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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劉鎏覺得餘樂萌這個人,當官確實是個政客,做人卻是一個無賴。餘樂萌經常為了名次排列順序而小肚雞腸,把領導與領導之間的位次看得極重。就在一次酒後,餘樂萌犯了一個冒犯上級的低級錯誤。一有的人少年得志,有的人大器晚成,更多的人一生碌碌無為。任何人都不要為自己一事無成而感到羞愧,因為人的一生走出的道路不同,受各種因素的制約,不是你想什麼就會得到什麼的。新中國建立前,上海《申報》就有人在上面發表過一篇文章,談“命運”兩個字,沒有迷信色彩,卻很有辯證的味道。他說的大意是:“命者,主觀條件;運者,客觀條件,二者只有正好結合起來,一個人才能有所造就。”荒亂年間,有槍就是草頭王;和平年代,你縱有滿腹文韜武略,指揮千軍萬馬的才能,也不一定派上用場。有人就打比方說,人的命運就好比做生意,算處不打算處來。要不然,“依個人打算沒有窮漢”,人人都可以成為百萬富翁的。

    項明春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的後期,新進來一個同事叫劉鎏的,就是命運不薄、捷足先登的典型。

    自古至今,學而優則仕,中國文人對前途命運的企盼,總是要步入政壇,才算找到最終歸宿的。你可以想想眼下,一個公務員指標,上百個大學生去爭,遠比球場上搶籃球發瘋,正說明古風猶存。然而,儘管大學生們同為天之驕子,但走向社會的第一步,卻是受社會大氣候制約的。運來土生金,運去玉無光。改革開放初期,凡是有幸被選為定向培養的大學生,經過一段時間鍛鍊,很快就能“噌噌”地上去,自以為是真材實料,領導起人民來,綽綽有餘。後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一鬧學潮,大學生們就漸出佳境,落架鳳凰不如雞了。

    劉鎏是在師範學院學習的文科專業。文科學生,整天在詩情畫意和離合悲歡的文字中暢遊,容易激情迸發。劉鎏就曾經認為,自己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他考上大學,進的是少年班,不到二十歲就拿到了學位證書。本來可以很快步入輝煌的,卻不料事不遂願。那一場學潮,差一點讓他找不到工作。

    劉鎏趕上的,正是那幾年大學生分配的低潮期。上級政策強調,師範院校的學生,只能分配到學校教書。所以,劉鎏毅然決然放棄了在省城學校裡能夠分配到的教學工作,回到豐陽縣,投奔了在縣委組織部當常務副部長的遠門子姑夫。

    實踐證明,劉鎏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當時,願意到縣級工作的本科大學生不多,劉鎏是分配到基層工作眾多學生中的鳳毛麟角。正好趕上縣委辦公室先後出去了幾個同志,亟須進人,劉鎏的姑夫沒有費多大勁兒,就和史長運主任達成交易,讓劉鎏順利地進入了縣委辦公室工作。

    劉鎏一生都不能忘記,辦公室老公文侯主任給他的教益。

    我在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側身官場》中交代過,劉鎏到辦公室以後,第一次捉刀,寫的是號召全縣黨員幹部向因公殉職的縣委辦公室丁卯同志學習的縣委文件。他當時很激動,因為讓他寫縣委文件。又很感動,因為常務副主任丁卯死在辦公桌前。因此文運洞開,文思泉湧,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寫後誦讀,覺得氣勢磅礴,寓意深邃,不亞於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真是一篇可以流傳千古的美文。

    在他向臨時主持工作的侯主任交卷的時候,自以為是一篇花團錦簇的好文章,卻被“酒馬虎”侯主任不動聲色地槍斃了。侯主任喝下半瓶白乾,斜倚沙發,一字一句地讓劉鎏記錄下來的公文,竟是一篇工穩流暢、大氣厚重、可以一字不改的縣委文件。這才讓自恃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劉鎏刮目相看,自愧弗如。從此,謙虛謹慎,漸漸入流。

