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順路六十六號是一家兼做蘇式點心的淮揚麵館。五開間門面,一樓一底,青磚粉牆大紅柱,規整氣派。這裡原先是省內百年老字號恆通麵粉廠大老闆傅有恆三姨太的私宅。這個恆通麵粉和它的老闆傅有恆,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省城很有些名氣。一九四九年這位傅老闆帶著幾位姨太太和姨太太生的孩子,帶著全部的金銀細軟美鈔股票,甩下大老婆和那些不動產,也甩下“飢寒交迫”的員工,跑香港去了。這些不動產後來自然也就充了公,包括這所大宅子,一律歸房管所分配,做了民居。前些年,傅老闆仙逝,他在海外的一個直系親屬,好像還是親侄兒輩之類的人,回省裡來做鉅額投資,附帶條件之一,就是要收回這座“大宅”。那時候,對這一類事情的處理,中央還沒有出臺具體政策,更無法可依,誰也不敢做主,便逐級上報,捅到了省委統戰部,又由省委統戰部報省委常委集體畫圈,毅然決然地做出了“歸還傅家”的決定。這個決定當時在社會上還引起過一陣不小的議論和“騷動”,說法無非是“胡漢三的還鄉團又回來了”,“現如今,老革命不如新革命,新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等等等等。但事實證明,當時那個省委集體畫下的這個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英明”的。它的英明,不僅在於給省裡爭取到了一筆鉅額美元投資,而且對適時適度調整社會上人與人之問的關係、觀念、心態,啟動一個必須的法理體制進程,在某種程度上都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那位“侄兒”也已年屆古稀,在大陸港臺,以及美國等地都有生意,他自己自然是不會入住那樣的老宅的。用他老人家的話來說,這樣的老宅陰氣太重,老年人本身陰陽失衡.陽氣虛虧,是不宜住這樣的老房子的。說實話,這老宅幾十年來被一二十戶人家分住,早已破舊得沒個樣子了。老人把“迴歸”的老宅給了在大陸的一個親外甥女,又給了她一大筆錢!讓她把老宅重新翻修過,開了這麼個非常有特色的“和順麵館”。這外甥女的丈夫原本是省檢察院的一個助理檢察員,轉業軍人,後來麵館的生意漸做漸大,這位助理檢察官索性辭了職,一心一意相妻開店.看來又成了這麵館的正式“法人”。於是圈子裡的人開玩笑說,老宅忽悠了一圈,終於又回到了“人民”手中。那外甥女婿免不了在省城的公檢法系統中有不少上級同事朋友熟人。公務上常有應酬交際。俗話說,在哪花錢不是花?肥水還是別流外人田嘛:於是他們紛紛把這些宴請挪到和順這邊來做。它雖說是“麵館”,需要的時候卻同樣可以做宴席。或者,話這麼說更準確:對外營業,它的確只賣“面”。只有公檢法系統的朋友因公因私,需要了,它才為他們專辦酒席。價錢比外頭的正一級餐館還要便宜一半以上=但菜譜和菜的色香味絕對是照特一級餐館的水平制訂和製作的:還有一個特別讓這些公檢法系統裡的朋友稱道和放心的是,那位外甥女婿在後院精心裝修了三個包間,專為這些公宴使用,完全和大堂隔絕。甚至人車的出入,也設了專門的通道。久而久之.這些公務員把私人間的重要會見、晤談,都放到了這兒來舉行:需要時。只須先打個電話,這邊絕對能把後院其他那兩個包間的生意都停了.整個後院都由您獨自享用。因為有這樣的保全條件。市公安局曾藉助這兒,設套“密捕”過兩個囂張一時而又好吃狂賭的黑社會頭目:
這個和順麵館在省城公檢法系統裡如此有名,但邵長水卻也還是頭一回光顧。跟著趙總隊一走進麵館那幽靜雅緻的後院,他就被那幾叢青竹和一泓碧波盪漾的池水“震驚”了,禁不住大聲叫道:“嗨,稀罕。稀罕……實在是稀罕……”
