談:"我還記得我有一個乾媽,很漂亮,身材很豐滿,我特別喜歡她,她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讓她喜歡我,讓她抱我,我就靠在她的懷裏,她的Rx房柔軟壯碩,我覺得能這樣靠着就很幸福。我還喜歡摸她的胳膊、臉蛋,她的皮膚特別滑,而且有一種奇怪的油膩,摸上去很舒服,現在我常常想,那是不是也算一種愛情?我喜歡女人,太喜歡了。"
我小心翼翼的問:"你不喜歡小女孩?"
"看,"他説:"卡卡,這就是我找你談的原因。"
"我喜歡你,當然,你很漂亮,你還不能瞭解到你的美,"他看着不遠處的圍牆,好像那就是我,他説:"你的臉是典型的瓜子,皮膚又白,眼睛有點向裏收,眼珠又黑又亮,充滿了嚴肅,也許十年或者更短,你就知道把嚴肅轉成另外的東西,你會迷死很多男人的。"他悠然神往:"你看你的媽媽,你跟她多麼的想像,她現在就是多麼得迷人。"
我心裏往下一沉,痛苦瞬間又打了我一下,我為他最後一句話問:"你不會喜歡我媽媽吧?"
他愣了一下,説:"你想聽真話?"
"當然。"我説。
他説:"這也是我同意到你家來的一部分原因。"
我一動不動,果然是這樣的,那每餐晚飯,我母親的載笑載言,他的小紳士表現……,我覺得心一跳一跳的悸疼,把腰往裏蜷,貼在膝蓋上,他注意到了,問我冷不冷,我搖頭搖頭,兩個人稍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那,曾老師呢?"
"我喜歡她,"他説:"她把幻想變成了現實,"他像是不知怎麼表達,説:"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努力回憶在學校裏聽到了關於曾蝶的支言片語,這位高中一年級語文小組的組長,已經有三十六歲了,不錯,她是屬馬的,整整三十六歲,還沒有嫁人。她的臉跟我媽媽一點也不想像,有點圓,眼睛細而彎長,體形也不錯,乍看上去還象個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可是羅信仰,他今年剛剛十四歲,儘管,他是個混血兒,他説他和我們都不一樣。
我問:"她愛你?"
他回答:"我們發瘋一樣的相愛。"
我又問:"你們打算結婚嗎?"
他迅速地説:"當然,"接着想了想:"不過要再等七八年呢。"
我覺得一陣氣血翻騰,我差點説再過七八年,劉卡卡也長到二十歲了。但是這個時間的長度又讓我覺得寬慰,那時的曾蝶已經過了四十歲了,四十歲的女人,我忽然間就泄氣了,我的媽媽去年剛剛過的四十歲生日,可是她保養的很好,我不清楚,她大概依然迷人。
我們那一天一直坐在公園裏,直到天黑,還沒有散,我們不停地説話,互相説,各説各的,他講那些記憶中美好的女人,他想辦法和她們接近,討她們喜歡,但是她們都把他當成一個小可愛,最棒的是我媽媽,説他是小紳士。當然只有曾蝶,她當他是個男人,是個可屬於她的男人。我説了許多童年回憶,不知不覺,我等於把我媽媽的過去告訴了他。
後來他的手機響,這是我父親送的,為此我父親還特意到學校和老師打了照呼,我父親時刻怕他出什麼事情,因為他太漂亮了,特別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男人,他的確太漂亮了。
他説我馬上回來,大概我父親問他有沒有看見我,他説沒有,緊接着他平靜地撒謊説初中部今天有活動,他離開學校的時候看見整個初中部燈火通明,正在大掃除。
我們大約八點鐘回到家,一前一後,間隔七八分鐘,我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很平靜,並沒有問這問那,兩人在廚房裏各自熱菜,我母親站在灶具旁,我父親守在微波爐側面,電視機開着,傳出廣告的聲音,各式各樣,帶着鼓勵的熱情。我們各回各的房間,做作業,等吃飯,我掏出書本坐在寫字枱旁,自己房間熟悉的氣氛安慰了我,把剛剛回來路上的痛苦抹平了許多,在多年後這已經成為經驗,如果難受的話,那就回家吧。
我不能看書,也不能在本子上寫一個字,我忍不住躲在房間門背後,窺視他的房間,門沒有關死,彷彿有意為之,他坐在牀頭,拿着手機,正在通話。
如果有內傷的説法,我想我可以吐一口血出來。
他下午和曾蝶分手的時候説過,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他果真是個男人了,已經對女人很講信用。我看着,聽見我父親站在客廳裏叫我們吃飯,以往他喜歡走到兩個房間的過道中叫,可是今天他只是站在客廳,聲音空蕩蕩的,象飯店跑堂的迴音。
我們四人坐在桌上,我媽媽害怕氣氛沉默,她一直是個活潑的女人,她給我和信仰夾菜,説一些報紙上看來的逸聞趣事,他依然微微笑着,偶爾附和,但是他的態度還是有些僵硬,第一次的,他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把話題轉到我這裏,用提問的方式逗我説話。