    可是,劉鎏在縣委辦公室期間,始終沒有能夠當上第一支筆。與他同時進去的並不漂亮的女同事曾麗,文采完全可以同他比肩。後來,當史主任調任他縣,管主任到人大任職,餘樂萌當上縣委辦主任後,劉鎏覺得有些氣悶,他並不覺得餘樂萌重用曾麗而不重用他,讓人委屈,而是感到,這個餘樂萌,當官確實是個政客,做人卻是一個無賴。退休後的姑夫點化他,讓他迅速離開縣委辦公室。就在項明春當上黃公廟鄉的黨委書記時候,劉鎏出任了春水鎮的鎮長。

    一個鎮長的角色,相當於“小鎮總理”。劉鎏上任後,卻採取了“總理,總理,總是不理”的態度,這是因為當時的黨委書記朱茂進是一個強權人物,一手遮天,當鎮長還不如當一個副鎮長,遠不如君主立憲制的外國首相,倒像個行行禮儀、接接外交文書的以色列總統,只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時年三十出頭的劉鎏,已經與當年的狂傲不羈、鋒芒畢露不可同日而語,表現得相當沉穩,老成持重。他從來不與書記爭鋒,凡事避讓,讓書記感到相當順手。而且恭維起書記來,遠比沒有知識的人準確貼切。一時間,全縣都知道春水鎮的書記、鎮長是一對黃金搭檔。好多人不理解,這劉鎏是怎麼啦,年輕輕的,這麼老練成熟?

    誰知這劉鎏正是胸有韜略,腹有良謀。他每次進城,總要到姑夫那裡坐坐。姑夫也將他看成必定要成大器的人物,比自己不爭氣的兩個兒子要好得多,從劉鎏身上延伸著自己的政治抱負。所以從來不慢待他,幾乎每次都讓老伴炒上幾個小菜,與劉鎏對酌一番,邊飲邊談,縱論天下。如果沒有輩分差別,簡直是一對忘年至交。

    這老人在縣委工作時,就被公認為是個老夫子,不是胸無點墨的幹部。退下來後,思想並不僵化,在寫字、作畫之餘,讀了不少書,頗有心得。兩個人交流最多的,自然是從政經驗,往往老人家寥寥數語,就能讓聰明的劉鎏如同醍醐灌頂,頓開茅塞。劉鎏韜光養晦,能夠與黨委書記成為黃金搭檔,正是在老人的啟發下形成的。

    有一次,兩個人又在一起對酌,竟然縱論起政治體制改革來。

    老人說:“小劉,在我看來,步入政壇的走向,正在發生變化。我在縣委工作多年,一直從事幹部人事工作,早年的時候,組織部雖然比宣傳部低半格,權力卻相當大,任誰用誰,曾經一度由我這個常務副部長說了算。當年,政治標準第一,組織上安排什麼就幹什麼,很少有人到組織部去要去鬧。哪裡有了空缺,只要我一句話,領導就批准了。到了後來,組織部升格了,權力反而弱化。自從加上了考核任免機制後,權力更加向上集中。在用人問題上,連部長、抓組織工作的副書記也當不了家了,縣委一把手說了算,組織部門純粹成了辦事機構。這就滋生出了不少弊端,在利益群體逐漸形成的當今社會,人們嚮往當官,跑官要官成風,誰手中有任免權,誰就是主攻對象。在這種狀態下,當一把手的,很難保持清廉,官場腐敗日漸嚴重。你說,這是歷史的進步,還是倒退?”

    劉鎏這些年來,聽了不少老人的各種議論,但他都是有選擇的。老人喜歡說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陳年往事,有很多憤世嫉俗的言論,劉鎏常常是洗耳恭聽,很少發表自己的見解。這時,老人這樣問自己,不由得一怔,脫口而出:“當然是倒退了。”

    老人說:“錯了,這是歷史進步了。”

    劉鎏不解,被高粱小燒染紅的兩隻眼睛盯著老人。

    老人說:“槍桿子得天下,筆桿子治天下。如果沒有人爭相當官,這社會還有誰去治理?一個小小的生產大隊,大小幹部都有人爭得焦頭爛額的,正說明我們的國家大有希望。”

    劉鎏說:“照你這麼說,腐敗就是有理了?”