趙總隊自然是這幾的座上常客了;說“常客”似乎還不夠,應該說是“貴客”才對。從他進門那刻起,店主夫婦倆就趕來親自招呼,陪伺左右。邵長水還聽到那位女店主在院子裡吩咐手下的人:“告訴前臺,別再往後院安排客人了。”邵長水忙低聲對趙總隊說:“我倆也就隨便吃一點夜宵,有必要讓人整得那麼隆重嗎?”趙總隊卻滿不在乎地朝邵長水揮了揮手,那意思是說:這你就別操心了,讓他們操辦去。老規矩了。他倆剛在酸枝木的仿明靠背椅上坐下,茶就緊跟著上來了。那是八十元一壺的明前毛峰。茶具也是仿大清御製的青花釉上彩萬壽無疆套具,緊接著又上了四個冷碟,四個乾果盤,都是趙總隊平日裡愛吃的那種醬豬蹄、扒豬臉、手撕豬肝、大料滷肥腸和無花果乾、柿餅、油炸龍蝦片等,還有一大盤出產在烏陀格拉草原上的葵花籽兒,粒兒大皮薄油多仁兒香。自然也少不了一碟剝得白潤嬌嫩的蒜瓣兒和一碟紫紅鮮亮的油潑辣子。然後,那位前助理檢察官又笑嘻嘻地,彷彿取來什麼寶貝似的,雙手捧著一瓶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廠的簡裝紅星二鍋頭,照直走到趙總隊跟前,小心翼翼地把酒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彷彿在展示一瓶窖藏百年的“路易十八”似的,壓低了嗓門聲明道:“最後兩三瓶了。這可是專門為您趙總隊留著的。”趙總隊卻說:“我操。八年前就聽你說過這話了,你這到底是第幾個‘最後兩三瓶’了?你就跟我這麼瞎忽悠吧。”那位前助理檢察官忙抱屈地笑道:“您瞧瞧您瞧瞧,您當總隊長的說話都這麼不實事求是,那我們這些人就更沒個活頭了。我連頭帶尾才做了這三四年生意,您咋能在八年前就聽我說過這話呢?實話跟您說吧,這可是真正的最後三瓶了。以後您就是打死我,也給您找不來這樣的二鍋頭了。再想喝,只能給您上茅臺五糧液了。”不怎麼喝酒的邵長水知道,省裡不少老公安都特別愛喝這“簡裝版的二鍋頭”。或者應該這麼說,都特講究這一點。現在,市面上二鍋頭多的是。從七八元十來元一瓶簡裝的,到三百多元一瓶精品特釀的,應有盡有。但絕對再找不到這種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的簡裝版五十六度“紅星二鍋頭”(一定得五十六度。六十度不行,五十度的也不行)。這樣的二鍋頭在產地北京都很難再找得到了。而省城的那些老公安偏偏都以能搞到喝到這樣一瓶二鍋頭為勝事,幸事,並紛紛以此為榮。真不知道這位前助理檢察官是怎麼搞到它們的?居然還能時不時神秘地宣佈一下:“這是最後兩三瓶。”
吃夜宵,還要喝酒?而且還要喝這樣的烈酒?邵長水犯疑地悄悄打量了一眼趙總隊,只見他已經端著那同樣仿大清御製的青花釉上彩萬壽無疆小酒盅,在那兒默默地抿了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嚥著這幾乎跟烈火一樣在燒灼人嘴唇和喉管的烈酒,好像在品嚐什麼天堂人間的甘露仙泉:好大一會兒.他都不說話,也不吃那些他愛吃的肉菜,只悶著頭拿那烏陀格拉草原上的葵花籽下酒。這讓邵長水,也讓前助理檢察官夫婦倆都覺察出,總隊長今晚肯定有心事,似乎是在“借酒澆愁”哩=邵長水不摸深淺,不敢探問,也只管自己悶頭喝茶吃菜:前助理檢察官夫婦倆在一旁不尷不尬地胡亂編了幾句,但見趙五六總也不搭理他倆,便趕緊抽身上外頭忙他們自己的去了。不大一會兒工夫.總隊長便喝得滿面通紅,兩眼放光,熱汗直順著他粗短的脖梗往下流淌:而那瓶一斤裝的烈酒,也只剩了小半瓶:
“咋光喝茶不喝酒呢?算啥嘛?!”總隊長突然抬起頭來責問邵長水。
邵長水一愣,忙端起酒盅幹了一盅,趙五六卻直瞠瞠地看著他,問:“你覺得勞爺死得冤不冤?”因為沒想到總隊長今晚還會跟他“探討”這麼敏感的話題,對此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邵長水不覺愣怔了一下。趙五六見他傻愣在那兒,便有點不高興了,吊起眼梢批評道:“小老弟啊小老弟,別老想著你那點定崗定職的狗屁事。人都調到省廳來了,老婆娃娃的戶口也都給你辦妥了,還犯啥愁呢?知道你對我有意見……老大鼻子的意見……”趙五六斜起眼乜眄著邵長水,發出一聲聲冷笑=
“我有啥意見?我咋會對您有意見?”邵長水忙連聲解釋。
“你別跟我強詞奪理。有意見是正常的。沒意見才是不正常的……勞爺就是憋著這一肚子意見才去陶里根的……他心裡不痛快……不痛快得很吶……可我沒想到他去了陶里根還那麼痛苦……人吶……”
這時,那位男店主推門進來,問能不能上熱菜了,卻沒料,遭到趙總隊的一頓臭訓。他瞪大了眼,衝著這位男店主破口大罵道:“誰讓你進來的?我跟你交代過沒有,不經我允許,今天晚上任何人都不許隨隨便便往屋裡闖?你知道我們是幹啥的嗎?你想偷聽我們的談話?嗯?!你活膩歪了?”嚇得那位前助理檢察官目瞪口呆,瞬間工夫便傻愣在那兒了。邵長水知道趙總隊確實喝多了,忙衝著那店主揮揮手,讓他別跟總隊長計較,趕緊迴避了,然後摁住死活要站起來去繼續追問那店主的趙總隊,哄勸道:“哎哎哎,人家是來給我們上菜的。你幹啥呢?您這麼折騰,我們還吃不吃這頓夜宵了?”
