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草房
小寶的父親杜鳳翔老實、勤快,腦子不笨,也是個手藝人。只不過他不是二八耙子木匠,而是一個泥水匠。我們那裡對手藝人是幹什麼的分得很清,你是壘土坯房子的,叫做泥水匠;你如果會砌磚上瓦,你就是白糊匠。有這種區別的原因,是因為白糊匠能夠跟白石灰打交道,泥水匠只跟爛泥巴打交道。論技術,評“職稱”,白糊匠肯定要比泥水匠高一個檔次。那時候,在我們馬寨,所有的房子幾乎都是草房,用不上白糊匠,只用泥水匠。上升到理論高度,這叫做“社會需求直接拉動技術人才的培養”,所以造就了一支技術過硬的泥水匠隊伍。
泥水匠的工具極其簡單,一把瓦刀、一把泥抹就是全部家當。他們的任務就是砌牆,砌牆的好手一般把山牆角子,即使在壘牆面時,也是面向裡邊站著,因為他們壘出的牆面平整好看。讓那些“二八耙子”泥水匠面朝外,負責壘內牆面和在牆體的空間填楦。
杜鳳翔是個“領做”的泥水匠,負責指揮所有泥水匠。領做人在房子沒有動工之前,心中已經有了整體房子的概念。施工過程中,到了砌牆角、安門框和坐窗戶等關鍵部位和關鍵時候,必須親自下手。他手裡還有一把重錘,專門用來吊角子,保證牆角的垂直。為了保證砌出的牆面平整,砌牆時,每層土坯之間,要扯上線繩,壘完一層要提升一次線繩。就這樣一層層地向上壘,直到壘到窗戶和門框的過木以後,領做人才領導著匠人們,錯著茬子壘山牆,又叫起山花。
待土牆壘好、檁條上齊後,領做人負責組織大家,把屋面用高粱稈織成的箔攤上去,星星點點地甩上泥巴,開始上草。他們先把用鍘刀鍘齊的黃白草,把屋簷裝齊整,以後錯著茬子向上一層一層地鋪,房前房後一齊開花,直到攤到屋脊。不齊的地方,用一種刻有橫槽的“拍耙”把屋面拍平,把褪(tùn)下來的柴草推上去。屋面上的柴草根據主家備料多少,可以攤厚或者攤薄一點,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有屋脊上最費草,懂行的人說“一脊管半坡”。脊整好了,再用泥巴把屋脊和屋山,搪上一條整齊的泥巴條,這棟草房就大功告成了。
蓋草房的主要原料,一是土坯,二是黃白草。土坯的來源,首先是用秋天割掉的茭草地,趁溼讓耕牛在地裡反覆踏踩,再用石磙碾壓平整。然後,勞力們用一種利刀,把壓成的地面切割成長方形,再用大剷刀,從下邊剷起,把一塊塊土坯剷起來。剷土坯要用三個壯勞力合著幹,其中兩個人用一根橫杆拖一條粗繩,這條粗繩拴在大剷下邊的曲彎處,面向後一蹬一蹬地拉,一個人在後邊執大鏟,蹬一下剷掉一塊土坯,甩在一邊。土坯的下面兒是否平整,關鍵在於執大鏟人的技術水平,大鏟端得平直,切出的土坯質量就高。土坯在坯場晾乾後,再用牛車拉回到要蓋房子的地方。
黃白草山裡才有,是一種莛子較長、較硬的山草。到了秋後,一場霜下來,這種草像大片的麥田,變成金黃色的顏色,很好看。那時候,黃白草坡的所有權,在擁有山權的生產隊裡,這個生產隊裡的隊長很有權。一面黃白草坡典出去,三二十塊錢的不等。山下的農戶如果要蓋房子,就掂上酒肉找這裡的生產隊長典草坡。喝到一定時候,隊長上山指給來人一面坡,說清楚邊界,交了定錢,這事情就算完成了,餘下的,是蓋房子的人找一幫人到山上割草,捆成三四把粗的小捆兒,挑下山來,用牛車拉回去。
小寶的叔叔杜鳳梧分家以後,急於蓋房子,正好是熱天,不能碾坯鏟坯,制不成土坯牆,就採取了另一種辦法,板打牆。
