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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我父親的理由當時我恥於去想個清清楚楚。只有愛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師一樣明明白白。愛他帶著寧折不彎的神情,穿著破舊、一年比一年破舊的單軍衣,帶著一種孤傲而不馴服的浩氣穿過四季不斷更迭的廣場,背倚那根愈益顯得光潔可人的廢棄了沒有立為合作社鼓架的木頭,看著那鼓架油漆剝落、傾圮,柱腳漸漸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廣場美麗的空曠與淒涼。
我和彩芹老師以一種尊崇的心情狂熱地愛著父親這副模樣。
我還帶著一種憐憫的心情愛著他,因為他總說:“阿來,你長大了。”現在讓我把恨他的理由說出來吧,我讓我的女友懷孕又去流產那天,她把蒼白的臉倚在我的肩頭,說:“愛我,像以前一樣。”她臉上卻充滿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時我第一次在心裡清清楚楚地對自己說:你唯一恨父親的是他不斷使母親懷上娃娃。這句話中包含的可能是兩種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別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體的交接行為。但我所難以斷定的是我要父親——準確地說是希望父親在已逝的歲月裡遵從哪一種方式行事。
那天,放學已經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裡,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畫些古怪的圖案。
母親揹著妹妹,肚子明顯地凸起,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說:“回家吧,孩子。”她又轉身對彩芹老師說:“他好多天不把那報紙帶回家了,他阿爸發脾氣了,我來找你借了。”彩芹老師把報紙塞到母親手中。
母親慢慢嘆口氣,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師,磨蹭一陣終於走開了。
我突然對彩芹老師說:“那個娃娃肯定死了。”“哪個娃娃?”“我妹妹。”“阿來!”“以前她總在母親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娃娃響亮的啼哭,原來母親站在窗下沒有走開,聽著母親重新響起的腳步漸漸走遠,一股涼氣從頭頂流貫我腳底。彩芹老師的手從黑板上滑落下來,說:“別說我心裡有多亂多累哪。”她的手臂挾帶著濃重的陰影從黑板上滑落下來,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臟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廣場上父親和幾個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銅鍋,明天,或者後天,新的屠宰季節就要開始了。黑狗追風跟在父親腳後,四處轉悠,偶爾抬頭對漸漸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幾聲。天空的顏色是金屬體斷口上那種灰藍灰藍而又略泛微光的顏色。
彩芹老師的手臂無力地滑落下來,我知道她對父親的愛火必然黯淡的時候到了。
當夜我沒有回家,我抱起一塊卵石砸向巨大的銅鍋,那一聲響亮並沒有能驚起因勞累而酣睡的人們,只有彩芹老師挑開窗簾看見我再也無力從鍋底撈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著鍋邊傷心地哭泣。鍋裡裝著水,淹沒了那本應有的長久的嗡嗡的對我憤怒的迴響,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簾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們從鍋中撈起了那塊石頭。
石頭沾上了水和鍋底的凹痕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大隊長嘎洛看著我,獨眼中各種神情層層疊疊,可他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新上來的副大隊長阿生說:“你阿媽說你昨夜沒回家,你說你回還是沒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塊表面上水氣漸漸蒸發的石頭。
“你阿媽說你一直沒回家。”他掐住我的肩頭使勁搖晃。
“他回來了。”父親看看那塊石頭說。
彩芹老師說:“我送他回家的。”她說話時眼睛並不盯著阿生。她直視父親的熾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傷肌膚,而不是箭鏃,能扎進胸腔,扎進血脈深處。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師的腰眼,她沒有理會,阿生當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時,“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小運動“清理階級隊伍”開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阿生和嘎洛女兒嘉央把這當成一個事件彙報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學的資格。
得知那個消息的當天夜晚,父親對我說:“要想不過像我這樣的日子,你遠遠地離開我們,忘了這地方吧。”我沒有照辦。
後來經過村小兩位老師幾次奔走,我終於又上了兩年初中。
招兵的人來了。
父親又說:“去吧。”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兒子一起參加了全縣的體檢。
“部隊好,我負過傷,指導員關過我的禁閉,可戰友們換崗時給我帶來中華煙。關禁閉不餓飯,就餓煙。”父親對我說。
