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形勢迫使抓灌中重建
被環境驅動唱重教高調
縣委吳書記放棄抓工業,設計出“愛民富民工程”,確實引發了我一些大政方針方面的思考。
我們大家常常看到,一些報紙上經常深惡痛絕地報道,說有的地方只要換了領導,新上來的人為了快出政績,上了任就要另搞一套,幹了不少“張書記修李書記扒”的勞民傷財的蠢事。往往言之鑿鑿,激起一些知識分子的義憤,接著口誅筆伐,嚴厲聲討。現在考慮到,這種說法要麼是前任領導對記者的授意,要麼是一些書生的迂腐之見。不能否認確實有“張書記修得好李書記扒得錯”的,但不能以偏概全,對“張書記辦的錯事”,也不讓“李書記糾正”,一律說成是太歲頭上的土,誰也動不得。因為,說這種話的人不在臺上,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地方的最高長官,不考慮自己怎麼幹,幹什麼,那肯定不是一個清醒的領導。歷史和現實的侷限,不可能每個人做出的決策都是正確的。上一任的領導修的東西,如果下一任感到影響了發展大計,那麼即使扒了又有什麼不可?在這方面,有許多與他們想象得正好相反的例證。
大的如毛澤東主席,解放以後,一直判斷要打世界大戰,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做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決策,全民皆兵,長期備戰,把兵工企業全都搬到了山溝溝裡。幾十年折騰下來,國家不知損失了多少個億!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上臺後,根本不去深山溝,而是跑到深圳畫了一個圈,那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準備打仗的前沿陣地,現在倒成了改革開放的熱土。
中的如20世紀70年代鴨陽油田開發後,國家決定就地建一個煉油廠。當時鴨陽地委書記是個農民出身的人,對土地一往情深。省領導向這位地委書記安排建設煉油廠時,他堅決頂了回去,說建油田就已經做出最大犧牲了,再建煉油廠,又要佔不少耕地,老百姓沒有地種,哪有飯吃?結果這個項目被鄰近省輕而易舉地拿走,滾滾油流流向了那個水鄉小縣,這邊出油,那邊掙錢,一業興,百業旺,經濟發展是以幾何級數增長的,沒過多少年,那個縣變成了一個地級市。後來歷屆地委、行署領導一提起這件事,無不認為那個老地委書記幹了一件大蠢事。
小的如一個鄉鎮推廣湖桑,種了幾百畝。結果桑蠶業當年就不景氣,老百姓氣得拔掉桑苗,幾百萬桑苗貸款至今沒有人還。下一任領導上任,沒有辦法只得成立了“治桑”委員會,治來治去因為沒有錢一直解決不了這一難題。
再如灌河鎮東邊的孟坪鄉,也是一個貧困鄉鎮,人均土地少,有幾年,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比較側重農業,當時的黨委書記,為了解決人民群眾的溫飽問題,大興實幹之風,親自搭窩棚住在山上,帶領群眾治山整地,轟轟烈烈搞了幾年,全鄉耕地面積大增。實踐中,幹部群眾創造出了一整套“沿著等高線,裡劈外邊墊”造梯田的新鮮經驗,報紙上有文、廣播裡有聲之後,頗得市委領導的賞識。兩年下來,黨委書記被提拔了,到另一個需要治山整地的山區縣,當上了副縣長。在那裡,還沒有能夠發揮他的技術優勢,從中央到地方,環保和可持續發展論佔了上風,再也不允許治山整地了,但他在孟坪鄉書記位置上卻留下了後遺症。幾年以後,由於治山整地破壞了植被,造成水土流失嚴重,孟坪鄉的所有河流都溢滿了白沙,長年不見流水,成為沙下暗河。灌河地處下游,同樣深受其害,原來清澈的石河變成了沙河。一到夏天,洪水氾濫,泥沙淤積日益嚴重,河床不斷升高,眼看成為懸河,與黃河無疑。現在各級政府又開始號召退耕還林時,連群眾自己都認為這是條造福子孫後代的好政策。不言而喻,這個好心的、出過大力、流過大汗的副縣長也許不會因此而汗顏,不會因在他主持下開墾出的土地上不種莊稼重新植樹而憤懣,但他回憶起曾經從中得到好處的這些政績,說給別人聽時的自我感覺也一定不會太好。