我討厭他為了這件事討好,但是我又隱約覺得,或者是我的希望,他不是在討好,那裏面還有些其他的內含,我又為之欣喜,並説話起來。我感到我父母鬆了一口氣。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我和他守着這個秘密,曾蝶在此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即使同在一個學校,因為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個樓,中間隔着操場,所以不見面也不奇怪,她除了三十六歲未結婚,在學校裏也不是什麼風雲人物,有慶祝活動時也很少露臉表演節目的。
還是有女生為他瘋狂,甚至在路上堵追他,打聽我們家的電話號碼,我一律告訴,並且有種惡意的快感,她們為之的痛苦又怎麼能企及我的萬分之一,她們的所作所為,又怎麼能企及我每天平靜的生活。
他的母親從紐約回來一次,給了他一萬美元,他為我買了一條項鍊,我不願意收,他交給了我的媽媽,説是算給我成年的禮物。我媽媽晚上把項鍊送到我的房間,問我為什麼拒絕信仰哥哥的好意,我説沒有,我真的不想收,我媽媽端詳了我一會兒,説你真得挺漂亮的。就是太嚴肅了,為什麼要這麼嚴肅呢,她有些費解,把項鍊放在我的枕邊,我不想和她多話,儘管我和她那麼相似,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是我臨摹不來的,我説我還有很多功課要做,她沒説什麼出去了,我放下筆,在桌子上架着的一面小台鏡子裏審視自己,白的瓜子臉,臉頰和下巴上的肉都很豐實,嘴唇總愛緊緊地抿着,所以整個臉下部的肌肉都好像很用力,眼睛平視前方,眼珠有點往裏陷,發深深的琥珀色。這時我媽媽敲門進來,在我的桌子上放了一盤切好的蘋果,在盤子邊上還放着幾根插果肉用的牙籤,然後她就走了,不發一言。
我把那個裝着項鍊的盒子塞在我的枕頭底下,我沒打開過,一直放着,頭枕着入睡。
這樣又過了幾個月,直到他母親第二次從紐約回來,直接闖入我們家,她竭力要保持鎮靜,但她畢竟是個中國女人,對此類事情的發生缺乏承受力,她追問我的父母,坐在沙發裏,身體前傾,兩手捏住沙發扶手裏的海綿,在我到客廳倒開水喝的時候她緊張地示意我媽媽叫我進房間,我媽媽對她擺了擺手,叫住了我,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已經有了預感,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問她什麼什麼事。
我從來不聳肩的,我的樣子一定很怪,我看見我媽媽的臉色變了,嚴厲地對我説不要裝腔作勢,她説:"你知不知道信仰和他的老師談戀愛,那個老師,"她想了想,換了個詞:"那個女人!她已經辭職了,而且信仰也失蹤了!"
"失蹤?!"我叫着:"不可能,昨天我還見過他。"
信仰的母親歉意地看着我,説信仰給她發EMAIL説他和他的老師曾蝶談戀愛,曾蝶懷孕了,已經從單位辭職,他們要生下這個孩子,而且他要休學三個月,陪着曾蝶和他的孩子。
她説他算好了時間的,從他發信給我到我趕來,正好今天上午離開,我已經到處找過了,他不在學校,哪兒都不在,他和那個女人一起,她説着説着就哭了起來,説天哪,他才十四歲,我為什麼要給他一萬美元呢!她不停地説,在哭泣的過程中,我為什麼要給他一萬美元呢?!
我木然地站在客廳中央,看着她手足無措的陷在沙發裏,我母親把抽紙遞給她,她接過一張,擦去淚水,我母親就再遞一張,她再接過來,擦試乾淨,最後她把抽紙盒抱在懷裏,這情景,我在電視上見過多次,天下的女人並無區別,她哭泣着,訴説着,亂了陣腳。
而他,我想,這就樣拋棄了我、我的媽媽,陪着曾蝶,他要生下他愛情的結晶,我覺得一陣眩暈,他是蓄謀以久的,如果曾蝶到了不得不辭職的地步,那也有幾個月了,所以他才會買那條項鍊給我,成長的禮物?!他定是想好了不再見我的。
我發覺我的身體向後右側傾斜,它不受我的控制,並且我覺得黑暗突然就強大起來,拖住我遠離地面,我暈暈地跟着它,不知要飛多遠而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媽媽坐在我的牀邊,手裏託着一本小説,她的神態很安祥,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她的身邊不是躺着昏厥過去的女兒,而是一隻睡午覺的大貓。她發覺我醒了,瞄了我一眼,説醒了,醒了就好。我問信仰媽媽還在嗎,她説還在,我讓她在信仰房裏睡一會兒,她邊説邊伸出手在我的頭髮上摩挲,我的頭皮在她手掌柔軟的力量的控制之下,傳抵我的心臟,好像那塊區域都被震顫起來,我的胳膊和腿一陣發麻,我怎麼的就抽泣了起來,把臉埋在枕頭裏,媽媽還是不説話,撫摩着我,我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理解信仰為什麼對她這樣的女人感興趣,我的媽媽,她與眾不同,鎮靜有力。而我,則丟人地在最後邊哭着邊説:"哦,媽媽,我們再也見不着他了!"