嘎洛對招兵的人說:“這是我兒子,我當紅軍負傷就留下來在頭人家扛活餬口,這個娃娃是頭人的孫子。”結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師找到父親,扳過他肩頭說:“對那軍官說你也當過兵,打過土匪,不是時運不濟你比他官還大叫他把你兒子帶走。”父親攥住彩芹老師熱乎乎的雙手。
“我愛你。”彩芹老師喃喃地說了一句,淚水刷刷地掛下面頰。
父親垂下眼皮。
彩芹老師說:“廢物。”“我不想做廢物可我成了廢物。”彩芹老師切齒一笑:“我可憐你。”父親憤憤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無意中還揚手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她叉開雙腿,站著說:“有膽量,你就來吧!”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對我說:“完了。”我便開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潛入倉庫。
空落落的倉庫中充滿沒有實體的那種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著冷汗而又氣壯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開通機耕道時用過的八磅生鐵大錘,揮動起來。錘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滿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響聲震耳欲聾。村裡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續不停的當當聲喚醒。娃娃們開始啼哭,狗吠叫,夜鳥驚醒,飛向更深遠更幽暗的樹林。我砸毀第一口鍋時,人們就聚集到了廣場上。我砸毀第二口鍋時,倉庫門被撞開了。我扶著錘把大口喘氣,嘴角上摻和略帶鹹味的汗水和眼淚。將倒未倒的倉庫門在輕風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倉庫門前的人們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牆。一張張驚詫的面孔映著積雪的反光一片陰綠,一片幽藍。我重新舉起鐵錘,第三口銅鍋被砸毀的聲音更加響亮。
父親的巴掌落在我臉上,那聲音當然遠比那紫銅的鐘聲喑啞。我聽到鼻血滴到腳尖前的滴滴答答的聲響。
嘎洛慢慢舉起手杖,壓住了父親再次揚起的手臂。嘎洛沒有用多大氣力,可父親的手臂從薄薄的黑暗中疲軟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說:“報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好像父親當即就轉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阿生好像是說:“……階級報復,破壞人民公社……”我默默地扼住痠痛的手腕。
人們紛紛散開,踩著髒汙的積雪。
後來,彩芹老師一把牽我到她屋裡去。
她說:“坐下吧。”我站著。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
“來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師說。父親嘆息一聲,坐下,我也坐下。
“我說,你要想出頭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這些苦你就什麼苦都能夠吃了。你走吧。”父親緊盯我一陣,嘆口氣起身走了。
靜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膽地向她表白我的愛情。
她也用一種莫測的眼光纏繞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剛才揮錘時用力過猛,胳膊已經開始腫脹起來了。
我想說點什麼,像電影裡將上戰場的游擊隊告別老百姓時那樣。
她卻一豎手指,說:“噓。”果然,一個人的抽泣像掠過草尖尖的輕輕山風一樣。接著,清晰起來的嚶嚶的哭聲像一群蜻蜓亮開了翅膀。
一聽就知道這是嘎洛女兒嘉央的哭聲。她把參軍的弟弟送到鄉上,為弟弟和自己當上了村裡的團支部書記而幸福,而驕傲。
她揮舞著那塊豔紅的方頭巾攔阻過往的卡車。
她對第一個停車的司機說:“我是團支書,我是紅軍的女兒。”司機說:“呸!”呼一聲車門關上了。卡車飛馳而去。
又一輛卡車停了下來。她趕緊說:“師傅,我送我弟弟參軍,他參軍也是開汽車。”“不是開坦克。”“汽車。”她說。
司機笑笑,說:“上來吧。”後來聽說司機換排擋時好幾次把手滑到她雙腿中間。嘉央在中學裡灌了滿腦子貞操觀,這種東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護住下身。司機說:“可不要亂動,汽車要翻下河。”這則故事不知怎麼竟在五百公里長的成阿公路沿線廣為流傳,題目就叫“我是紅軍的女兒”或是“師傅,坨坨在這兒”。司機說不動,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機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時,她真以為是抓排擋找錯了地方,她告訴他:“師傅,坨坨在這兒。”當時我並不清楚這些情況。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將開始的夜晚,聽到嘉央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水波一樣在村子四周起伏盪漾。
彩芹老師的淚水也潸然而下。
這時,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準備上路了。
彩芹老師夢囈一樣說:“不要成為一個嫉恨的人。不要看著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別人。”我推開木門,吸進飽飽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氣。走出那條小山溝時,感到心清目朗,身後樹林裡一片雀鳥的聒噪,那天天氣十分晴朗。
我沒有回頭。
連回頭的想法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