這些案例,都給當主要領導的以寶貴的啟示:在克服盲目的前提下,每一個領導人都應當有自己的主見,理直氣壯地抓出自己的工作特色。
有了這種認識,以我為首的灌河鎮新的黨政班子究竟幹些什麼,從我上任的第一天起開始縈懷。
一開始的思路是,為了抓現錢,也為了上下屆黨政班子的工作連續性,必須沿著前任畫好的道道繼續走下去,抓好鄉鎮企業。即使想另有作為也不能操之過急,邊幹邊修正,幹上一年半載調整思路不遲。可是,剛剛紅火了不到兩個月的鄉鎮企業,由於大氣候突變,東南亞金融風暴很快波及國內,波及這個小小的山鎮,迫使十幾個廠幾乎全部停產。工廠停產後,原來潛在的各種矛盾一下子湧了出來:內外債務、銀行貸款、工人工資、耕地佔用等等,幾乎每天都有人上政府來鬧。我從中看到明顯的危機,若不及早動手,就難以自拔。我清醒地認識到,新一屆班子已經不能沿著老路再走下去,必須幹出自己的特色。經過一段觀察與思考,又與我的副手們一個一個地找機會徹夜暢談,逐步統一了認識。
我決定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首先是穩住鄉鎮企業這一塊,逐步降溫,壓減數字,再不能背那麼沉重的數字包袱,慢慢地從廣遠的“鄉鎮企業書記”稱號中退出來;其次是著眼於全鎮人民,選準一個或幾個好的項目,循序漸進,逐步推廣,讓千家萬戶都有一個非農項目。當前,首選的應當是吳書記、徐縣長反覆強調的食用菌這一具有潛力的產業;其三,辦學、修路、治山、治水,盡力而為辦實事,量力而行辦好事,造福群眾,改善經濟發展的軟硬環境,為灌河經濟和社會發展蓄足後勁;其四,在經濟緊張的情況下,充分利用灌河礦產業這一得天獨厚的優勢,當作財源建設的重頭戲:“瞎子打娃子——抓住不丟”,儘可能獲得更多的收益,填實財政收入,確保吃飯與辦公。
有了上述思路,工作運轉就開始有了頭緒。我安排抓農業的副鎮長華秋實牽頭,成立了食用菌辦公室,作為全鎮發展這一產業的行政指揮系統。我看企業辦有一個副主任叫周禮中的,在換屆時曾經當過差額,這個人比較能幹,就把他抽出來,給他另配了兩三個人,讓他們當了食用菌辦公室的專幹。然後,又開始考慮建設鎮初中的問題。
剛到灌河的頭幾天裡,到各部門去看看,起到熟悉和安撫的作用。轉著轉著,我們就來到了教辦室。
教辦室主任田萬春是我教書時的學生,我不過是擔過他一段課,也算是有點師生之誼。到任後,鎮直部門誰請吃飯都沒有吃,在他那裡破了例。吃飯前,我先跟他說,我和劉鎮長、左書記和井書記只是來吃飯,不談工作,所謂“科技興鎮,教育為本”啦,“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啦,這些高調我都會唱,今天不唱,教育的事情要放在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的大盤子裡統一考慮。田萬春說:“哎呀,老師書記,只要你們能夠來吃頓飯就是對教育的重視了,我一定什麼要求也不提。”我心裡說,吃飯就是重視,好像是一種奇怪的邏輯,其實也正是重視,不管如何,別的地方不肯吃,在你這裡吃頓飯就是把面子給了你田萬春。
