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攤派
孫丙豪在曹部長陪同下,迴歸故鄉時,要不是有人帶路,他們兩個人都找不到原來的道路了,因為整個地形地物變化很大,他們走的是高樓街到馬寨村新修的大寬路。
過去,這條土路是牛車路,既窄,又不平整。有些地段,是皮沙石,牛車的鐵軲轆把路面壓出了很深的槽溝,這種深深的槽溝,並不是均衡的,往往是一邊深,一邊淺,“趄”很大,高載車很容易翻車。牛把們趕著重載時的車,到了這樣的地段,不好走時,就往這些溝裡扔一些碎石頭墊一墊,然後,一甩鞭子,兩頭牛眼瞪著,尾巴往下挺著,猛一用力,也就過去了。這條路,更多的地方是黃泥路面,天干路響時不要緊,雨天一過,黏糊糊的,騎自行車的人算遭了罪,只好讓車子騎著自己。小兩口走親戚時,丈夫載著媳婦,在這樣的路面上行走,騎車的時候沒有走路的時候多,到了泥巴路段,男的在前邊用力推,女的在後邊拿根樹棍兒,走不了幾步,就得捅一次泥巴,少不得,還得靠男人揹著車子走,還不如直接揹著老婆,既浪漫,又省事兒。
現在不比過去,已經分田到戶了,一家一戶往往只有一頭牛,若要拉東西,就得兩家聯合,兩頭合適的牲口“配犋兒”,才能用一次牛車。開始分田到戶的前二年,人們就是這樣做的,後來,一家一戶實在沒有那麼多重載可拉,合夥“配犋兒”,又顯得麻煩,牛車就被擱置了起來。長時間不用,牛套找不到了,車腳丟了,“車轅挑”折了,漸漸地,牛車絕跡了。人家交通條件好的行政村,家家戶戶買了膠皮軲轆的平板車,還有一些家庭買了手扶拖拉機。我們馬寨村還沒有這些玩意兒。因為走這樣的路,用不上這些東西。尤其是到了交公糧的時候,上邊催得緊,村幹部們不願落後,逼著群眾抓緊完成任務。山裡地少,任務不太重,一家一戶三二百斤的不等。
在這種道路上去交公糧,沒有了牛車,自行車推不成,就得擔出去。現在的年輕人,最不願意出這種牛力氣,罵當官的,罵這條路,人們對修好這條路的呼聲越來越高。高樓鄉的書記、鄉長們研究了許多次,決定徹底整修一下這條道路,派了鄉水利站的工作人員,進行了測量和規劃,到入冬以後,利用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的時機,動員和組織沿途各村群眾,把道路修成了沙石路面的大寬路。
路面的擴展、整修、挖方墊方,鋪上沙石,是用民工建勤完成的,我們馬寨修了一公里多。在這一截兒路上,還有四五條河流,要修成漫水橋。所以僅僅依靠出力不行,還要花錢,這錢沒有地方給,就得靠集資。
這年頭,不同大集體那時候,老百姓只要幹活掙工分就行了。現在的群眾沒有工分可掙了,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公家的財產分光了,集體經濟成了空殼。所以,鄉里、村裡的各種開銷,還有好些公益事業需要花錢,沒有來源,只好靠向群眾斂錢。你想,交了五糧三款,統籌提留後,還有許多要花錢的地方,群眾不把這些錢抬出來,哪裡來錢?幹部們又沒有開銀行,或者有印票子機器,所以,動不動就向群眾集資、攤派、罰款。村裡辦電、辦教育,要集資;修道路,要攤派;蓋村部、計劃生育指導站和黨建活動室,要攤派;領導們吃喝招待,要攤派。有時候,村組幹部要錢時,連因為啥要這個錢都說不清楚,反正都是些“達標”一類的項目。這些“達標”項目,老百姓弄不明白啥意思,只要攤到你的頭上,你就得拿出來。
幹部們向誰家要錢,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兒,誰家也不會放著人民幣,專門等著幹部們來搜刮地皮。當幹部們整天為集資、攤派、罰款頭疼的時候,群眾也對無休止的要錢怨氣沖天,不交錢要罵大街,交了錢更有理由罵大街。
比如這次修路,集資是按人頭分配的。計劃生育超生的孩子,戶口雖然上不了,出這種錢時,就像張藝謀的影片,“一個都不能少”。也不知幹部們是如何算出來的,一口人要交一百二十元。交的錢雖然多,但修路畢竟是好事,是大家盼望已久、人人擁護的事情,這錢就比較好斂起來。
張榜公佈時,高恩典家就要交一千零八十元。高恩典的女人臥床不起,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弄得高恩典愁眉不展。組長劉繼安到他家收這筆錢時,高恩典說:“隊長,你看能不能寬限幾天?”劉繼安說:“都要求寬限幾天,這錢我啥時候才能收齊?廢話少說,沒有工夫跟你磨牙!”高恩典又提出個要求,與劉繼安商量,看能不能把自己該出的錢零頭甩掉,劉繼安說:“你想得倒美!把你的零頭甩了,別人家也要求甩零頭,給大隊交不夠,難道叫老子給你們墊上?”