媽媽摟住我説:"不會的,他生了孩子,一定會帶給我們看的。"然後,她苦笑着説:"我也老得要做奶奶了。"
我失聲痛哭,把我這幾個月來的屈辱、卑微全部在我媽媽的懷裏哭了出來。
信仰的母親為此報警,我的父母勸阻過她,但是她已經是個美國人,而且她認為信仰很快也要回美國,對於在這裏可能發生的傳言,他們可以置之不理,她控告曾蝶誘拐少年,而且是自己的學生,她和她的丈夫聯繫,他們在電話裏爭吵,聲音極大,用英文咆哮,那個男人,她氣喘吁吁地告訴我媽媽,他覺得信仰的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説年輕人總會犯錯誤,這個豬玀!她惡毒的詛咒他,早晚要死於愛滋病!但是豬玀還是如她要求寄回了信仰在美國醫院的出生證明的複印件,毫無疑問的,曾蝶和信仰發生關係的時候信仰根本未滿十四歲,她在飯桌狠狠地咀嚼飯粒,臉上的肌肉猙獰地牽動,她説她要告死這個女人!
我母親柔和地跟她開玩笑,説:"你這個樣子真不像個美國人。"
她惡毒地盯住我的母親,説:"全天下的女人都這樣,換成卡卡你就不會這樣?"
我媽媽立即向她道歉,對於自己的玩笑,她意識到她傷害了她的朋友,她説對不起,兩個人女人潸然淚下,我父親則抱歉説都是我們家裏的錯,沒能管好信仰,信仰的母親一邊哭泣一邊説和你們沒有關係,我就知道,他是他父親的種,一點沒錯!
信仰的母親通過大使館向本地的政府施加壓力,這個案子變得複雜而且驚心動魄,難以言説的暖昧不清,牽涉到許多人和那些人內心隱蔽的情感或者道德。一家小報的記者通過警察局裏哥們報道了此事,但是第二天報社的主編就被請進了市政府做檢查,所以儘管人們有各種猜測,但由於那家報紙平時就缺乏權威性,大家也只是説説而已。在學校,也有老師和學生把曾蝶的辭職和信仰的退學聯繫到一起,但是這太敏感了,誰也不敢妄下斷言,起碼沒有人敢當面和我談及此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在約一個月後,信仰的母親得到通知,曾蝶的名字在鄰近城市的一家婦幼醫院查到了,她辦了假結婚證,在那裏建了大卡,並且已經住院等待生產,警察局面臨一個奇怪的難題,如果是超生嬰兒,在此時就可以強行打針,使胎兒死於腹中,可是對於一個私生子,誰又能決定殺死他或她呢?
信仰的母親也束手無策,她不敢去見曾蝶,只要求警方帶回信仰,她請求我的父母去見曾蝶,説服她打掉孩子,如果她堅持不肯,就請我父母轉交給她五萬美元,以了結此事。她説不要見到那個女人,説話時底氣不足,好像是也虧欠了曾蝶什麼,多年以後,我方能理解信仰母親,作為一個女人,她對要從一個面臨生產的女人身邊奪走她的愛人深感同情,她不得不做,卻又深知這其中的殘酷、冷漠和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和我媽媽都可以感同身受,作為和曾蝶年齡相仿的女人。
我聽説信仰哥哥在警察找到他的一刻萬分震驚,他暴怒而且發狂一樣的要逃走,但是他勢單力薄,寡不敵眾,他一定是嘶聲竭力地痛罵,不在乎他外表的美,上帝也不能幫助他!他被帶走了,因為他的狂躁,當地政府害怕再出什麼意外,他被直接送進了大使館,除去他的媽媽,本地人誰也不能見到他,連我的父母和我也不能,第二天他的母親就和大使館的有關人員護送他回美國,行色匆匆,只在前天晚上到我們家拿了行李,大使館的車就在門外等她,連車燈都沒有滅,站在客廳裏就能看見窗外閃着的光,她和我的母親擁抱告別,也擁抱我,她沒有問我有什麼話要帶給我的信仰哥哥,她已經方寸大亂,她哭着對我母親説可能信仰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我不知道説什麼,我啞口無言,看着窗外的車燈光消失了。
曾蝶也沒有回來,聽説她生了一個兒子,警察局在信仰母親帶着信仰回美國後就撤銷的案子,可以理解,這其實是件家庭私事,信仰給我寫信,求我幫他找到曾蝶和他的孩子,在找的過程中我才知道曾蝶基本上是個孤兒,她沒有親戚或要好的朋友,她和她的孩子消失無蹤。
現在我已經二十歲了,信仰哥哥所説的迷人之處我已經開始理解,並且照樣去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符合他的要求,但是我對着鏡子的時候常常會抿緊嘴唇,往內用力收住下巴,那個十二歲的少女,還能依稀看見她嚴肅的模樣。
2002年5月初於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