為了陪好我們,田萬春把職業高中的秦校長叫來,作為划拳的主攻選手。鎮裡的這所高中,是縣裡直屬的,人財物都不屬鎮裡管轄。早年這所高中曾經紅火過,改成職業高中以後,敗落下來,老師比學生還多,沒有辦法,只好辦起幾個初中班,就地招一些初中學生填飽肚皮。就因為這個學校連年沒有一個學生能夠考上大學,廣遠在一次全鎮三級幹部大會上,狠狠地批評了他們,說:“看看你們把這學校辦成什麼樣子,群眾打麻將出張時都說:‘出一張高中!’一看是張白板!”這句話傷了坐在下面開會的秦校長,當場拂袖而去,會議一散立刻找到曲書記算賬。不客氣地說他不懂教育,不該在臺子上胡說八道。這個人既是教育界的權威人士,又是當地的知名人士,廣遠兄不敢過多得罪,只得安撫了事,從此不再喜歡摻和教育上的事情。為此,秦校長常常耿耿於懷,至今仍然對曲廣遠不感冒。
後來,老鎮長周禮讓、老教師林恆昌等人上了建議書,我看到上邊有一條內容是,作為一箇中原名鎮,連一所完整的初級中學都沒有,弄得長年“高中穿靴,小學戴帽”,實在是一件“咄咄怪事”,灌河人沒有文化不行!灌河人沒有初中不行!下一代人不能毀在我們手裡!強烈呼籲新上任的黨委書記,抓緊著手解決建設初中的問題。不然,黨心不答應,民心不答應!誰不重視這個問題,他就將淪為對不起灌河人民的千古罪人!言辭之激烈,好像不辦一所初中,我這江山都難以坐穩似的,叫人難以承受。我越發覺得不以為然,感到這幾個老同志真是“文革”遺風,一笑就把這一建議書置於腦後。
3月下旬的一天,鎮小學的齊校長急急火火跑來,一定要見到我。還說,這事情不越級不行了,因為學校的房子塌了。我一聽,事情比較嚴重,就馬上帶幾個人到學校去察看。幸虧是在夜裡,一個教室的後牆倒了,沒有砸著學生,看了以後,脊背上嗖嗖直冒汗。這就是所謂“戴初中帽子”的小學。齊校長反映,現在的體制是,村裡負責小學的修繕建設,鎮裡負責初中的修繕建設。由於我這裡有初中班,東關、西關兩個村支部、村委會就比著不管。讓我這個不倫不類的小學不小學、中學不中學的校長作難。於是,我們把兩個村的支書、主任叫來,狠狠地熊了他們一通。高壓之下,兩個村很快行動,把房子修理好了。從此,才引起了我對辦鎮初級中學的高度重視。
在老同志和教育部門參加的座談會上,大家慷慨陳詞,把建設鎮中說成是灌河鎮的頭等大事。抓教育的副鎮長魯新慧激動地說:“賀書記,你總算是第一個重視教育的書記。你就是不解決問題,光開一個這樣的座談會,就叫我這個抓教育的副鎮長知足了。過去,我反映學校的問題,從來都是排不上號。有時候,我要是強說上幾句,領導就要批評,弄得我哭了好幾場——”說著說著,又掏出手帕擦淚。
副書記井春躍說:“小慧呀小慧,過去是不是捱了書記的批評後,在機關不敢吭聲,回去拿姜保興出氣,夜裡沒有心情辦事,不讓保興挨你身子?”
大家鬨堂大笑,魯新慧哭笑著說:“看看井書記的死樣哩,人家說的是正事。”也就打住。
大家談到,抗日戰爭時期,卞州的大學教授們紛紛跑到了灌河這個深山區避難,一時間,山溝裡群賢雲集。當時地方有名的紳士、後來當了偽縣長、解放後被鎮壓的鄭再興先生,收留了這些國寶級的知識分子,辦了一所“灌河中學”。這所中學雖然沒有辦上幾屆新中國就成立了,卻培養和感染了一代人,樹立了良好的學風。那一批莘莘學子,在校時候已經被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所控制,還鬧過幾回學潮,聲援共產黨的革命事業;畢業後,即將解放,這些人年紀尚幼,並沒有為國民黨政府出過力,卻為共產黨培養了一批幹部。現在,全國到處都有原“灌河中學”的學生,像北京的大畫家梵清,範城縣第一任縣長、現鴨陽市政府退下來的副專員章世龍等,這些人經常給林恆昌等老校友來信,詢問老灌河中學其他校友的近況。
說到這裡,周禮讓激憤地責問:“過去國民黨官員能辦成的事情,現在共產黨為什麼不能辦成?”
