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賽戲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想,二哥這次回來要成為老實巴交的農民了吧?那你可就走眼了。二哥一生闖蕩,自然練就了一身功夫。那時候,山寨裡沒有電視、VCD這一類的小玩意兒,逢年過節就靠四鄉八堡“玩故事”熱鬧熱鬧。在我們這一帶,方圓幾十裡一些大莊子上,都有一些熱心腸的人,好組織一些人在節日裡搞一些鬧鬧龍燈、玩玩旱船、踩踩高蹺、疊疊羅漢、打打霸王鞭之類的玩意兒,老百姓稱這為“故事”。一到這場合,二哥儼然成了主角。老輩子人都知道,“開國大典啦,抗美援朝啦,三面紅旗啦”,這一帶鬧得紅火,都是因為有二哥這一分子哩。
在我們這一帶還有一條,就是“亂爨班子戲”多,一種說法是“亂彈班子”,總之是一夥人臨時湊起來唱戲的通稱。莊稼人一等到麥上垛、谷上場、豆葉黃之前,紅薯刨完之後,只要農活有些閒暇,就有熱心腸的人自動出來,湊成一個戲班子,排些個《收姜維》、《打金枝》、《遊龜山》等摺子戲,各個村子都輪著演他一遍。戲迷們對啥戲都是百看不厭的,提心吊膽地給古人擔憂,平常就用“戲串子”對年輕人進行教育,那是現成的活詞,說著順口,想著省心,講著有力,聽著自然;在看戲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樣都是在看戲,但角度迥異,有人看戲主要是為了看“角兒”,看生角兒,看老旦,當然主要是為了看那唱得最好、長得最好的;有的人喜歡聽後棚(樂隊),不信,你到臺子底下看看,有的人就是眯縫著眼聽唱腔,聽拉弦子,眉眼不睜的樣子哪裡是在看戲?也有的人專門好看丑角、聽笑話,特別是哪臺戲上有個好“踩場的”(正劇開演之前的“捎齣兒”),一上來,有一個丑角,出來哇裡哇啦地胡說一通,什麼“東西大路南北走,出門碰上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又叫磚頭咬著手……”啦,什麼“大年初一立罷秋,割了大麥耩豌豆,敬德摟著老包睡,一個黑頭對黑頭……”啦,等等,反正大體都是一些狼拉狗啃的東西,總是臺上唱著,底下笑著。我揣摩,侯寶林大師的“關公戰秦瓊”的相聲段子,弄不好是從這裡受啟發編出來的。
還有一條,說出來也是個公開的秘密。一到唱戲這幾天,老人們都比較開明,也許是自己年輕時經驗過,同時也好看戲,就放孩子們一馬,因而年輕人就能夠獐狍野鹿地瘋幾天。到唱戲的時候,方圓十幾裡的大閨女、棒小夥兒就互相觀光,愛慕,很有點少數民族對情歌的那個味道,可見普天下是一個理兒,只不過都不挑明罷了。一進臺子場,尤其是夜場戲,那肯定是小夥子們好擠,專朝那閨女場上逼,“轟”的一下子,一窩姑娘們就被擠散開了,有的臉蛋子擠得通紅,有的小辮子被擠散了,有的姑娘趁機往小夥子們身上靠,讓小夥子們摸摸也是有的,一到這時候,就一片笑聲、罵聲。還有一些早就眉來眼去的後生男女,一定會趁機會溜了出去,親熱去了。
最好看、最熱鬧的是“對戲”,又稱“賽戲”。一個鎮子上,連搭兩個戲臺子,“寫頭”們(聯繫戲班子的、相當於大會秘書處的人),把收集起來的“起會款”放在一起,最後獎給唱得最好的戲班子。賽敗的就只管幾頓飯了事。這種比賽,也是一種競爭,戲班子唱贏不僅可以得到實惠,而且可以一炮走紅,所以辦家、賽家、看家都很用心,賣力。戲班子一到這時候,到處搬“大把勢”(好唱家),前臺後棚,所有人員,都忙得不亦樂乎。
