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幫人站在橡樹橋車站外面,稍許亂了一陣子。搬運工跟在他門後面搬箱子,有個人喊了聲:“吉姆!”
一位司機往前挪了挪。
“你們是去印地安島吧?”他問道,滿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四個聲音同時答應了——但馬上又偷偷地互相打量起來。
司機又説話了,直衝着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把他當作這幫人的頭兒。
“先生,一共是兩輛出租汽車。得留下一輛等厄克塞特來的慢車——最多再過五分鐘就到——要接一位乘那趟車來的先生。哪一位不在乎等一下?這樣安排,大家都可以寬敞些。”
維拉·克萊索恩,自己感到是秘書身分,職責有關,馬上開口説:“我來等一下吧。諸位是不是請先走一步?”她望着其他三位。她的眼神口氣都多少帶着一種身在其位、自當指揮一切的意味,很像安排她的女學生打網球時哪個先哪個後的那股勁兒。
布倫特小姐端着架子説了聲“勞駕了。”頭一低,就先鑽進了一輛汽車,司機的一隻手正敞着車門。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隨後跟了進去。
隆巴德隊長説道:“我來同那位小姐——一起等吧。”
“我姓克萊索恩。”維拉説道。
“我姓隆巴德。菲利普·隆巴德。”
搬運工正忙着把行李往車上堆。車裏,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頗有身分地説:“天氣真是不壞!”
布倫特小姐答道:“確實不壞。”
這是一個氣派十足的老先生,她想。同海濱賓館裏那種司空見慣的男人迥然不同。顯然,那位奧利弗小姐或夫人的社交關係不同一般……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問道:“這一帶您熟悉嗎?”
“我到過多奎和康沃爾,至於這裏,還是初訪。”
法官説道:“這一帶我也不熟悉。”
出租汽車開走了。
第二輛出租汽車的司機説:“請到車裏坐着等吧!”
維拉堅決地説:“不必。”
隆巴德隊長微笑着。
他説道:“牆外的太陽多好,真夠迷人的。您想進車站裏頭去嗎?”
“當然不。離開悶死人的火車,那才叫痛快呢!”
他回答道:“是啊!這種鬼天氣擠火車真夠嗆。”
維拉照例回答道:“我倒希望它能穩定下來——我是指天氣。我們英國的夏令氣候太變化無常了。”
隆巴德有點人云亦云似地問道:“您熟悉這一帶嗎?”
“不,以前從來沒有來過。”但她又急着補充説,“我還沒見過我的東家。”她決心立刻亮出自己的身分。
“您的東家?”
“不錯。我是歐文夫人的秘書。”
“啊,我明白了。”他的態度雖然很難覺察,但是已經有了變化,變得放心了,聲調也不再緊張。他説:“不太突然嗎?”
維拉笑了。
“不吧,我不這樣想,歐文夫人原來的秘書突然病了。她給介紹所打了電報。介紹所就讓我來了。”
“是這麼回事!要是您去了之後,又不喜歡那個工作了,怎麼辦呢?”
維拉又笑了。
“這只是個零活——假期裏的差使,我在一所女學校裏有固定職業。説實在的,一想到要見到印地安島我還很怵頭呢。報上的議論簡直太多了。它真是那麼引人注目嗎?”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它。”
“真的?歐文一家可着迷啦。我看就是。究竟什麼模樣,給我説説吧。”隆巴德想:“糟糕,怎麼説呢——説見過還是沒見過?”
他急忙説道:“別動!一隻馬蜂,就在您的胳膊上,正爬着呢。”他像煞有介事地哄趕了一下。“好了,飛了。”
“啊,謝謝。今年夏天馬蜂真多。”
“就是。怕是氣候太熱招的。我們等誰,您有數嗎?”
