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電視機
電視機進入我們山鄉人的生活,要比城市裏晚了好幾年。與城裏人有親戚的那幾户人家,經常會帶來一些新的信息。比如80年代末,鳳姑她弟弟劉二娃走親戚回來,説縣城裏的人,正在看一個臭長臭長的巴西電視連續劇《卞卡》,到了晚上七點多鐘,萬人空巷,都擁擠在電視機前,與那些外國人同呼吸共命運。劉二娃説,他在那裏,只看了兩集,看不出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只覺得上邊的人物扯來扯去,弄得人心裏癢癢的,急着看下邊的結局。
我們寨子最早有電視機的,是元叔一家,那是在辦電後好幾年才買回來的。元叔這個人,已經成了有名的醫生,仍然改不掉他追求新事物的習慣。他搞過太陽能研究,沒有搞出什麼結果。發旺哥就嘲笑過他:“山裏這麼多柴火燒,搞啥太陽能?太陽‘能’了,月亮、星星都是‘信’了?”搞這種東西,在我們山裏確實沒有實用價值,元叔就放棄了。有了電以後,人們着實高興過一陣子。可是,這電很不正常,不用的時候來了,用着的時候又沒了,煤油燈照樣用得上,家家户户離不了。
當元叔從縣城裏花了五百六十塊錢,買回來一台黑白電視機時,許多人到他家看這個怪物。元叔叫來杜思暖幫助他,按照説明書,在他院子裏的大椿樹上架天線。這是一根很高的木杆子,上邊釘有一橫杆,橫杆上平行排列了長短不一的鋁棒,正中間一個兩端彎回的鋁環上,引下來一根扁平的綠線,接在電視機的屁股後頭。
接好以後,元叔把電視機打開,電視機立刻發出很響的嗡嗡聲,不大一會兒,出現了花花搭搭的雪花斑點。元叔讓杜思暖繼續站在樹上,向不同的方向轉動天線,轉過來轉過去,電視機仍然沒有一點信號,嗡嗡聲一直響着,沒有一個圖像。元叔很泄氣,把電視機關掉了。在旁邊伸着脖子看的那麼多年輕人喊着,多看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元叔只得重新打開,讓大家對着雪花斑點看了一個時辰,大家才怏怏離去。元叔的堂屋裏,從此多了一個擺設,整天用布罩子蒙着。
後來,高樓鄉搞了一個差轉枱,電視機才開始能夠收看到中央一套的節目。就這麼一個節目,很多時候,街上不轉播時,大家仍然看不到。小孩子們一到天黑,就盼着趕緊來電,當然不是為了在電燈下寫作業,而是為了看動畫片。
當孫轉家有一台大彩電的時候,我們寨子裏已經有了十多部黑白電視機。那時候,巴西電視連續劇《卞卡》已經播完,我們國家也有一羣作家、演員,搞了一個室內劇《渴望》,這十多部電視機,成為我們寨子大多數羣眾聚散的焦點。到了晚上,十幾部黑白電視機前圍滿了人,跟着劉慧芳的命運轉。電視機生產廠家真應該重獎拍這個電視連續劇的創作、演職人員,是他們極大地促進了黑白電視機的大普及。很快,寨子裏許多家庭買了電視機,站在寨子遠處的山頭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天線。
《渴望》這部電視劇,元叔後來從報紙上知道,是一批北京的文人,通過一個小小的故事,在一起瞎編硬湊出來的,硬是湊了四十集。幾個帶有典型特徵的人物,在那麼一個北京的小衚衕裏,糾纏不休。劇中,把所有倒黴事兒都落到了善良的劉慧芳頭上,這個女人越苦,大家越同情她。大家最痛恨的是那個王亞茹,是個攪屎棍子。還有那個王滬生一家,都讓人在同情劉慧芳的同時,對他們氣憤不過。他們的畫面一出現,就有人在下邊開罵,到了氣人處,大家都嫌劉慧芳過於善良、窩囊,看見王亞茹欺負老實人,恨不能把電視機砸了。
有了電視機以後,沒有人再跑那麼遠看電影了,收音機也沒有人稀罕了,破收音機扔得到處都有。大家對電視機非常愛惜,不看的時候,馬上用布蓋起來。鄉親們聽有的人説,日本人把電視機扔在馬路上,沒有人撿,鄉親們説,這些日本鬼子真是作孽呀,這麼好的東西也捨得扔?
