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孩子
杜思寶是從科委提拔起來以後,調到環保局任副局長的。
按說,科委和環保局應當是市裡很重要的部門。望文生義,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科委應當是第一生產力的產生源頭。當今人類社會的迅速發展,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研究,以及科學理論推動的科學實踐,提供的實用技術,功不可沒。可是,科委在領導和大眾的心目中,究竟重要不重要,只有天知道。人們最羨慕、最願意去工作的單位,首選財政局,其次才是其他眾多的具有執法執紀權力的部門。
老百姓都知道,各級領導喊得山響的,恰恰是流於口頭的。比如,“經濟發展,教育先行”,“科技興市,教育為本”,等等,是最為時髦的口號。讓老師們聽了,自然十分高興,看看,上級是多麼的重視教育呀。一旦落到實處,就遠遠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領導們比誰的心裡都清楚,市裡沒有經費開支,教育是花錢的大頭之一。教育是個無底洞,必須投入的資金並不少,投進去了,一點響聲都沒有,出不了什麼政績,對於職務的節節攀升,沒有多大作用。列進全市經濟建設大項目的,教育發展項目寥寥無幾。就是有一些,資金的來源,肯定註明兩個字:“自籌”。對於老百姓最關注的學校建設,市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項目,在平時,領導們也沒有精力投入到上邊,頂多讓分管教育的副市長,作了不少難,協調各個牛皮烘烘的部門,把上級頒佈的優惠政策,如稅收和某些收費等項目砍掉一些。
杜思寶在科委工作了好些年,深知科委不過是一個清水衙門。這只是市委、市政府的一個工作機構、參謀機構。負責申報科技發展項目,爭取資金;負責審核科技拔尖人才的上報材料;負責受理專利申請;負責科技人員的職稱評審,等等。工作內容不少,卻沒有人、財、物的管理權力。
有一次,科委主任坐在辦公室生悶氣。杜思寶問主任怎麼啦,主任罵罵咧咧的,操了一些人的娘。原來是一筆特殊的辦公經費,主管市長批了,分管財政的副市長通不過;好不容易,分管財政的副市長終於同意了,到市財政局辦理撥款手續時,又卡了殼。財政局的理由是,這一項開支,沒有納入“零基預算”,花這筆錢還要到年底才能統籌解決。就這樣,下屬人員跑了副主任跑,關鍵時候主任親自出馬,跑了半年,一個大子兒也沒有蹦出來。
又有一次,杜思寶當科長的時候,替主管副主任參加市裡組織的慶祝“環衛工人節”活動。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軍分區的領導們都參加了,會議佈置得充滿了節日的氣氛。領導們隆重講話以後,就散了。參加會議的基本上是各職能部門的頭頭們,除了城建系統和小學生隊伍,那一批載歌載舞的人以外,找不到一個環衛工人。這是因為環衛工人大多是農民工,他們沒有參加會議的資格。到了中午,參加過會議的領導們,一個個進了大賓館。杜思寶想,這真是奇了怪了,環衛工人的節日,掃大街的不參加。
這年頭,新創立的名目繁多的節日不少,如教師節、護士節等等,這些節日,都是給處在社會底層的人辦的,可就是不設“幹部節”。認真推敲起來,這樣辦是很合理的,體現了各級領導對各個階層人們的重視。哪有當官的有必要重視自己的?當官就是比當老百姓強,幹部們根本不用設節日。特別是領導們,天天進賓館交際應酬,天天都是節日。再設一個“公僕節”,實在沒有必要。
到了環保局工作,這個部門與科委同樣重要。環境保護是寫入全世界“21世紀議程”的,是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內容。上級已經宣佈,按照我國的GDP(國民生產總值)中工業產值的比重,我們進入了工業社會。工業社會比農業社會優越了不知多少倍,能夠給國民經濟帶來極大的繁榮,也帶來了環境惡化的負面影響。我們國家的快速發展,是以大量消耗能源、損傷環境、勞動力價格低廉為代價的,這一點已經引起高層領導人的高度重視,環境保護部門的重要性日益顯現出來。這和體育事業一樣,越往上越重視;越往下,越不認真對待。說不重視也不準確,比如,鄉鎮企業一般是最不考慮環境汙染的企業,就因為如此,越來越不提倡了。在縣以下,一度高唱的“鄉鎮企業”,就已經唱不響了,連縣裡設的鄉鎮企業局,也改名為“中小企業局”了。這些變化,當然有著環保方面的促進作用。
可是,上級環保部門安排的各項工作,到了地方上,要想落到實處,談何容易!環保是要花大錢的,環保是要砍項目的,環保是要以犧牲經濟發展為代價的。中央要實施“退一步進兩步”的戰略,到了下邊,就沒有中央領導的寬闊胸懷和高瞻遠矚,經濟發展才是硬道理,環保工作與經濟建設發生了矛盾。考核幹部政績的體系是健全的,經濟發展數字是硬數字,環保指標卻是一把軟得不能再軟的尺子。兩者相權取其重,地方保護主義佔上風。環保局在夾縫裡工作,既不能不落實上級指示,又不能得罪地方官員,工作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杜思寶是科技人才,到了環保局,當然是分管業務的。用一句簡單的話說,環保局的業務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可見管的範圍有多麼寬。且不說在業務上能不能管得了,杜思寶連自己的女兒小靜,就管不了。