“一點也不清楚。”
向這兒開來的火車的拖長了的汽笛聲,已經聽得見了。
隆巴德説道:“現在火車到了。”
二
從月台出口處走出來的是個高身量,軍人氣概十足的老頭,一頭修剪得短短的灰白頭髮。小白鬍也拾掇得整整齊齊。他的那口紮紮實實的大皮箱壓得搬運工走起路來有點晃悠悠的。搬運工向維拉和隆巴德招了招手。
維拉走了過來,顯得既幹練又利索。她説:“我就是歐文夫人的秘書。汽車在這兒等着呢!”她接着説:“這位是隆巴德先生。”
那雙藍眼球,已經失神和沒有光彩了,年紀老啦,儘管這樣,打量起隆巴德,照樣尖厲着吶。就這麼一剎那,誰要是正好注意到的話,完全可以看出來,兩人都在揣摩着對方。
“長得不壞。就是有這麼一丁點兒邪氣……”
三人上了那輛等着的出租汽車,車子穿過死氣沉沉的橡樹橋街道,在普萊茅斯大道上大約又跑了個把英里路。然後進入一片縱橫交叉的鄉間小巷,那裏倒是青翠新鮮得很,就是又陡又窄。
麥克阿瑟將軍説道:“對德文郡的這一帶,太不熟悉了。本人的小地方是在東鄉,就挨着多爾塞特旁邊。”
維拉説道:“這兒實在可愛得很。小山包,紅土,到處綠油油、香噴噴的。”
菲利普·隆巴德不無挑剔地説道:“就是閉塞點兒……我是喜歡空曠的鄉村的,縱目遠眺,一目瞭然,啥都看得見……”
麥克阿瑟將軍問他。
“我看,老兄到過不少地方吧。”
隆巴德聳聳肩膀説:“到處轉了轉,您哪?”
他心裏在想:“現在他該問我是不是趕上了大戰(指第一次世界大戰——譯者注)。這些老棍子都是這個德性。”
然而,麥克阿瑟將軍並沒有提到大戰。
三
他們的車子翻過一個陡坡,向下來到通往斯蒂克爾海文的曲裏拐彎的車道上——只有一個村落,傍水近灘,茅屋數間,漁舟點點。
映着落日餘輝,他們第一次望到了海面上的印地安島,在正南方向。
維拉很有點意外地開口説道:“離岸遠着哪。”
現實同她設想的竟完全不同。她原以為會在岸邊不遠,蓋着那麼一座美麗的小白樓,但是現在根本連房子也看不見,只看見了粗黑影綽的岩石和依稀像是印地安巨人腦袋的島形。還帶點肅殺凶氣呢!她有點不寒而慄了。
在一座店名“七星”的小飯鋪門前,正坐着三個人。有老態龍鍾的法官,有直腰挺胸的布倫特小姐,另一個——第三個,粗粗大大的,走過來做自我介紹。“想來還是等等你們的好,”他説道,“打算一趟一起走。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賤姓戴維斯,南非出生,南非是我的故土。哈哈!”
他談笑風生地説。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瞧着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一看上去就是他那副想讓旁聽人員全部退出法庭似的神氣,而布倫特小姐則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歡喜殖民地上的人。
“有誰想在上船之前先吃點什麼嗎?”戴維斯先生滿心好意地問道。
對這個建議,誰也不吭聲。戴維斯先生轉過身來,豎起了一個指頭。
“那好,不該再耽擱了,我們好心的主人和主婦正盼着我們呢!”他説道。説話間,他應該注意到那夥人中間出現了一種異常的緊迫感。似乎一提到主人和女主人,他們就有想像不到的震動。
戴維斯用手指一招,正斜靠在附近牆上的一個男人立即走過來了。他那羅圈腿似的步伐説明他是個吃水上飯的。他有着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一雙多少有點閃爍不定的黑眼睛,一口軟綿綿的當地口音。
“太太們、先生們都準備好上島了嗎?船早已候着了。有兩位先生要開車來,歐文先生關照不必等他們了,因為不能肯定他們什麼時候到。”