電視節目給大人們帶來了多少變化不得而知,反正國家領導人可以同羣眾面對面了,儘管堂屋的牆上沒有貼一張標準像,大家對歷任的領導都認得很清楚。上級領導不再是一個整天一臉慈祥的平面,而是一個會活動的黑白平面。只要幾天看不到某位領導,大家就議論,這個人可能已經下台了。上級的政策,沒有等逐級傳達下來,大家都已經知道了,而且對於影響到切身利益的政策,最為關注,知道得最清楚。
狼叔的那個超生的二兒子劉繼省,曾經因為上訪捱過打,一次嚇怕了,再也沒有上訪過。但他在骨子裏,仍然對幹部有氣。有一次,村裏安排工作,他對支書劉慶河説:“以後別再指手畫腳了,要不要你們這些幹部都行,我們有了電視機,現在直屬中央領導!”
受到電視影響特別大的,應當是孩子們。大一點的孩子們從武打片中,知道了霍元甲、陳真、少林寺武僧等人物,一個個都想長大成為一個武林高手。杜思寶記得,他小的時候,跟別人家的孩子打架,打不過人家,回到家裏,問媽媽要爹爹的大布衫。媽媽問他要布衫幹啥,他説,穿上了大布衫,就有勁兒了,能夠打敗人家了。現在的孩子就不要大人的衣裳穿了,他們會模仿電視劇中的人物,伸着拳頭,“哈哈”地朝別人的肚皮上打。更小的孩子,最愛看《米老鼠和唐老鴨》,機警的米老鼠,總是把貓和鴨子捉弄得哭笑不得,於是,特別喜歡老鼠。過去大人嚇唬晚上不好好睡覺的孩子説:“別説話了,老鼠出來了!”現在的孩子馬上爬起來問:“在哪兒,在哪兒?叫我看看!”
無論大一點還是小一點的孩子,更多的是會背電視裏不停地插播的廣告詞,幾個孩子在一起幹仗,有人就唱:
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殺死!
另一撥人唱:
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
老支書劉慶典的堂兄劉慶璽和蘭秀娟的小兒子,娶了媳婦後,一直跟他們老兩口在一起過。老兩口的身體好,很能做活兒,媳婦頭胎生了一個白胖小子,老兩口當然喜歡,把媳婦當做功臣養了起來。這媳婦很孝順,只有一條毛病,是一個電視迷。電視節目多起來以後,蘭秀娟提出要和小兒子分家,兒子媳婦都不理解,還是照辦了。鄰居們都認為這是蘭秀娟嫌媳婦太懶,其實不是這樣的。其中有一條原因,只有劉慶璽清楚,就是這個媳婦喜歡看纏纏綿綿的港台言情劇,他們老兩口喜歡看梨園春,看不到一塊兒去。時間長了,蘭秀娟成了心病。她又處在更年期,容易煩躁不安,一聽到港台劇裏嗲聲嗲氣的對話就來氣,所以説啥也不同他們一起過了。
電視機的出現,讓欒二哥的戲徹底沒有了市場,欒二哥到了深山裏,也找不到有人聽他的戲,沒有辦法,只得回到家裏務農。由於不會伺候莊稼,收入上不去,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的。村裏的小劇團再也組織不起來了,人們的口味越來越高,連省一級的節目都看不起,説他們到底不如中央台的水平高。中央台的那幾個當紅播音員,把音容笑貌早已送到了千家萬户之中。外出的人回來,説一些彆彆扭扭的普通話,過去讓人瞧不起,現在卻沒有人再説他們“撇洋腔”、“聖人蛋”了,大家習以為常。
儘管電視機是黑白的,年輕人還是從中看到了外邊世界的精彩,想出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沒有幾年,我們寨子裏小一點的年輕人,差不多全部奔向了南方那片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