你想,有這種民風民俗,二哥能會沒有用武之地?欒二哥在各種劇團裡都幹過,各個劇種都滾瓜爛熟。自打二哥從縣裡回來,一身本事,不愁沒有事幹,他一頭扎進了我們大隊的戲班子裡。他在縣劇團幹過,藝術細胞增加了不少。如果我們大隊不用他,自然有其他大隊的劇團搶了去。二哥很受寵,唱一季子戲,能夠分到不少錢或者糧食。當然二哥也不是誰請都去,哪臺戲請的唱家好,他就上哪臺戲上去,鳥往旺處飛嘛。
一年冬天,高級社社長劉大爺親自出馬,不放二哥出外,要他教好寨子裡的戲班子,爭取在賽戲中贏戲。二哥沒了瓢敲,只好貓在家裡幹。劉大爺特別囑咐他:
“二哥,你是闖過大籠子的,今年到了三月十五,咱馬寨要請‘長脖的’戲對戲,只准贏,不能輸,事不大你看著辦吧。”
“哎喲,我的媽呀,你這不是往死裡逼我嗎?你砍我一百瓦刀也不一定中哩。”二哥一聽就著了急。
劉大爺說:“中字頭上有個窟窿——那算中透氣啦。若不中,我可饒不了你!當心你的核桃瓢!”劉大爺與二哥是老交情,平時對二哥也不賴,就這樣算拍板了,二哥犟也犟不出。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蹲在牛屋院的東山牆腳,初升的太陽把微小的熱力很少的一部分灑在了他的身上。小寶的爹正好挑水路過,看見他待在那裡吸悶煙,就給他打了招呼。他說:“老大,你挑水後過來一下,幫助我定定弦。”小寶他爹挑過水後,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身後,他只顧想自己的心事,一鍋接著一鍋地抽菸,嘴裡嘟囔著:“日他個媽,吸了煙動手。”待一會兒又說一句:“日他個媽,吸了煙動手!”小寶他爹也不知道啥事,忍不住問他:“動手幹啥?”
他嚇了一跳,一看是小寶他爹,一笑說:“動手還吸菸。”
接著,他把如何組成戲班子,給小寶他爹講了一遍,聽聽小寶他爹的意見。小寶他爹一聽,直叫好,只是讓小寶他爹唱“大紅臉”,小寶他爹感到拿不下來,建議叫東頭西章哥演,他也同意了。
這年冬天,劇團裡一共排了十來折戲,二哥真是拿出了十八般武藝,又是“音樂、唱腔設計”,又是“總指揮、總導演”,一開口不是“裡格隆冬”,就是“一字深黃”,幾掛弦子、鑼鼓傢什叫他調製成了一塊韻兒,後棚這一攤子,足抵上縣級水平。前臺的演員們,也都十分賣力,一看劇團裡動這麼大陣勢,幾個總往外溜的好演員都不好意思出去,一副不奪金牌誓不罷休的樣子。正月、二月,在方圓附近,一口氣唱了幾十場,連正月十五誰也沒有在家過,一個個吃百家飯吃得紅光滿面。
三月十五到了,這是我們寨子一年一度的貿易大會,每到這幾天,方圓四五十里地的人都給吸來了。十三起會,十五是正會,也是最後一天,人山人海,寨子內外,做啥生意的都有,光那雜燴湯,少說也有二三十家。人們都是穿紅著綠,在這陽春三月熱鬧一場,順便採購好三夏生產的物資。
在寨子南邊的河坡裡,紮下了四臺大戲,這幾臺戲都是大隊組織的,管飯。那時,縣劇團有電打佈景,這裡沒有電,所以不會來,就讓我們當地這幾個大戲班子頂替了,反正是老規矩,賽戲,“寫頭”們(會務辦公室)把會費集中起來,專獎優勝者,其他三臺戲只稍微補貼一下開支。因而各臺戲一臺比一臺賣力,各自使盡絕活,爭取在最後一夜十二點以前,把趕會的大部分人吸引到自己的臺下,那就算是贏了。
