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眾多的鄉鎮,就有了眾多的鎮委書記……
——題記
第一章
上峯授錦囊一朝獲紅頂
下屬晉香火數日灌黃湯
按照縣裏的慣例,任命幹部時,安排到鄉鎮或各單位的正職必須由縣委書記親自談話。副職呢,由抓組織工作的縣委副書記或組織部長談一下就行了。這多多少少體現一種重視程度,體現一種用人的格次。同時,只有一把手給你談話交的才是實底兒,那兩位只不過是打打官腔,提提要求,勉勵幾句罷了。所以,正月初八上午組織部辦公室通知我去見老吳(我們私下裏喜歡這樣稱縣委書記吳國棟),是一個必然的順理成章的過程。
一般説來,一年一度,縣裏都要在春節前後調整一次幹部,你千萬別以為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事實上是,“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凡是涉及的人員,從談話後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合不合自己的心意。又跑又送的,達到了理想的結果,一定是喜眯眯的,難以掩飾寫在臉上的笑意,見人就散煙,“託福,託福”不絕口;拂袖而去的,一定是不很滿意,臉陰沉得像水碗,又像是討狗肉賬沒有要過來,見人待理不理的;還有一些降職或削權的,除非自己已經心中有數,否則,本人也許會在談話時當即大吵大鬧,或者耿耿於懷,或者輕彈眼淚,有的甚至派老婆到領導處哭鬧。前幾年鬧鬧也就罷了,這幾年有的鬧鬧還真管用,也不知是因為安排的本身有誤,還是主要領導心虛,那些鬧得厲害的、不願就範的就先掛起來,等事態平靜之後還真的又進行了第二次安排,這些牢騷滿腹的人終於得到了比較理想的位置。當然,誰都明白,那些交易都是在幕後進行的。
老吳這人的思路清,口才好,講起話來,邏輯嚴謹。我是老辦公室人員,算是他的直接下屬。本來風傳我下到灌河鎮當黨委書記的消息已經非止一日,但從吳書記嘴裏説出來才能算數。所以,他對我並沒有寒暄什麼,一坐下來,就開了腔,話裏透着親切、實在、交底兒,推心置腹又語重心長:“夥計啊,你在機關裏呆了八九年,業務熟,人緣好,出了大力,應該給你安排一個好位置。本來我不打算讓你下去,想讓你到組織部去當常務副部長,可是,這樣做困難不小。你想,你要是去組織部了,現任的兩個副部長怎麼辦?他們兩個都是組織部的老人了,安排你去至少要動他們兩個,這就複雜了。想來想去,你還是下去吧,我這個人沒有當過鄉鎮黨委書記,説起來,就有點欠缺。你呢,下去幹上幾年有好處,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從你當治理混亂村的駐村工作隊長那一段兒看,你完全具有駕馭全局的能力。叫你去的灌河鎮也不是什麼好地方,這個鎮從外邊聽起來還可以,但內部也存在不少問題。我只囑咐你一件事,就是不要評價前任的功過是非,只要按照縣委的工作思路,結合自己的實際幹就行了。”
跟吳書記這麼貼近,説這麼一些不能與外人道的心腹話,我只覺得眼裏潮潮的,心裏很激動,不知道説些什麼才好,於是哽哽地説,謝謝吳書記栽培,一定好好幹,決不能辜負您的重託,給您臉上抺黑雲雲。告辭時,吳書記特意從辦公桌後邊出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搖了又搖,彷彿交給了一個重擔,那個勁頭,就跟電影上毛主席派大員去前方打仗一個樣子。
出了這個全縣的中樞處,天就有點高,有點發藍。從後院走到前樓,一路上碰到的機關的熟人們,那種恭維程度的確讓人有點始料不及,大家眾口一詞:“祝賀,祝賀!”特別是回到縣委辦公室,同志們説:“咦,賀書記回來了!”男的、女的同事們,全都過來祝賀,一派鬧哄哄的。“書記請客,請客!”正在鬧着,鄰近的單位,宣傳部的、團縣委的、紀檢委的……一撥一撥地擁了過來。大家説起了大約連神仙都願意聽的話,羨慕、祝賀之情溢於言表。有的同志動情地説:“當了書記了,可不要把咱們這些老弟兄忘了,縣委大院是‘孃家’,常回來看看!”有的説:“賀書記,到了你那裏,一定得叫吃飽!”