小靜這孩子,這幾年讓杜思寶和範哲兩口子傷透了腦筋。
大街上流行遊戲機的時候,上學不用再接送的小姑娘就變了。每天下午放了學,總是遲遲歸來。要問她為什麼回家這麼晚,她就說,打掃衛生了,或者老師安排幹別的什麼事情了,有時說得理直氣壯,有時說得漏洞百出。兩口子留了一個心眼,有一次,到放學的時間,專程到學校接她。一群群男女孩子打打鬧鬧地出了校門,就是不見小靜的蹤影。
他們兩口子找到了小靜的班主任老師,老師說:“你們家小靜請假了呀,今天根本沒有到學校上課。”邊說邊拿出了小靜寫的請假條,上邊寫著:
老師:
我今天流臭油,媽媽帶我到醫院看病,特此請假。
杜小靜
×年×月×日
請假條的格式是正確的,說明這孩子在寫請假條方面功底雄厚。“流臭油”可能是流鼻血,她有過流鼻血的毛病。
兩口子慌了神,馬上猜想到,她一定是玩遊戲機去了。因為她來上學的時候,曾經向範哲要了兩塊錢,說是給老師交考試的頁子費。
他們找了臨近學校的那條街,好幾個遊戲廳裡,都有孩子們在興高采烈地玩遊戲。他們坐在高高的遊戲機屏幕前,有的抱著操縱桿,有的點擊鍵盤,一個個手忙腳亂,全神貫注。吵吵鬧鬧的聲音,蓋不過隆隆的槍炮聲和妖魔鬼怪的號叫聲。問問這些孩子,見到杜小靜沒有,孩子們不耐煩地做了回答,他們都不是和小靜一個學校的學生。
終於,他們在另一所學校旁邊的遊戲廳裡,捉到了這個玩得入迷的丫頭,可把兩口子氣壞了。小姑娘畏畏縮縮地被他們強拽著回家,嚇得變顏失色,一個勁兒地說:“爸爸媽媽,我錯了,你們不要打我,我再也不敢了!”
回到家裡,面對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口子心腸都軟了下來。杜思寶把腰裡的皮帶抽出來,朝桌子上“啪啪”打得山響,嚇得女兒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實際上沒有動她一指頭。
杜思寶說:“你的請假條寫得很規矩,就是有錯別字。你給爸爸媽媽寫一個保證書,這次就饒了你,下次再犯,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從那以後,兩口子經常到學校去問老師,確實沒有發現這孩子再到遊戲廳裡去玩過。
在她十二歲的那一年,食量大增,一年下來,個子躥了一頭,由一個毛丫頭很快長成了半大姑娘。兩口子擔心,這閨女早熟。範哲說,我月經初潮的時候,鮮血把褲子洇透了,順著腿往下流,不知是得了啥病,嚇得要死,哭了一場,躲躲閃閃地回了家。可這個孩子好像懂得,女人就這麼一回事兒,第一次來月經,就像沒事兒人一樣。杜思寶說,管理女孩子,你的責任更重一些,你要好好操心。
範哲的力量使得有點偏,她主要操心的還是杜思寶,除了起居飲食,把精力主要放在防閒上。這一點常常隱隱約約地引起杜思寶的不快。
範哲並非對自己的孩子不關心,那只是杜思寶的主觀感覺。這女人心細如髮,很有翻翻檢檢的一套真功夫。有一次,她在女兒的枕頭下,發現女兒的日記本里,抄寫的都是一些纏纏綿綿的港臺明星的唱詞。其中夾了一封寫得歪歪扭扭的信,不知對哪個野孩子自稱“老婆”,讓範哲嚇了一跳。經過範哲的反覆盤問,小靜和他爸一樣死嘴,就是不說是給誰寫的,還不屑一顧地對範哲說:“不是我的錯,是月亮惹的禍。這有什麼呀,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們同學都這樣!”
市裡的中國網通公司分公司成立以後,電話線連接改成了寬帶上網,後來又用了光纜,上網的速度進一步加快。從市裡的大中專院校,到各級中小學,在各個學校的周邊,辦了不少網吧。
這些網吧,是應運而生的,網通公司要開展業務,當然要辦得多多益善。文化部門能夠收取費用,採取的是虛張聲勢的整頓措施。隔一段時間,大張旗鼓地整頓清理一次,收到罰款後,一個也砍不掉。有些網吧,老闆與職能部門的領導是勾著手的,甚至連罰款也不用交。全市百十家網吧,就這樣頑強地生存下來。
去網吧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青少年。玩是人的天性,有這麼好玩的地方,孩子們當然趨之若鶩。偶爾去玩一次,就想去下一次。有的玩得上了癮,逃學不上課,學習成績嚴重下降。一個明智的家長,如果發現自己孩子的學習成績突然下跌了,這孩子準是迷上了網絡。市民們憂心忡忡,紛紛投訴到市政府,市政府批給教育部門,教育部門束手無策,搞了摸底調查,把情況反饋給市政府。市裡領導下了決心,責成公安、文化、教育、電信等有關部門聯合整治,出臺了禁止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進入網吧的通告。黑了心的網吧老闆,在風頭上暫避一時,關門停業。風頭一過,照常營業,服務的主體當然是青少年,他們才是老闆們的衣食父母。
曾經因為玩遊戲機寫過“保證書”的小靜,也是網吧老闆的衣食父母之一。這一點經過了好久,杜思寶夫婦才偶然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