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裡走進塔里木,為的是看油田大會戰。沿著那條震驚了世界的沙漠公路深入,知道了塔克拉瑪干為什麼稱作死亡之海,知道了中國人向大漠要油的決心有多大。那日的太陽極好,紅得眼睛也難以睜開,喉嚨冒煙,嘴唇乾裂,渾身的皮也明顯地覺得發緊。車上的司機告訴說,地表溫度最高時是七十攝氏度,那才叫個烤呀!公路未修的時候,車隊載著人和物資從庫爾勒出發,沿著塔里木盆地邊沿走,經過阿克蘇,經過喀什,再到和田,這是多麼漫長的道路,然後沙漠車才能進入塔克拉瑪干腹地。這麼一趟回來,人乾巴巴的,完全都失了形!司機的話使我們看重了車上帶著的那幾瓶礦泉水,並且相互惡作劇,擰對方的肉,問:熟了沒?喉嚨也就疼得咽不下唾沫,將手巾弄溼捂在口鼻上。在熱氣裡悶蒸了兩個小時,突然間卻起風了,先是柏油路上沙流如蛇,如煙,再就看見路邊有人騎毛驢,人同毛驢全歪得四十度斜角地走,倏忽飄起,像剪紙一般落在遠處的沙樑上。天開始黑暗,太陽不知墜到哪裡去了,前邊一直有四輛裝載著木箱的卡車在疾駛,一輛已經在風中掀翻了,另外的三輛停在那裡用繩索拉扯,仍搖晃如船。我們的小車是不敢停的,停下來就有可能打滾,但開得快又有御風起空的危險。司機說,這畢竟還不是大沙暴,在修這條公路和鑽井的時候,大沙暴捲走了許多器械,單是推土機就有十多臺沒蹤影了。我們緊張得臉都煞白了,幸好大的沙暴並沒有發生,而沉甸甸的霧和沙塵,使車燈打開也難見路。艱艱難難地趕到塔中,風沙大得車門推不開,迎接我們的工人已都穿著棉大衣,誰也不敢張嘴,張嘴一口沙。
接待我們的是副調度長王兆霖,人稱沙漠王的,他笑著說:中央領導每次來,天氣總是好的,你們一來就壞了。我們也笑了,說這正是老天想讓我們好好體驗體驗這裡的生活嘛!
我們走進了大漠腹地,大漠讓我們在一天之內看到了它多種面目,我們不是為浪漫而來,也不是為覓尋海市蜃樓和孤煙直長的詩句。塔里木大到一個法國的面積,號稱第二個中東,它的石油儲量最為豐富,地面自然條件又最為惡劣,地下地質結構又最為複雜,國家石油開發戰略轉移,二十一世紀中國石油的命運在此所繫,那麼,這裡演繹著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故事,這裡的人如何為著自己的生存和為著壯麗的理想在奮鬥呢?我們在塔中始終未逢到好天氣,風沙依舊肆虐,所帶的衣服全然穿在身上,仍凍得嘴臉烏青。沙漠王是典型的石油人性格,高聲快語,又詼諧有趣,領我們去看第一口千噸井,講這裡的過去,講這裡的將來。去英雄的沙漠車隊,介紹每一個司機的故事,去看用鐵板鋪成跑道的飛機場,去親自坐上沙漠車在沙梁間奔駛,領受顛簸的滋味,去看各處的活動房,去看工人床頭上都放的什麼書。在過去有關大慶油田的影視中,我們瞭解了石油人生活的簡陋,而眼前的塔里木,自然條件的惡劣更甚於大慶,但生活區的活動房裡卻也很現代化了,有電視錄像看,有空調機和淋浴器,吃的喝的全都從庫爾勒運進,竟也節約下水辦起了綠色試驗園,綠草簇簇,花在風沙彌漫的黃昏裡明亮。艱苦奮鬥永遠是石油人生活的主旋律,但石油人並不是只會做苦行僧,他們在用著乾打壘的精神摧毀著乾打壘,這裡仍是改革的前沿陣地。不論是築路、鑽井、修房和運輸,生產體制已經與世界接軌,機械和工藝是世界一流,效益當然也是高效益,新的時代,新的石油人,在荒涼的大漠裡,為國家鑄造著新的輝煌。
我們在沙漠腹地的日子並不長,嘴裡的沙子總是刷不淨,忽冷忽熱的氣候難以適應,我就感冒了,又開始拉肚子,但我們太喜歡那紅色的信號服和安全帽,喜歡去井位,在颶風中爬井臺,雖然到底弄不明白那裡的生產程序和機械名稱,卻還要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新疆是中國最大氣的地方,過去的年月裡容納了多少逃難的人,逃婚的人,甚至逃罪的人,而今的塔里木油田上,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五湖四海的人走到一起。塔里木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觀,培養了他們特有的性格和行為方式。他們是那樣好客,給你說,給你唱,卻極少提到這裡的艱苦,也不抱怨這惡劣的氣候,說許多趣話,甚至那些帶彩的段子,使你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和飽滿。我們採訪了那些在石油戰線上奮鬥了一生的老大學生,更多地採訪了那些才從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大學生,問他們為什麼沒有留在大城市,沒有去東南沿海地區。他們對這些似乎毫無興趣,只是互相戲謔:誰誰在這裡舉行婚禮的那天,竟自己喝醉了酒,沉睡得一夜不起;誰誰去出車,車在半途壞了,爬了兩天兩夜,又飢又渴昏倒在沙樑上,幸虧派飛機搜索才救回來,去修那輛車時,才發現車座下面還有著一瓶礦泉水的,真是笨得要死。誰誰的媳婦千里迢迢到庫爾勒,指揮部派專車將人送到工地,說好明日再送回庫爾勒,可活該倒黴,這一夜卻起了特大沙暴,甭說親熱,連睜大眼睛端詳一下媳婦都不可能。這些年輕人給我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從沙漠回來後,當我們在繁華的城市坐著小車,就每每想起了他們。世上有許多東西我們一時一刻離不了,但我們卻常常忽略,如太陽如空氣,我們每日坐車,就忘了車的行走需要的是石油!現在的小孩子,肚子飢了要饃饃吃,饃饃是哪兒來的,孩子們只知道饃饃是從廚房來的。我們也做過一次小小的調查,問過十三個坐車的人:車沒油了怎麼辦?回答都是:去加油站啊!誰又知道發生在沙漠中的這些極普通又極普遍的故事呢?