這年,我們寨子裡的戲還是越調戲,“長脖的”戲是梆子(豫劇),因女主角長得漂亮但脖子稍長一點而得名。“老剛的”戲是曲劇,“小河裡的”戲是二黃戲。二黃戲第一天下來就唱黃了,第二天只唱了一晌就拔了營盤。由於我們的班子大,名氣大,老剛的戲自知不抵,非常體面地找到二哥,說願意幫助我們贏了“長脖的”戲,把他們的漂亮角兒送來跑龍套和最好的戲箱送給我們用,因而戲臺子雖然沒扒掉,也只是唱了兩天戲。
最後這一夜,只剩下兩臺,旗鼓相當,開始了最後的角逐。我們寨子裡凡是能跑得動的人,還有狗,全部來了坐在臺下捧場。劉大爺手心裡攥著汗,跑前跑後,給演員們打氣,下死命令。二哥也在想絕招,定了能夠發揮越調特長的《收姜維》。
人家長脖的梆子戲,也真棒。長脖是個大閨女,唱《西廂記》當紅娘當出了名,誰都愛看她那個浪勁兒。另外幾個坤角兒(女演員)也都長得非常苗條、漂亮,加上豫劇的唱腔本來很優美,所以很叫響兒。他們最後這臺戲,就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唱《十二寡婦徵西》外加《西廂記》的《拷紅》這一場。
大戰在即,一觸即發。天剛擦黑兒,兩臺戲的人就把汽燈燒得明燈火燭。鑼鼓鏗鏘,嗩吶悠揚,臺子下坐滿了黑壓壓伸著脖子看戲的人。孩子們都爬到臺幫子上,也有的就抱著臺子馬腳,有的騎在樹杈子上。我們大隊的劇團,二哥親自出馬,演了“墊場”,底下的人笑聲一片。長脖戲臺下的人就有一大些往這邊擁來。寨子裡捧場的人在周圍撒著,幫助維持秩序,一看這陣勢,大家像是已經贏定了,精神更加抖擻,真他媽的來勁兒。
長脖的戲真存氣,唱《十二寡婦徵西》時,長脖根本沒有出場,人漸漸地有些稀落。等《西廂記》一開始,長脖出場了!不見她抬腳,人就到了臺子中央,一開腔滿棚喝彩,這邊的人呼啦一下就走了一些。
二哥把四弦交給了發旺哥,跑到後棚,讓演員們存著氣只管唱。只掂走了一盞馬燈,拿了幾盒子油彩,從後棚的箔籬子鑽了出去。我們也不知他賣啥狗皮膏藥,但他一走就有點慌了神,這真是千鈞一髮的時刻呀,砸了鍋一年也抬不起頭來,裝褲襠裡去吧。
當那邊唱到最高xdx潮的時候,人們像潮水一樣向那邊湧去。說時遲,那時快,二哥回來了!他叫戲臺上正在唱的演員下來抓緊卸裝。演員們一肚子不高興,戲還沒有唱完哩。這時,奇蹟出現了,只見二哥把大襖一扔,光著脊背,肚皮上也開了個大花臉,加上上邊一個,兩副大花臉怪誕極了,他叫鑼鼓隊大敲起來,自己從臺口開始,一溜串打了十八個大跟頭,一站定,“哇哇”地怪叫起來,三四里都能聽到,又一“窪腰”,兩副大花臉都會叫喚,這時就有人往這邊跑。他又怕人看不見,哧哧溜溜爬到大杉篙上,又大聲來了幾腔,領班的一看,人都正在往這邊跑,叫鑼鼓擂得更響,差點把鼓皮敲破,只見杉篙一搖一晃,二哥在上面耍開了刀山。觀眾們一定認為這邊出了個怪物,人呼啦一下子全部撤了過來,二哥一個跟頭打下來,就煞了戲。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贏了!
第二天發獎時,長脖說啥都不依,揭發我們搗鬼,二哥就給她胡攪蠻纏。會務領導沒法子,就貼出公告,評我們一等獎,長脖的戲二等獎,把錢一多一少分配,才算結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