大夥兒站起身來,跟着他們的嚮導沿岸走上一座小小的堤岸碼頭,旁邊緊靠着一艘摩托小艇。
埃米莉·布倫特説道:“這船夠小的。”
船主卻儘量找詞兒説:“這船可棒着呢,太太,可是條好船哪!坐它上普萊茅斯,一眨眼就到,方便極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説話卻尖刻得多了。
“我們人可不少。”
“再多一倍也坐得下,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和和氣氣地説道:“不成問題。天氣好,沒風浪。”
布倫特小姐儘管心神不定,還是讓人扶上了船。跟着,其餘的人也挨個兒上了船。到現在為止,大家相互之間還談不上什麼照顧和扶持,而且還有點猜疑。嚮導剛要解開纜繩,忽然又停了下來,手裏還拿着那個搭鈎。
在陡斜的車道上,從村裏駛過來一輛小汽車。這輛車威風極了,出奇的漂亮,簡直不同凡響。車上坐着一個年青人,風吹得他的頭髮直向後飄。在夜色的閃耀中,他看來哪裏像是世人,簡直是一尊年青的神仙,一尊見諸於北歐傳説中的英雄神仙。
他按着喇叭,一陣回聲震盪,響徹海灣的山石叢中。
這一剎那確是精彩。安東尼·馬斯頓此時此刻簡直太不同凡響了。就是後來,清楚記得這個情景的也絕不止一人。
四
弗雷德·納拉科特坐在馬達旁邊,心裏想着,這幫人真叫奇怪。歐文先生請的這些客人究竟是些什麼貨色,真叫人摸不着頭腦。總之,他想像的要比現在見到的高級,比如應該是全身穿着乘遊艇出遊的服裝,富麗堂皇,氣派非凡的老爺太太等等。
弗雷德·納拉科特回想起埃爾默·羅布森先生平時的交往,不由得撇嘴微微一笑,這幫人哪裏像是這位百萬富翁的高朋貴客。如果你説得出口,這幫人真叫是——瞧他們平時喝的是啥玩意!
這位歐文先生也真叫特別,就是讓弗雷德想想也夠滑稽的。他壓根兒沒瞅見過這位老爺,甭説太太了。從來沒見他來過,沒有。全都是莫里斯先生張羅的,錢也是他付,應該做些什麼,得怎麼做,總是説得再清楚不過了,而錢也給得爽快。就算這麼着吧,仍是出奇。報紙上説了歐文那麼多莫名其妙的閒話。納拉科特想想,確實有道理。
説真格的,興許就是加布裏埃爾·特爾小姐買下的產業吧。但是,他望望眼前的一個個客人,覺得這種想法沒道理。這幫人不像——沒一個夠得上同一位電影明星打交道的。他不動聲色地估摸着這幫子人:“一個是老姑娘——酸不溜丟的那種,這幫人她全看得透。要不,就打賭?她不是個刺兒頭才叫怪吶。一個是老行伍——從神色看,倒是個地道的軍人。那個年青的妞兒,臉蛋不錯——只是也平常,沒那股浪勁兒——談不上好萊塢氣派。那個裝腔作勢、咋咋呼呼的大少爺可不是個正人君子。弗雷德·納拉科特認為,他像是個倒閉了鋪子的生意人。另外那個先生,精瘦精瘦的,一臉狠相,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少見,倒很可能同電影行業有點兒瓜葛。
慢着,船上還是有一個像點樣子的客人,就他一個,開小汽車最後到的那個(多棒的汽車!斯蒂克爾海文以前從沒有見過,像這種車,得花上幾萬幾萬的),他才夠格,錢堆里長大的。要是這幫人都像他那樣……那才説得通……
真要想個明白的話,是越想越糊塗——本來就是件糊塗事——夠糊塗的……
五
小船在礁石中間顛簸前進。現在總算望得見那幢房子了。島的南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邊緣延伸為斜坡一直伸入海中。那幢房子就正好位於那裏,面朝南,不高,方方正正的,時髦得很,圓形的窗户把陽光充分地引入室內。
這幢房子確實使人感到興奮——沒有辜負大家的嚮往。
弗雷德·納拉科特關上馬達,小艇載着他們順利地鑽進了岩石和岩石之間形成的一個天然小港灣。
菲利普·隆巴德尖聲尖氣地説道:“碰上壞天氣,在這兒上岸那就難啦!”