我聽了覺得好笑,這犯得著和國民黨比嗎?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就問幾個老同志,這灌河中學在群眾中影響怎樣?大家紛紛表示,咱灌河的老百姓,誰人不知道灌河中學?都很懷念“灌中”啊。
我說:“好!為了使這件事情辦得有吸引力、號召力,我們不再提辦鎮中,只說是恢復重建‘灌河中學’行不行?”
大家一致叫好,只有教辦室主任田萬春說:“賀書記,只怕這學校的名字在縣教委通不過。”
林恆昌老師說:“田主任,不要緊,香港都能一國兩制嘛,我們就不能一個學校兩塊牌子?”
我說:“這好辦,我去教委交涉。”
議來議去,我開始拍板,我說,恢復重建這個“灌河中學”,上符國策,下合民意,必須橫下一條心,必辦,快辦。不僅要辦,還要一步到位,建設得符合國家級標準。現在鎮裡很難拿出這一筆鉅款,沒有錢怎麼辦?基本的辦法是,強力組織集資,大力倡導捐資,嚴格使用籌資。捐資這個方法,過去從來沒有搞過,是到了老同志們立功的時候了。我們成立一個捐資助學領導小組,我任組長,劉鎮長任副組長,幾個老同志為成員。到動員大會上,我們大家以及各部門領導帶頭捐資,要搞出聲勢。同時,辦公室要把凡是在灌河干過的老領導和灌河籍的在外人員一網打盡,全部澄清底子,遠的發信,近的就讓老同志們分組上門相邀。你們要把“文革”中批判過的“武訓精神”發揚光大:“打我一拳給兩個錢,揣我一腳給五個錢!”為了灌河人民的長遠利益,吃苦受罪,也要多多籌措到捐資!
說到這時,林恆昌老師激動地建議:“賀書記,我建議將捐資人刻在石碑上,青史留名!”大家都說:“這個主意好!”我表態說:“行!就這麼辦!”
然後,要安排開一個集資辦學的動員大會。我說:“大會就由劉鎮長主持。田主任,你為主講,必須準備一個好的發言,要求你必須做到兩條,一是能把聽眾講得掉淚;二是代表全鎮教育戰線對全鎮人民賭咒發誓,一定要把教育、教學的質量搞上去。不然,沒有人動心,就不會有人出錢。你講以後,我再做動員報告。必須對大家強調指出,這個工作,是全鎮黨員幹部的一場攻堅戰,‘火大不怕柴火溼’,一定要把問題講透,困難講夠,大張旗鼓,理直氣壯,形成全鎮的大氣候。”最後,又根據測算,定了集資任務標準、開大會時間、分包辦法等一系列的細節,由政府秘書鄭富貴去準備會議的所有文件材料。其他同志按照分工,把這一件大事辦好。會開得成功的標誌就是大家情緒高漲,十分激動,就好像一個新的中學真的蓋好了一樣。
4月8日的大會開得當然很成功。會後,我問幾個支部書記,會上我講的東西,你們記住沒有?大家說:“記住了,記住了。”
我說:“都記住些啥?”
青石溝村支部書記錢春來說:“你說了嘛,‘就這,我動員,你動勁’唄。”好傢伙,開了一大晌大會,他就記住了這麼一句,不過也確實是最關鍵的一句。好在是,全鎮上下確實動了真勁,第一天就集了四十多萬,我也基本放下心來。
正是:前車當可鑑,後代須不忘。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