收到劉臭蛋的兄弟劉繼宗家的時候,更叫劉繼安作難。五年前,這劉繼宗娶了個體格健壯的婆娘,叫許翠翠,娶過來就分了家。兩口子挺能幹,喂有豬,喂有牛,把幾畝地伺候得流油。劉繼宗還在孫二孬辦的小磚瓦窯場打零工,月月都有進項,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結婚的第三年,生下他們的女兒時,劉繼宗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癱軟,怎麼也提不起勁兒。吃了大量的中藥,一點也不見效,整天少氣無力的。他爹媽以為是邪病,跑十幾裡,請了一個會跳神的女人來治病,這女人說是“軟骨大仙”附體了,又是畫符,又是拿一把鋼刀在身上劃來劃去,喝了一大碗香灰泡的神水,果然好了一些。
等那個“大仙”走後不久,這毛病又犯了。就這樣熬了大半年,眼看著劉繼宗連脖頸都抬不起來了,寨子裡的老中醫說:“這孩子怕是不行了,準備後事吧。”許翠翠哭得像個淚人兒。還是劉臭蛋說:“去把元叔請來吧,興許他還有點辦法。”
元叔來了以後,先用針灸的辦法,紮了幾處穴位,劉繼宗沒有啥明顯的反應。家裡還要去請那個“大仙”來治,說喝了人家一碗神水就可以好上幾天。元叔聽了,靈機一動,說:“不用請大仙了,這孩子八成是缺鉀了,身上的水電解質失去平衡了。你們到衛生所買回來一些氯化鉀水,讓他喝一點試試。”劉臭蛋跑到衛生所,一問沒有這東西,只得騎上車子,去了鄉衛生院,花了三毛六分錢買回來一瓶氯化鉀藥水。灌下去一調羹,還沒有嚥到肚裡,劉繼宗就覺得食道里發熱,喝下去不到十分鐘,劉繼宗就坐了起來,說自己好了。
劉繼宗一家人對元叔非常感激,說元叔簡直是神醫。元叔說:“不要這麼說,我這是聽你們說他喝香灰泡的水有效,才考慮是不是缺鉀。這算是歪打正著。按說水電解質失去平衡不是他這種情況下得的,只有惡性腹瀉的人,嚴重脫水後,才容易產生。如果手指、腿腳抽搐,是缺鈣,渾身無力,是缺鉀。繼宗的病不是這樣得的,缺鉀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只有到大醫院才能查清。”
聽了這話,許翠翠不敢怠慢,籌了錢就去了唐都市的大醫院。醫院裡反覆檢查了不少項目,也找不出病根兒,最後的結論,可能是內分泌方面的原因。這是不可能一下子治療好的。醫院讓他們住院觀察治療。劉繼宗住上院,治療了一段時間,身體基本恢復後,回到了家裡,沒有多久又犯了病,只得重新到醫院住院。就這樣,兩年多時間內,斷斷續續住了多次醫院。漸漸地把家裡弄窮了,結婚時的傢俱、被褥變賣一空,後來沒有錢住院了,只好待在家裡,犯病時,喝一點氯化鉀藥水,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
劉繼安到他家收取修路集資費時,心裡很矛盾,收這個堂弟的錢,明知他們拿不出來,不收吧,群眾肯定有意見。給許翠翠講清以後,許翠翠卻慷慨地說:“這是好事,俺再窮,也要交上。”
許翠翠找他哥劉臭蛋借,劉臭蛋正在開螢石礦,礦洞打了很多進尺,把所有的積蓄花光了,也沒有挖出一點礦石,況且他已經給他兄弟兩口子接濟了不少,自己女人沒有少跟他生氣。二哥處借不來,大哥那個賭博鬼,根本蹦不出一分錢來,許翠翠愁得上火。還是碰上了杜思磊,杜思磊爽快地給許翠翠了四百塊錢,救了許翠翠的急。“給飢人一口,勝過給飽人一斗”,讓許翠翠好生感激。
一冬一春,這條路終於修好了。路一好,有的人家率先買了架子車(平板車)。這種新型的運輸工具,在我們山裡,過去很少見,除了修小鐵路的人用過外,其他人沒有用過。住在寨外的胡順昌,比較早地買了一輛架子車,愛惜得了不得,誰要去借用一下,他都捨不得,說出一大堆的毛病,讓人家失望而去。有時礙於鄰居們的面子,不得不讓人家用時,他就說,這東西嬌嫩,你們不會拉,不好掌把兒,我去給你們拉去!只有親自給人家拉東西時,他才放心,到了轉彎的時候,他總是要繞很大的圈子,說是怕拐得猛了,會擠爛鋼套裡邊的“鋼子”(鋼套就是軸承的俗稱)。
正像鄉里領導們的口頭禪:“要想富,先修路。”路一修好,好幾個村組幹部率先富了起來。富起來的標誌是,他們都買了“電驢子”,就是屁股後會冒煙的摩托車。若在以前,走路去高樓街用的時間和騎自行車差不多,沒有三個鐘頭到不了。現在,走路仍然需要三個鐘頭,騎自行車只需要一個鐘頭,若騎著“電驢子”,二十幾分鍾就到了,這幾個年輕一點的村組幹部,有時候到了小晌午,互相約一下,“突突突”地就走了,下午回來,一個個醉醺醺的。沒有多久,幾輛摩托車摔得少皮沒毛的。七組的組長臉摔爛了,胳膊摔折了,在鄉衛生院裡,纏著一頭繃帶,打著石膏,住了四十多天醫院。
這幾個幹部經常到高樓街下館子吃飯,和那裡年輕漂亮的女服務員打情罵俏的情況,引起了群眾的懷疑。在劉繼先的操縱下,狼叔的二兒子劉繼省和幾個好事的人,仔細地算了算,說什麼也不相信群眾集資的錢全部用到了路上。於是,就到村部,強烈要求村幹部把集資款的用項公開一下。這可惹惱了劉慶典,他出來呵斥這幾個人說:“咋,想咬蛋哩?有啥好算的,有本事你們告老子去!”這些話,真的把這幾個人惹火了,他們幾個一商量,動員全寨子群眾去上訪告狀,揚言說,誰要是不去,查清了,退錢時,沒有誰的!於是,一群人跑到高樓鄉把幾個村幹部告上了。打這一天起,寨子裡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再也沒有了以往安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