弗雷德·納拉科特樂呵呵地説:“風一往東南刮,那誰也休想上印地安島。有時候不上不下的,一斷就是個把禮拜。”
維拉·克英索恩想:“供應想必很不方便。這一點對一個小島來説是最糟糕的,看來要當好這個家是夠人操心的了。”
小艇碰撞着岩石,嘎嘎作響。弗雷德·納拉科特跳下船,他同隆巴德攙扶着其他的人下了船。納拉科特把小艇牢牢拴在岩石上的一個環上,隨後引導大家登着岩石上鑿出來的石級。
麥克阿瑟將軍嘴裏説着:“好地方,叫人心曠神怡!”
然而,他心裏並不平靜!真見鬼,這鬼地方!
這幫人拾級而上,來到上面一層的平台,精神才穩定下來。在這所房子洞開着的房門口,一個端端正正的男管家正等着他們,他那副一本正經像煞有介事的神態,使這幫人更穩定了些。此外,這幢房子本身確實是再動人不過了,站在平台上欣賞海島上的綺麗風光,真是壯觀……
男管家走過來,微微躬着身。他細高條,灰白頭,十分體面。管家説道:“請這裏來。”
寬敞的大廳裏,酒已擺好,成排成排的瓶子。安東尼·馬斯頓精神有些振奮了,他剛才還一直在想着,真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把戲,不對他的胃口!老傢伙巴傑爾把他弄在裏頭,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但話又得説回來,這些酒是不錯的,冰也不少。
這個男管傢什麼的傢伙方才説什麼來着?
歐文先生……不巧,耽誤了……明天才能到。他關照好了……要啥有啥……現在是否到各位的房間去?……八點鐘開飯……
六
維拉由羅傑斯太太帶上了樓。這個女人推開了甬道盡頭的一扇門,維拉走進一間討人喜歡的卧室。有一扇大窗户正好在海的上方,另一扇朝東。她立刻高興得呼喚了一聲。
羅傑斯太太問:“小姐,還要什麼嗎?”
維拉向四周掃了一眼。行李已經搬進來,而且打開了。房間的另一邊是淺藍色瓷磚鋪成的浴室,門開着。
她當即説道:“我看,不用了。”
“小姐,要是想要什麼,請拉鈴。”
羅傑斯太太的聲音既平板又單調,維拉好奇地望了望她。真是少見的毫無血色的蒼白的女幽靈。頭髮往後一把抓,穿着一身黑。模樣兒倒體面極了。就是那雙眼睛,出奇的亮,而且一刻不停地轉來轉去。
維拉想道:“她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對了,就是這個——這個女人害怕着呢!
看上去,她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極度恐懼之中的女人。
維拉感到脊背上一陣輕微的發冷。這女人究竟害怕什麼呢?
她高高興興地説道:“我是歐文夫人新僱的秘書。這一點我希望你明白。”
羅傑斯太太説道:“不,小姐,我什麼也不明白。我知道的只是各位女賓和先生們的一份名單,還有哪位住哪個房間。”
維拉説道:“歐文夫人沒提起過我嗎?”
羅傑斯太太眨巴着眼睛説:“我沒見過歐文夫人——還沒有。我們不過才來了兩天。”
真是少見,這姓歐文的一家子!維拉想着。
她大聲説道:“有多少當差的呢?”
“就我和羅傑斯,小姐。”
維拉皺起眉頭。現在,這幢房子裏有八個人——加上男主人和女主人則是十個——而只有一對夫婦供這些人使喚。
羅傑斯太太説道:“我是個好廚師,我男人管家也能幹。當然,我其實不知道會有這麼多人。”維拉説道:“那麼你能忙得過來?”
“行,行啊,小姐,我能行。如果經常請客的話,估計歐文夫人會添幫手的。”
維拉説道:“我想會吧。”
羅傑斯太太轉身走了。她腳步輕盈,寂然無聲,就像一個影子似地挪出了房間。
維拉走到窗前,坐在靠窗的椅子裏。她隱隱約約地感到一點不安,一切——多少有點奇怪。歐文兩口子缺席,幽靈似的蒼白的羅傑斯太太,還有那幫子客人!這些客人本來就稀奇古怪,少見的大雜燴!