鬧來鬧去,也就是吃飯。辦公室主任和幾個副主任一塊兒,到賓館去,安排上一大桌菜,這算是餞行的正式開始。此後,無論在家,還是在外,幾乎所有的追蹤電話都與吃請有關,中午、晚上基本上不在家裏吃飯。一些重要的縣直單位好像是排了班次,輪流請客。到了這時,我才覺得,原來一個鄉鎮的黨委書記確實是舉足輕重的。
有一天晚上,酒正酣時,一個大個子警察來到桌前:“賀書記,我得敬你一杯,我是你的派出所長,田金虎,大家都叫我老田虎。聽説你要去灌河當一把手了,我就是你的親兵,請你放心,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叫往東決不往西!”對這樣慷慨激昂的效忠,少不得,喝!就這樣,從正月初八一直喝到正月十七,要不是第二天要去上任,恐怕這酒還得一如既往地喝下去。
緊接着,家裏也開始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拜門子”。老婆説,誰誰誰今天來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誰誰誰,反正大包小包的,無非是一些煙酒之類的東西。有人為了見到“真神”,不惜花時間,天天都有一兩個人在那麼冷的天氣裏,蹲在我家對門向陽公司的大門口,直等到我帶着濃烈的酒意,三搖兩晃地回到家裏,趕緊撲過來親熱。進到客廳,先是自我介紹一番,然後説已經聽説賀書記調到俺那裏當書記,真是太好了,某某人、某某人都給我們説了,賀書記你這個人好得很哪,我們有了這麼好的領導,您以後可得多關照哇。其中不乏過去在教育上工作時的老學生介紹的,也有一些是拐彎抹角、驢尾巴吊棒槌的所謂親戚,這些人和我都是第一次見面,他們倒沒有提什麼要求,只是想先入為主,圖個及早巴結,先增榮耀,日後幫忙而已。對於這些從來沒有謀面的或者在酒後謀面的人,到現在我也沒有搞清楚到底有多少,他們到底是哪些人,只是到了後來找我的人自己提起,我才含含糊糊地應酬,表現出一些親熱的樣子,免得讓人家感到失望。
也有一些是真正有事兒的。他們的戰術是,早晨起來堵門子。那時,畢竟你的酒勁稍退,頭腦清醒,免得日後不認賬。反正每天早上都有人上門,記得最清的,有一個新密縣人,叫秦子松的,帶的禮品都是高檔次的,名煙、名酒再加上據他説是自己引進法國技術,在新密縣開的香水廠生產出的高檔香水。他自報家門説,他是一個開金礦的,已經在灌河的山山嶺嶺間考察幾個月了,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採礦點。他自己的資金雄厚,設備先進,省、市都有鐵關係,可以辦來開礦的許可手續,因此想在灌河投資幹一番事業。以後要和當地領導打不少交道,所以提前來熟悉熟悉,交個朋友,今後請賀書記多多關照。
還有一個叫胡小本的年輕人,他也是趁早晨找上門來的。帶的東西很寒酸,穿的衣服也很寒酸,凍得上牙打下牙,渾身發抖。他説,我已經在向陽公司的大門口等了好幾個大清早,總因為人太多而不敢上門。更為可笑的是,他把他的引薦人説得與我非常親近,我卻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弄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我有個遠房親戚叫孫林的,與他所説的那個引薦人曾在一起喝過一次酒。在酒場上,孫林吹牛説,灌河的賀書記是他親表弟,那人因為孫林的關係就與我有了某種聯繫,胡小本拿這種聯繫當做“名片”遞給了我。這小子是灌河鎮本地人,家住的地方臨近金礦區,從小就做着發財夢,十七八歲就開始一頭鑽進礦山裏,小打小鬧瞎折騰,把老本賠光了,“屢敗屢戰”,變成了一個“開金礦迷”。他找我的目的很明確,説今後還要開礦,希望賀書記給予照顧,儘量壓減企業辦的費用。並且説,有人給他算了一卦,今年有貴人相助,鴻運當頭,正好就來了新黨委書記,又通過引薦人認識了,豈不是找到了救星?説這話時他兩眼放光,就好像真的抱着了大金娃娃一樣。他信誓旦旦地説,一旦發了財,不會忘記賀書記的好處,不會獨吞云云,言外之意,是要給一大筆豐厚的酬金。我一笑置之,但也為他這種精神所感動,答應以後幫助他,他就千恩萬謝地走了。
農曆正月十二,就是1996年的3月1日,縣委召開了集體談話會議,被調整的幹部和涉及的迎送單位的主要負責人、縣直各一級單位的一把手參加會議。這號會議,看起來似乎很重要,倒是縣委書記並不參加。大約是因為該談話的都談過話了,大局已定。