接觸了不同崗位不同層次的石油人,臨走時,我們見到了塔指的三個領導。邱中建,這是石油戰線上無人不曉的一個名字,他的一生幾乎與中國所有的大油田的歷史連在一起,如今已經六十多歲的人,祖國需要他到塔里木來,需要他來指揮這一場新體制新工藝高水平高效益的石油大會戰,他離開了北京和家人,一人就長年呆在塔里木。鍾樹德呢,這位塔指的大功臣,為了中國的石油事業,他獻出了自己的一隻眼睛。他自始至終在塔指,大漠中的每一口井臺上都流過他的血汗。當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才從塔中回到庫爾勒不久,而那隻完全失明的眼睛,因失去了功能,沙子落進去,磨擦得還是血紅血紅。梁狄剛更是個傳奇人物,他的母親居住在香港,年紀大了,一直希望他也能定居香港,但他雖是大孝子,可忠孝難兩全,當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採訪他時,他沒有什麼華麗的詞藻,只說了句:我不能丟棄我的專業。與這些領導交談,你如坐在一張世界地圖前,坐在一張中國地圖前,他們的襟懷和視角是那麼大,絕口不提自己的事,只強調這一生就是要為中國找石油。塔里木油田可能是他們人生最後要找的一個大油田了,黨和人民讓他們來,這就是他們一生最大的幸福。但他們壓力很大,因為中央領導一個接一個來塔里木,歷史的重任使他們不敢懈怠,如何儘快地發現大的場面,使他們只有日日夜夜超負荷地工作著。
我們去塔里木,我們是幾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又行色匆匆,但石油人卻是那樣的熱情!所到之處,工人們讓簽字。籤什麼字呀,一個作家浪得再有虛名,即就是寫出的書到處有人讀,而比起石油人是多麼微不足道啊!他們一有機會就讓我寫毛筆字,我寫慣了那些唐詩宋詞,我依舊要這麼寫時,工人們卻自己想詞,他們想出的詞幾乎全是豪言壯語。這些豪言壯語在別的地方已經消失了,或者有,只是領導的鼓動詞,而這裡的工人卻已經將這些語言滲進了自己的生活,他們實實在在,沒有丁點虛偽和矯飾,他們就是這樣乾的,信仰和力量就來自這裡。於是,我遵囑寫下的差不多都是"笑傲沙海"、"生命在大漠"、"我為祖國獻石油"等等。寫畢字,晚上躺下,眼前總還是這些石油人的一張張黑紅的面孔,想,這裡真是一塊別種意義的淨土啊,這就是湧動在石油戰線上的清正之氣,這也是支持一個民族的浩然之氣啊!回到庫爾勒,我們應邀在那裡作報告。我們是作家,卻並沒有講什麼文學和文學寫作的技巧,只是講幾天來我們的感受。是的,如何把惡劣的自然環境轉化為生存的歡樂,如何把國家的重託和期望轉化為工作的能量,如何把人性的種種欲求轉化為特有的性格和語言,使我們進一步瞭解了石油人。如今社會,有些人在扮演著貪汙腐化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醉生夢死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浮躁輕薄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萎靡不振的角色,而石油人在扮演著自己的英雄角色。石油人的今生擔當著的是找石油的事,人間的一股英雄氣便馳騁縱橫!
從沙漠腹地歸來,經過了塔克拉瑪干邊沿的塔里木河,河道的舊址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胡楊林。這些胡楊林證明著歷史上海洋的存在,但現在它們全死了,成了之所以稱為死亡之海的依據。這些枯死的胡楊粗大無比,樹皮全無,枝條如鐵如骨僵硬地撐在黃沙之上。據說,它們是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去沙漠腹地時,我們路過這裡,拍攝了無數的照片。胡楊林如一個遠古戰場的遺蹟,悲壯得使我們要哭。返回再經過這裡,我們又是停下來去拍攝。那裡修公路時所堆起的松沙,撲撲騰騰湧到膝蓋,我們大喊大叫。為什麼吶喊,為誰吶喊,大家誰也沒說,但心裡又都明白,塔里木油田過去現在是沒有個雕塑館的,但有這個胡楊林,我們進入大漠腹地看到了當今的石油人,這些樹就是石油人的形象,一樹一個雕塑,一片林子就是一群英雄!我們狂熱地在那裡奔跑吶喊之後,就全跪倒在沙樑上,每人將礦泉水喝乾,捧著沙子裝了進去帶走。這些沙子現在存放在我們各自的書房,我們不可能去當石油人,也不可能長時間生活在那裡,而那個八月長留在記憶中,將要成為往後人生長途上要永嚼的一份乾糧了。
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