維拉想道:“我真希望我見到過歐文他們……我真希望我清楚他們是怎麼樣的。”
她站起來,不安地在房裏踱來踱去。
這是一間完完全全照時興式樣裝修起來的無可挑剔的卧室。鋥光刷亮的鑲木地板上鋪着潔白的地毯,淺色輝映的牆壁,四周鑲嵌着電燈泡的大鏡子。壁爐架樸素大方,只有一大塊按時興式樣雕刻成狗熊形狀的白色大理石,中間鑲嵌着一隻座鐘,上面有一個發亮的克羅米鏡框,鏡框裏是一大塊羊皮紙,上面寫着一首詩歌。
她站在爐台前看着這首詩歌。原來是託兒所裏流傳的兒童歌謠,早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記住了。
十個印地安小男孩,為了吃飯去奔走;噎死一個沒法救,十個只剩九。
九個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睏乏;倒頭一睡睡死啦,九個只剩八。
八個印地安小男孩,德文城裏去獵奇;丟下一個命歸西,八個只剩七。
七個印地安小男孩,伐樹砍枝不順手;斧劈兩半一命休,七個只剩六。
六個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飛來一蜇命嗚呼,六個只剩五。
五個印地安小男孩,惹事生非打官司;官司纏身直到死,五個只剩四。
四個印地安小男孩,結夥出海遭大難;魚吞一個血斑斑,四個只剩三。
三個印地安小男孩,動物園裏遭禍殃;狗熊突然從天降,三個只剩兩。
兩個印地安小男孩,太陽底下長嘆息;曬死烤死悲慼戚,兩個只剩一。
一個印地安小男孩,歸去來兮只一人;懸樑自盡了此生,一個也不剩。
維拉微微一笑。確實,這不是印地安島嗎?
她又走到窗前坐下,望着海。
這海多麼遼闊!從這裏望出去,哪兒也看不到邊——就是若大一片茫茫天水,落日餘暉,碧波漣漪。
海啊……今天是如此的平靜——有時又是那樣的狂暴……就是這個海把人拖入深淵。淹死……發現淹死了……淹死在海中……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
不,她不願記得……她不願想到這個!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七
阿姆斯特朗大夫到達印地安島時,太陽正好落山。過海的那會兒,他和船伕——一個本地人,聊了一陣子。他急於想打聽一點關於本島主人的種種情況,然而這位納拉科特似乎出奇的閉塞,也許是不願意講。
於是,阿姆斯特朗大夫只能扯扯天氣啦,打魚啦等等。
長途跑車,確實累了,他眼珠兒發疼。往西開車,就是正對着西照的陽光開車。
真的,他太累了。海啊,百分之百的寧靜啊——這些正中下懷。他真想多歇上一陣子,只不過是做不到而已。當然,不是經濟上做不到,而是,他哪能這樣隨便撒手呢?人家很快就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不能!他現在既然來到這裏,還得下功夫搞出些名堂來。
他想道:“反正今天晚上我就當作再也不迴轉去了——同倫敦哈里街(倫敦名醫薈集的街道名——譯者注),和其它一切的一切都一刀兩斷了。”
談到小島什麼的,總好像有一種魔力似的。就光“小島”這兩個字,幻想的味兒就很濃。它使你同整個世界隔絕了——自成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也許,你就一輩子回不去啦!
他想道:“我把我的老一套生活拋到腦後去了。”
他樂滋滋地盤算起以後的打算來,其實都是些荒唐的想法。
一直到他踏上石階的時候,他還在對自己笑呢。
平台上,椅子裏坐着一位老先生,阿姆斯特郎大夫一眼看過去,彷彿有點面熟。他在哪兒見過這張癩蛤蟆樣的臉,這個烏龜似的脖子以及這副拱腰曲背的姿態——還有這雙暗淡而狡猾的小眼睛呢?是他——老沃格雷夫。大夫有一次在他面前作過證。瞧那樣子,總是半睡不醒的。可是,一碰到法律問題,那就精極了。比方説,對付陪審團,他可有點子了。人家説他完全可以讓陪審團照他的意思作出決定。根本通不過的案子,他不止一次地讓陪審團通過了。而且説在哪天就在哪天通過,有人説他是個劊子手法官。
在這個地方——塵世之外……見到他,太有意思了。
八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思忖着:“阿姆斯特朗?記得!證人席上見過。挺會裝模作樣的,那個小心勁兒就甭提了。當醫生的都是混蛋。哈萊街那幫子人更是混蛋之尤。”他想到前不久才見過那條街上的一個奉承討好的人物,一口惡氣還憋在心頭。
他大聲哼哼着説:“大廳裏面有喝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説道:“我得去向東道主夫婦致意。”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又闔上了眼,滿臉鬼模鬼樣的。
“不行啊。”
阿姆斯特朗大夫驚訝地説道:“怎麼回事?”