會議由縣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主持,抓組織的副書記首先講話,他講了縣委這次人事安排的原則和意圖,以及縣委對這次調整幹部的要求,一套一套的,成塊,並且嚴肅。而後,縣委組織部長開始宣讀這次調整的一百三十二名幹部名單,足足唸了一個多鐘頭。那時,在座的大多數人已經知道了結果,被調整的人,只關心自己的去留,沒有認真去聽。只有不涉及的而且歷來關心幹部調整變動情況,並以掌握信息最多為榮的有心人,才去認真地聽,仔細地記,唯恐回去賣弄時説不準確。
正是在這個會上,我才第一次與我的副手、法人代表、一鎮之長劉春亭同志認識。並且我覺得他是有意識地找到我,和我坐在一起的。這個人1.75米以上的大個子,比我高半頭,麪皮白淨,濃眉大眼,雙眼疊皮,很英俊,給我的第一印象很不錯。他不是個快言快語的人,顯然又想跟我説點什麼。開始,我問一點,他説一點。後來,就説了一些情況。半天后我倆有點熟絡後,他才打開了話匣子。一是説,一個鄉鎮就看書記、鎮長的,只要咱倆團結,機關就不會分裂。請賀書記放心,我會很好地配合你工作的;二是給我捎個信兒。我的前任曲廣遠書記現在當上了副縣長,讓劉鎮長給我交代一下,他要跟接任的弟兄在一起吃個午飯,互相交流交流、溝通溝通;三是現在有一個項目不能等,就是北京東南邊有一個廊坊市,那裏的武警部隊主要是搞金礦勘探,年前在灌河住了幾個月,好像是找到了大的礦體,但是,並沒有給我們留下有用的資料,只留下話説,讓我們到那裏去研究一下。廣遠書記在位的時候就曾經安排,要去和人家接接頭,搞回來一些資料,好往外發包,鎮裏就可以增加一大塊收入。可是,你去灌河以後頭兩個月主要得熟悉情況,你就在家熟悉,我先去跑跑。以上這些話,前者説得中肯,好像是告誡;後者説得肯定,好像是決策,不與你商量。又顯得與前任書記關係多麼親密,一切都可以按既定方針辦。我聽了這話,有點不以為然,為什麼你先去跑跑?焉知道,我就得熟悉兩個月的情況?這樣的大事不讓書記參與,是何意思?我感到這個傢伙是在以他熟悉情況為資本,在向我爭權,對我進行抽象地抬舉、具體地架空。當時我僅僅哼了一下,沒有表態,我看到他的臉紅了一下。
副縣長曲廣遠這頓飯是非吃不可的,我和他既是繼任的關係,又是老夥計了,我們同在縣委辦公室工作過,他進辦公室的時間,要比我早一些,我們差不多同時當上縣委辦公室的秘書。人和人是比不得的,正如南方人説得形象,“上樓梯操屁股——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他的機遇比我好,很早就被縣委選拔到第一線,先在紅廟鄉當上了鄉長,後來又接了紅廟鄉黨委書記。沒有多久,因為灌河鎮換屆選舉出了問題,他又和當時灌河鎮的黨委書記毛豐山對調到了灌河。只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在鄉鎮企業上就搞出了大名堂,脱穎而出,當上了副縣長,給我騰出位子來。照理我應該感謝他,因此他請客的意義就不同尋常了。官場上都懂得,前後任之間一般也不會有什麼交接,但總有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東西需要銜接一下。
我這次接曲廣遠的手,對於灌河鎮原來的幹部不一定是好事。因為鄉鎮幹部的進步太慢,大家都在苦等機會,盼着哪一天熬出頭。一般説來,鄉鎮的一把手被調整,對餘下幹部的前程直接或間接地發生重大影響。縣委往往採取三種方式:一種是“老驢拉磨”,就是書記走了,鄉(鎮)長接書記,組織書記接鄉(鎮)長,以下的每個人位次前移,都可能有一次升遷的機會。另一種是書記走了,鄉(鎮)長接了書記,另派去一名鄉(鎮)長,把其他人升遷的路道堵死,這叫做“懶驢拉磨”。可是,這一次灌河鎮的人事調整,兩種驢都沒有拉磨。原因是在廣遠當書記時,他的副手因為有人告狀,説這個鎮長犯了男女關係錯誤,弄得有點灰溜溜地走了,經過廣遠的努力,原來的組織書記劉春亭當上了鎮長。這個變動還不到幾個月,縣委又開始調整幹部。因此,春亭縱然有心當書記,自己難以張口,廣遠也沒法替他説話。於是,縣委就把我擺到了這個位置上。這就是鄉鎮幹部恨恨地説的第三種方式:“鬼推磨”。這也不能怪我,半夜吃麪條——趕(擀)到那兒了,確實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點也不影響大家熱熱鬧鬧的迎來送往。
席間,我們推杯換盞,好不熱鬧。酒酣耳熱之際,春亭讓我決定什麼時間去上任,我説就定在正月十八吧,他説那我先走,好好安排一下,到時候叫司機去家裏接你。廣遠拉我出來,親切地握着我的手,用了一句到現在我都認為很精美的語言:“老弟,你可得對我那一段歷史負責啊!”我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忽然想起吳書記不讓評價前任功過是非的囑咐來。
正是:有帽自來香,未雨先布雲。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