板打牆是用兩隻厚木板,一頭有堵頭,一頭是空的,靠空的一頭用活木棍紮成的四邊形卡著。每打一板,把四邊形打開,把壓在土牆內的那一頭木棍抽出來,再換一個地方打另一板。下一板與前一板的空隙,用一些磚頭或者石塊填起來就是了。打牆的時候,先用鐵鍬把土鏟上去,填滿後,用木製的榔頭錘打,先掖邊,再打中間,打實後,再向上覆土,直到打成鼓鼓的上表面為止。板打牆的厚度與土坯牆厚度相當,因為上下一體,實際上比土坯牆還要結實一些。
此外,他蓋房子的時候還沒有黃白草,就用了麥秸。麥秸是平攤在房坡上的,鋪好後,要全部把這些麥秸泥上,防止大風颳走,所以叫做麥秸糊兒房子。我們這裡的人,想了好多辦法,解決房子上邊的鋪草問題。除了麥秸,還可以用谷稈、稻草等,只是這些柴草不耐漚,有一些草到了夏天,還容易生一種肉蟲,叫做蠐螬。生了這種蟲,破壞屋面,是很讓人討厭的事情。
後來,寨子裡蓋房子的人家,根據經濟條件不同,房子的差異就顯了出來。從支部書記劉慶典家開始,蓋起了一種叫做海青房的房子。海青房的牆角、門框和窗戶處都是用石灰和磚頭砌起來的,其他地方仍然用的是土坯。房坡的下簷使用了一米多長的小青瓦。
剛開始蓋這種房子時,杜鳳翔他們幾個比較能幹的泥巴匠,誰也不知道如何上瓦,劉慶典只得從外處請來了師傅。那個師傅並不保守,很快就教會了他們。那個師傅說:“上瓦不用學,一個抬倆,倆抬一個。”杜鳳翔一點就通,很快掌握了上瓦的技術。到了後來,他們蓋瓦房時,再也不用請外地的匠人了。這種海青房外表要好看得多,只是土坯和磚頭不是同一品種,結合得並不牢固。到了1975年8月,我們老家發了歷史上罕見的大洪水時,海青房倒得最多,還不如草房堅固,讓劉支書等幾戶人家後悔不迭。
無論蓋什麼房子,和泥的、掂泥兜子的、向房坡甩草把子的工作,才是髒活和重活。這當然是那些只有力氣沒有技術的人乾的。年輕一點的,都是通過掂泥兜子,抽空學習砌牆的技術,慢慢地當上了泥水匠的。
若干年後的一個深秋,杜小寶帶著家人,回到闊別了數年的老家,忙忙碌碌拜訪了一些久違的鄉親以後,一心想到山上看一看。至於看什麼,腦海裡突然泛出黃白草坡的影子。
他們幾個人走了十幾裡山路,爬到了祖師頂上。放眼望去,那一道道的山坡上,當年的黃白草一片金黃,長勢實在喜人。這種曾經為多少代人擋風避雨,做出突出貢獻的黃白草,年復一年,頭年的草變成了次年的肥料,地下的腐殖質越來越厚,難怪它們的長勢如此旺盛!可是,令人惋惜的是,再也沒有人割它用它了,原來極其有用的東西現在竟成了廢物。他心裡想,他退休後一定要帶著妻子回到山裡,像當年他鳳梧叔一樣,在山裡找一片宅場,蓋一棟草房子。當然,沒有茭草地了,切土坯壘牆是不容易辦到了,就自己親自打板打牆,割很多很多的黃白草,把屋面攤得厚厚的,住上這冬暖夏涼的草房子,安度晚年,那一定是一件令人非常愜意的事情。他又一轉念,可笑自己為什麼忽然產生這樣古怪的念頭,難道自己連七太爺都不如,不向前看而向後看嗎?因而發出了諸多感慨。他想,要是他們的老前輩也有他這麼嚴重的懷舊情結,難道要回到穴居的年代裡去嗎?真是拉歷史的車輪倒轉,逆潮流而動。偉人毛澤東曾在他的《水調歌頭·游泳》裡嘆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過去的都過去了,留不住,留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