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里茲的這段路好奇怪,天氣變冷了,雷恩先生裹在他的厚大衣裡眼睛燃燒著狂熱的火焰。我可以感覺到他堅強的意志推動著轎車的輪子,他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抬起頭來,吩咐德羅米歐開快一點。
然而人類畢竟不能抵抗吃飯、睡覺的生理需要,我們被迫停下來過夜。次日才又重新上路,接近正午時,我們終於抵達里茲。
街道上似乎發生了意外的騷動,報童們高舉報紙大嚷,頭版上刊載著醒目的標題,我忽然從一個賣報的小販口中聽見了幾個字:芬妮·凱瑟!
“停車!”我朝德羅米歐喊著,“發生大事了。”
父親和雷恩先生還來不及反應,我就跳下車,扔了一個銅板給報童,然後抓起一份報紙。
“我找到了!”我尖叫著,迅速爬回車上,“你們看!”
《里茲觀察家日報》上的報道說,芬妮·凱瑟“多年來一直惡名昭彰,已經被地區檢察官約翰·休謨下令逮捕並將被起訴,罪名是……”下面列了一長串罪狀:販賣人口、販毒,以及其他的劣行惡跡。根據報道看來,休謨似乎善加利用了偵辦第一樁命案時在怫西特房子裡搜查出來的文件。芬妮·凱瑟的幾個“據點”都被突襲,私下的賄賂—一被掀出來,各式各樣最惡毒的謠言四處流傳,而且顯然許多里茲市頗具名望的社會人士、工商領袖、政治人物都直接牽涉在內。
凱瑟的保釋金是兩萬五千元,我們注意到,她很快就辦理了保釋事宜、恢復自由之身,等待被起訴。
“這是大消息,”雷恩先生深思地說,“真幸運,巡官,我說不出有多幸運,現在我們的朋友芬妮·凱瑟可慘了,或許……”他似乎並不在意這個女人被逮捕、起訴而身敗名裂,“這種人一定會想盡辦法為自己脫罪……德羅米歐,把車開到休謨檢察官辦公室!”
休謨正坐在書桌前,逍遙地吸著雪茄,他非常愉快地迎接我們。那個女人現在在哪兒?保釋了。她的總部在哪兒?他笑起來,給了我們一個地址。
我們趕到那兒——位於市區偏僻地帶的一幢大房子,顯然已經被警察搜查過了,豪奢、華麗、金碧輝煌,還裝飾了一大堆熱情奔放但藝術價值可疑的裸體畫。她不在那兒,自從保釋出獄後,她就沒回去過。
我們到處狂亂地尋找,再度陷入恐慌。三個小時後,我們靜默而絕望地面面相覷:那個女人不見了,哪裡都找不到她。
她會不會是棄保逃亡,離開本州——或許出國了?想到她要面對的各大罪狀,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們煩惱地看著老紳士像割草機般冷酷而利落地通知約翰·休謨和警方,警方發出通緝令,將所有芬妮·凱瑟經常出沒的地點都進行搜索,便衣刑警四處查她的下落,火車站也受到監視,並通知紐約市歐洲警察局。然而一切都徒勞無功,那個女人消失了。
“該死,”約翰·休謨喃喃地說,他精疲力竭地坐在私人辦公室裡等待回報,“我們預定在三個星期之內起訴她,也就是下個星期四之後的兩個星期。”
我們齊聲哀嘆起來,即使布魯諾州長將死刑執行回延後,芬妮·凱瑟也要到阿倫·得奧行刑後一天才會出現——如果她會出現的話。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度日如年,一個星期過去了,星期五……我們仍不放棄搜尋。雷恩先生真是精力充沛,透過警方的合作,當地的電臺都由他安排,透過廣播不停地召喚、呼籲。每個和她有瓜葛的人都受到監視,她的手下——包括女人、律師、嘍羅,以及里茲黑社會的幫派分子——都被集中在她的總部進行盤問。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到了星期一,我們從繆爾神父那兒和報紙上得知,馬格納斯典獄長已經正式宣佈,將行刑時間定在星期三晚間十一點零五分。
星期二……芬妮·凱瑟依舊不見蹤影,已經向所有歐洲航線的輪船都拍出電報,但沒任何類似凱瑟的女性乘客在船上。
星期三早上……我們好像活在夢中,食不甘味,只略略交談數語。繆爾神父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換過衣服了,雷恩先生臉頰白得像死屍,雙眼鬱郁地燃燒著。我們絕望之餘,試圖去阿岡昆監獄和得奧談一談,結果不被批准,因為違反監獄的嚴格規定。不過我們還是聽到了他的一些消息:得奧出奇地鎮靜,幾乎接近冷漠,他不再詛咒我們,事實上,他似乎忘了我們的存在。執行時間逐步接近,踩著扭曲的步伐踏入他的牢房,他所將遭受的一切在我們心中愈來愈清晰可見;然而繆爾神父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微笑著告訴我們“他堅守信仰”。可憐的神父!阿倫·得奧堅守的不是精神上的信仰,我非常確信,他篤信的是更為世俗的希望。直覺告訴我,雷恩先生不知用什麼方法帶話給他,告訴那天晚上他不會死。
星期三,一個恐怖而驚奇的日子。早餐時我們幾乎沒動。繆爾神父已經出門了,拖著他老邁的步伐,前往監獄庭院中的死刑囚室。然後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到樓上的臥室休息。當他手上握著祈禱書再度出現時,看起來似乎平靜多了。
很自然地,那一天我們都聚集在繆爾神父家。我恍惚記得,傑里米似乎也在,年輕的臉上掛著卑微的表情,腳步沉重地在大門外走來走去,拼命抽著煙。有一回我出去找他時,他告訴我,他的父親做了件可怕的事情,典獄長邀請伊萊修·克萊擔任死刑見證人,而且——傑里米苦惱地說——他接受了。我想不出該說什麼才好……於是一個早上過去了,雷恩先生的臉緊繃著,皺紋浮現,他已經兩夜沒睡了,揮之不去的煩悶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的溝紋。
不知道為什麼,整件事感覺上好像家屬聚集在垂死病人的病房外,沒有人說廢話,一旦有人開口,也是壓著聲音。
偶爾有人會走出去站在門廊上,無言地望著灰色的監獄圍牆。我自問,為什麼我們都把這個可憐人的死看得對自己如此重要,他對我們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即使就個人意義來說是如此。不過以某種觀點來說,他迷住我們了——他也許正象徵著某種抽象意義。
上午快十一點時,雷恩先生接到來自里茲的信差從檢察官辦公室送來的最後報告。所有的努力都告白費,找不到芬妮·凱瑟,也沒有她的任何行蹤或下落。
老紳士挺了挺肩膀:“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他低低地說,“那就是提醒布魯諾履行延後執行死刑的承諾,直到我們找到芬妮·凱瑟——”
門鈴響起,從我們驚訝的表情,他立刻感覺到有事情發生了。繆爾神父衝到門口,緊接著,我們聽到他喜極而泣的哽咽聲。
我們呆呆地瞪著起居室的門口,看著倚門而立的那個人影。
那正是彷彿從死亡中復活的芬妮·凱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