    老人呷一口酒:“不是這麼說,這是歷史發展不可跨越的一個階段。人們常說,吏制腐敗是最大的腐敗,只是說對了一面。有些問題反過來看看,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精髓。我問你,看政績用幹部對不對?”

    劉鎏說:“當然是對的。”

    老人說:“你又錯了,沒有舞臺,哪來的政績?你縱有日天本領,也翻不了筋斗。上邊用人,歷來面臨著兩難選擇,不看政績,不知道幹部的能耐;但只看政績,又容易讓浮誇成風。一個幹部,只要到了臺上,沒有不下盡吃奶工夫,拼命耍花架子,搞政績讓上級看的。不然,就不可能有晉升的資本。”

    劉鎏說:“這裡邊的關鍵是個尺度和導向問題。”

    老人說:“是啊,可又有誰肯認真地去把握這個尺度和導向呢。所以超越經濟發展階段,不按經濟規律辦事,拔苗助長,急功近利,就成為當今的一大流弊。當然,也不能以偏概全,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仍然是這一代幹部推進的,可也交了不少學費啊。”

    劉鎏讚賞地說:“姑夫,你的見解相當深刻。”

    老人沒有理會劉鎏的恭維,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道來:“我近來看老子的哲學觀點,他倡導‘無為而治’,無為才能無不為,仔細想想,不無道理。可誰在臺上,能夠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真正做到無為而治啊?”

    劉鎏當然不關心這些,酒意上來,忍不住打個哈欠。老人說:“哦,我說多了。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吧。我認為,這種看政績用幹部的路線不會太長久了,導向不正確。中國恐怕最終要走向科舉制度,當然,也不會回到歷史老路上去,讓有才幹的人到南京貢院去科比了。但選人用人,單一的考核提拔任免的辦法恐怕行不通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劉鎏突然感到精神一振,這老人家繞了半天,原來仍然是在點撥自己,就連連點頭說:“明白,明白。”

    老人突然意興闌珊,也打了哈欠:“小劉啊,兩條道路都可供你選擇,你的路寬著呢。”

    劉鎏受到了重大啟迪,告辭老人出門,彷彿在黑暗中見到了一線亮光。二劉鎏因為討厭縣委辦公室主任餘樂萌,才離開了縣委辦去當鎮長的。餘樂萌是因為在縣委辦混不下去了,才下去當鄉長的。

    這些年來,餘樂萌吉星高照,鴻運當頭,從鄉長到書記,從書記進常委,兩三年一個臺階,副科級到副處級,幾乎沒有障礙,躍升得讓人羨慕。

    可是,好馬也有失蹄之日,餘樂萌只因為一個電話,前程受阻了好幾個年頭。

    那年冬天,餘樂萌接任管仲央當上縣委辦公室主任的時候,曾經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反覆揣摩,賦詩兩首,一首是:

    “日月新天重英才,

    真金不會長久埋。

    離開縣委整七載,

    打鼓升堂又重來。”

    另一首是:

    “瀟瀟秋雨洗舊塵,

    淡淡春色一時新。

    姍姍來去猶未晚,

    抖抖精神追風雲。”

    不要說餘樂萌的文章讓人不敢領教,他偶爾為之的詩篇也難以讓人恭維。這兩首小詩,可能是他長這麼大,寫出的為數不多的“詩”中最有詩味的兩首詩了。有句老話說:“詩言志”,我們姑且不論詩的好壞,這確實是餘樂萌的言志之作。就詩的含義說,不言自明,前者有“反攻倒算”的意味,後者則是“躊躇滿志”。