法官説道:“沒有男主人,也沒有女主人。莫名其妙得透頂,弄不清楚這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鐘。正當他以為這位老先生真的睡着了時,沃格雷夫猛地又説起話來了。
“你聽説過康斯坦斯·卡爾明頓嗎?”
“呃——不,我想沒有。”
“這問題不大,”法官説道,“這個女人的身分不清楚,其實筆跡也認不真切。我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搖搖頭,繼續向房子走去。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還在琢磨着康斯坦斯·卡爾明頓的問題。這個女人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的不可靠。
他又想到屋裏的兩個女人,一個緊閉着嘴不説話的老小姐和另一個姑娘。他才不在乎那個姑娘呢,冷冰冰的毛丫頭。啊,不,是三個女的,還得把羅傑斯的那口子算進去。怪人,看來她驚恐得要死。兩口子倒是挺體面的一對,也懂行。這時,羅傑斯來到平台上。法官問他:“請康斯坦斯·卡爾明頓夫人了,你知道嗎?”
羅傑斯凝視着他。
“不,先生,我不清楚。”
法官抬起了眉毛,但只是嘟嚷了一下。他想:“印地安島,呃?其中必有文章!”
九
安東尼·馬斯頓正在洗澡,熱水冒着氣,痛快得很。開車開久了,四肢都發麻。他腦子裏啥也不考慮。安東尼是個好激動的人物——也好動。
他自己思付:“我想,總得堅持始終吧。”隨後他就什麼也不想啦。
熱氣騰騰的水,無力的四肢,再刮上一次臉,一次雞尾酒——吃上一頓。之後?
十
布洛爾先生在打領帶,這類事情他並不在行。
穿着打扮看上去沒問題吧?他自己認為是沒有問題的。
誰對他也不親切……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德性,怪!就好像他們都知道……
不過,這還得看他自己。
他並不打算把事情弄糟。
他對壁爐架上鏡框裏的託兒所歌謠瞟了一眼。
這麼擱着倒是顯得乾淨利落。
他想道:打從孩提時起,自己就記得這座島了。但從來也沒想到過會在這兒的這所房子裏幹這種活。也許,一個人預見不到將來倒是件好事……
十一
麥克阿瑟將軍緊皺着雙眉。
一切都該死。這樁事情的前前後後都見鬼!一點也不像他先前一直想像的那樣……
他得藉故溜走,丟開整個這檔子事……
可是摩托艇已經開回去了。
他沒法子,只能留下。
隆巴德那傢伙,現在看來,真是少有。
不地道。他敢起誓發咒,這個人就是不地道。
十二
聽到鐘響,菲利普·隆巴德走出房間,一直走到樓梯盡頭,就像一頭豹子似的,輕捷無聲。總之,他確實有點豹子氣的,像一頭猛獸那樣——看上去,怪精神的。
他自得其樂地咧着嘴。
不是一個禮拜嗎——呃?
他可得樂上一個禮拜。
十三
埃米莉·布倫特,一身黑綢衣衫,等着吃晚飯,現在,她正坐在自己的卧室裏,讀聖經。
她喃喃地嚅動着嘴唇,逐字逐句地念道:“異教徒們自作圈套自己套,借網藏身反而自投羅網。上帝的審判,執法不阿:作惡之人作孽自受,作惡之人必入地獄。”
她閉上嘴,緊撅着,合上了聖經。
她站起身來,頸項上別了一枚蘇格蘭煙晶寶石別針,下樓吃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