    遙想當初,查志強和項明春一同進入縣委辦公室以後,餘樂萌和鄔慶雲已經成為秘書,副科級幹部,偏偏丁主任分工時,分別讓查志強和項明春這兩個幹事領導他們兩個秘書。

    當時,餘樂萌感到前程受阻,就經常發牢騷、講怪話、發酒瘋,一直髮展到編排出縣委辦“三大怪”,說什麼“幹事能把秘書帶,漂亮姑娘解腰帶,分機室裡談戀愛”,徹底得罪了史主任和丁主任。領導們以整風的名義,狠狠地搞了餘樂萌一下子。要不是餘樂萌光棍不吃眼前虧,趕緊找項明春他們幾個幫助批判自己,用“苦肉計”保護了自己,結局一定很慘。領導們派他下去當了一任扶貧工作隊隊長後,回到縣委辦賦閒了幾個月,下跳棋下出心得,託省城的表哥通過當時的市委書記和縣委宋書記,安排到黃公廟鄉當鄉長,才又一步步熬上來,回到縣委辦公室,當上了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

    試想,在一個落魄的傷心之地,竟然當上了手握重權的一號人物,比原來在他之上的人進步快,怎能不叫人生出“雪前恥,酬後志”的感慨!

    在縣級,縣委辦公室主任這個職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小,辦公室主任不過是一把手的副官,乾的是侍候人的角色,同時,還要領導下屬一大群人,婆婆媽媽地管理機關內部的“吃喝拉撒”。說大,是因為進了常委,在全縣的大政方針制定方面,比一般的副處級更能發揮重大作用,尤其是在任免幹部方面,同為副處級,卻比副縣長們強,擁有發言權和表決權。所以,“四大家”領導排名次時,當然處於前列。餘主任一上臺,開始時是全縣的第七號人物,排在縣委書記、縣長、兩個副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之後,後來,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換了新人,按照論資排輩的原則,餘樂萌一度升到了第五位。

    曾經發生過一個有意思的插曲,在縣紀委書記升格成副書記的檔次時,辦公室起草文件,自然要把紀委書記升幾格,放在縣委辦公室主任前邊。文稿經餘樂萌審閱時,餘樂萌思考了一下,把自己的名字圈起來,用一個箭頭引領,又插在了紀委書記前邊。文件印發出來後,紀委書記很不愉快,悄悄地拿上文件,找縣委書記發牢騷。吳書記無奈地安慰紀委書記說,這辦公室的人這麼不懂規矩,開什麼玩笑!真是縣官不如現管。不要急,以後我讓他們糾正過來。

    在餘樂萌找吳書記彙報工作後,吳書記彷彿不經意地說:“樂萌啊,這次縣委辦起草的文件好像有點不對頭嘛。”

    餘樂萌佯裝不解:“吳書記,有什麼不對頭,請您指示。”

    吳書記把紀委書記畫上紅線的那份縣委文件交給餘樂萌看,餘樂萌臉騰地紅了,氣急敗壞地說:“這個曾麗是怎麼搞的,連一般的常識都不懂,犯這麼嚴重的政治錯誤!唉,我一次不把關,就出事兒!”於是,把板子打在了曾麗瘦瘦的屁股上。吳書記心知肚明,也沒有點破,這事情就掩蓋了過去。所以,你要是查一查豐陽縣委的所有文件,這是餘樂萌最後一次排在最高領導層的第五位,以後一直排在第六位。

    儘管位置高,可也有人不懂規矩。有一次,即將退下來的常務副縣長,召開了一次城建方面的聯席會議,餘樂萌和政府辦公室秦鳴鷗主任都參加了。會議開到最後,常務副縣長作總結性講話,說這些任務是書記、縣長親自部署的,我和餘主任、秦主任主抓,餘主任和秦主任是我的“哼哈”二將,你們完不成任務,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聽到這話,秦主任覺得臉上挺有光彩,餘樂萌卻心裡很不痛快,臉上寒寒的,肚子裡罵著,真是扯淡!你一個常務副縣長,不過是“末哈喇子”常委,有什麼資格說我是你的“哼哈”二將!但考慮到常務副縣長年紀大了,再說在會議上沒有必要糾正這種口誤,就忍住沒有發作。事後,這次會議的內容,餘樂萌當然當成耳旁風,再也沒有過問過。有人拿來這項工作的報告文稿,餘樂萌重重地批示:“此件轉×副縣長酌處”,特別點明瞭常務副縣長的“副”字。

    可就是這個餘樂萌,經常為了名次排列而小肚雞腸,把領導與領導的層次看得極重,卻在一次酒後,犯了一個冒犯上級的低級錯誤。

    (注:查志強、曾麗、秦鳴鷗主任等均為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側身官場》中的人物)三自古以來,官大一級壓死人。“公雞壓母雞”,上級壓下級,一級壓一級,同級蓋同級。你要是在行政圈裡混得久了,就一定深有體會。當然,在部隊裡,這種情況尤為突出,上級軍官對下級軍官“日親罵娘”的鏡頭,司空見慣。你要是看到一些對大人物的回憶文章裡,說“某某領導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云云,忽然產生感動的話,說你錯了有點過分,說你不懂才是準確的。一個將軍管不了一個士兵,才會對士兵拍肩讚許,讓小人物幸福備至。真正挨在相近級別裡的領導們,小官在大官面前受訓、捱罵,是很正常的。上壓下現象,正是各級官員急於往上爬的原因之一,可以納入“官場動力機制”。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其實,也不一定職級相鄰的上下級之間出現奴僕相欺,特殊情況下,相差數級大的領導者與被領導者之間偶爾也會發生齟齬。

    縣委大院裡曾經傳出一則趣聞,說的是在春節期間,機關放假了,領導們也稍事休息,一般沒有什麼大事,值夜班的同志就有些懶散。

    這一天,下了大雪,外面天寒地凍,室內溫度也不高。我們長江以北,黃河以南,除了賓館,縣級以下機關,是從來沒有大型的取暖設施的。縣委辦公室值夜班的小陳,把電熱器開著,讓那兩隻紅紅的紅外線管子,直通通地映在值班員的床上,也感受不到應有的溫暖。小陳就脫衣躺下,全身放在被窩裡,邊看電視,邊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十點多,電話鈴響了,小陳急忙披衣去接,傳出來吳書記的聲音,說讓他到大門口找一下電工,把他屋裡的電路調整一下。小陳急忙起來,踏著雪,凍得夠戧,跑到前院,敲了電工屋的半天門,也沒有動靜。一問門衛,才知道電工早已回家過年去了。小陳急急忙忙地回到值班室,準備給吳書記彙報,問一下是不是自己過去幫吳書記修理一下,電話鈴又響了。對方傳來“哧哧”的笑聲,說你小子凍美了吧?原來這是夥計們跟小陳開的一個玩笑,模仿吳書記的聲音太逼真了。

    小陳氣惱地與那傢伙笑罵一通後,又脫衣躺下,剛剛迷迷糊糊想入睡,電話鈴再一次響了起來。小陳想,真他媽的倒黴,這時候值班還有這麼多的臭電話。但也得披衣去接,又傳出來吳書記的聲音:“誰在值班?”

    小陳不假思索地罵道:“日你姐,搗什麼亂,還讓不讓人休息?”

    對方的聲音嚴厲:“你是誰,來我辦公室一下!”

    小陳這才警覺,確實是吳書記的電話,一下子嚇出了一頭冷汗,結結巴巴地說:“吳書記,我,我是小陳,實在對不起,我以為你回家過年去了,是誰在跟我開玩笑呢。你有什麼吩咐?”

    吳書記狠狠地熊了小陳一頓,這才交代讓他通知幾個人,明天到吳書記處商量事情。

    後來,這件事兒讓餘樂萌知道了,在辦公室全體人員會議上,專門點名批評了小陳,並且說,辦公室工作無小事,領導的權威和形象,全靠我們時時刻刻精心維護,以後大家要高度警惕,決不能再犯類似的錯誤。

    辦公室人員無不凜然遵從這條訓示,真的再也沒有犯過這種錯誤,偏偏餘樂萌自己犯了。

    那是在上次縣級即將改選換屆前的幾個月,吳書記已經調到市直一個大職能局當一把手去了,新的縣委書記是原來的縣長曹明祥。上上下下的幹部隊伍面臨著重大調整,經濟建設也不能停頓下來。在這個各級幹部神經高度敏感的興奮期,市委書記方燦波和各縣的一把手保持著熱線聯繫。

    有一天中午,方燦波書記要不到曹明祥,可能是要同曹明祥談一些機密內容,不方便讓秘書人員代勞,就扒拉了一番全市幹部的電話號碼簿,找到豐陽縣委辦主任餘樂萌的號碼,打電話問問他,想了解一下曹明祥的行蹤。

    當時,餘樂萌在賓館正陪著市委組織部來的一個科長喝酒。這個科長牛得很,自恃自己是市委組織部裡來的人,罰酒沒有人有這個膽,敬酒也不肯喝。餘樂萌說,計劃生育實行這麼多年了,你當領導的,大概不是為了優生優育,我敬的酒你一定得喝下去!邊說邊拿上高腳杯,自己飲了大半泡子酒,竟然沒有敬出去,心裡就有點生氣。他的酒量本來不大,這一氣就暈了。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好一陣子餘樂萌才不情願地打開接了,聲音裡透出極度不耐煩:“誰,幹什麼?”

    對方威嚴地說:“餘樂萌嗎,我是方燦波。”

    餘樂萌酒醉人精細,心想,自己當縣委辦公室主任這麼多年了,哪曾遇到過市委書記直接要縣委辦主任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在換屆期間搗亂,裝作市委書記和自己開玩笑的。意念流轉,脫口而出:“你要是方燦波,我就是方燦波的爹!”“啪”地就把電話關了。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市委組織部的那個科長笑得流出了眼淚。

    待了一會兒,曹書記的電話打過來,聲色俱厲地批評了餘樂萌一通。曹書記說,方書記發火了,你們豐陽縣的辦公室主任,素質竟然如此低下!原來那個電話真的是方書記打過來的。

    這一來,整個酒席一下子冷場了,餘樂萌嚇得面如死灰。等了好長一陣子,市委組織部的科長反而為了緩和氣氛,回敬大家。餘樂萌心想,這下徹底完了,滿飲了一大杯,就要告辭。科長也不攔他,也不送他,連手也不同他拉一下,餘樂萌踉踉蹌蹌地讓司機拉回機關,悶著頭睡了一大晌。

    這一次縣級換屆改選,豐陽縣的人大、政協要調整幾個副職,該退下來的暫時還不能退下來,要經過一定的會議過場、法律程序。新補充的人大、政協副職,是兩個鄉鎮黨委書記和兩個局委的一把手,也不需要換屆前到位。只有縣委、縣政府的領導要內外交流,走馬燈似的忙忙碌碌,走馬換將。餘樂萌是縣委辦主任,在各種迎來送往中,自然是主角,可他這個主角並沒有當到底,就從那個風水寶地、四四方方的縣委大院搬了出來,到縣政府任職,當上了一名副縣長。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他這次退下好多位次的事實,豐陽縣許多幹部十分清楚。很快,各種風涼閒話到處流傳,社會上的人,都知道餘樂萌成了市委書記的“爹”。有人尖刻地說,咱們餘大主任是市委書記的“老爹”,應該清閒一點不是?當縣委辦公室主任太忙了,太累人了。

    餘樂萌的幾個好友專門置了個酒場,試圖勸解一下餘樂萌,讓他別往心裡去。其中一個朋友勸得很到位。這個朋友說:“樂萌,不是我要勸你,是你不該想不開。你想想,當副縣長比當主任強多了,級別並沒有降低,而且直接管著職能局委,有實權,不再仰人鼻息,有什麼想不開的?”

    餘樂萌冷冷說:“毬,啥叫有權,管人管錢才有權,管一大串子鑰匙沒有權。”

    大家鬨笑了,是啊,賓館的樓層服務小姐,誰不是一大串子鑰匙?哪個顧客讓她去開門,都得趕快跑過去。

    餘樂萌長嘆一聲:“混到這一步,一點也不虧我。酒後無德,得罪了市委書記,我有什麼辦法?一言喪邦,宦海沉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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