趙五六呆呆地看了邵長水一眼,這才漸漸安靜下來,然後又呆呆地朝店老闆離去的方向看了看,翕合了兩下嘴,似乎是有話要說,但又沒說得出來,呆坐下,問:“我剛才跟人耍態度了?”
邵長水笑道:“豈止是耍態度?!差一點沒把人家生吞活剝了。”
“……”這時思維已然變得非常遲鈍的趙五六翻了翻眼皮,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忽然說道,“那……那……那咱們該給人家道個歉……那得……得道個歉……”
邵長水笑道:“行了行了。你別再去嚇唬人家了。”
趙五六著急地嚷嚷道:“幹嗎嚇唬人家?我得跟人家道歉!這老闆過去是咱們公檢法系統的同志,在部隊正經還當過偵察參謀。我們一直處得挺不錯的……別……別傷了他啊……”說著,強掙起身,搖搖晃晃地就直向門外走去,逼得邵長水趕緊上前把他拽回椅子上。但趙五六還是嚷著要去找老闆道歉。邵長水只得支使一直守候在門外的一位男服務生,跑步去把老闆叫了來。再經過一番折騰,等老闆走了,那酒勁也稍稍過去了一些,趙五六才再度平靜下來。邵長水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喝下去了,便趕緊通知老闆,沒上的甜點和水果統統都別上了,不由分說地把總隊長拽出了這和順麵館。等發動了車,把趙總隊送回家,再回到龍灣路,已是後半夜兩點時分,哪還顧得上洗腳刷牙,趕緊脫了上床,但腦子裡卻翻來覆去地迴響著趙五六說的這些“酒話”,閃現著他“憤世嫉俗”的神情,捉摸著總隊長今晚突然酒後失態的深層次原因……汶一切,顛過來倒過去地糾纏著已然非常睏倦的他,只是睡不著,就只能硬挺著……一直到天明時分,眼皮才漸覺沉重,腦子裡也跟灌
滿了一盆熱漿子似的,迷迷糊糊地剛有了點睡意,電話鈴卻突然間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他本能地一個鯉魚打挺般蹦起,撲過去抓起電話。是趙總隊從總隊部辦公室打來的,讓他立即趕到總隊部.“有話要跟你說”。
邵長水趕緊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奪門而出時,下意識地瞧了一下牆上的電鐘,這時還不到凌晨五點。
……省廳大院這時自然寂靜無人,邵長水急衝衝趕到總隊長辦公室,果不其然,他已經在那兒等著了;看那模樣,也是一夜沒好睡,眼泡整個兒都浮腫著,加上酒後的病態,再加上室內又沒開燈,他似乎顯現得越發的虛弱和憔悴=自調到刑偵總隊來,邵長水還從來沒見過總隊長如此“頹喪”過。
“坐。”趙五六指指另一邊的沙發低聲說道。那邊沙發前的小茶几上放著一杯已經沏好的茶,還在嫋嫋地冒著熱氣。這是總隊長特有的“待客”之道:找部下談話,事先總會替你沏好一杯茶。幾十年如一日,從不疏忽。
“昨晚我出洋相了……”他有氣無力地自嘲道。
“沒有。咱兩個還沒把那一瓶二鍋頭喝了,能出啥洋相?”邵長水忙回答。
“我絕對喝多了……那一瓶二鍋頭,你就沒喝幾口……”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那杯茶,意思是讓邵長水喝茶,然後又問道,“當著和順老闆的面,我說啥出格兒的話沒有?”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沒有就好……”趙五六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邵長水,低下頭去,悶坐了一會兒,“昨天我心情不好,知道不?”
“我說哩,怎麼突然拉我去吃夜宵,還喝那麼些烈酒。”邵長水笑道。
“有些情況,昨天當著那麼些同志的面,我不好說……”趙五六說著,自嘲般苦笑了一下,然後他告訴邵長水,前天有個領導——我們暫且先別去問這位領導到底是誰,反正只要他願意的話,他是可以左右你我的命運的,突然把我找到他辦公室說事兒,其實也沒啥要緊事兒,東扯葫蘆西扯瓢地,扯著扯著就扯到了勞爺這案子上來了,他鄭重其事地“提醒”我,偵破勞爺這案子,應該“適當”地放慢偵破速度,應該“適當”地“前瞻後顧”一下。“我說放慢,不是要你們不去偵破,更不是要你們放過那些案犯。那當然是不應該的,不允許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你千萬別誤解了我這個‘放慢’的意思。我說這‘放慢’,是希望你一邊破案,一邊得關注一下另外一方面事態的發展。”然後這位領導同志又故作神秘狀地問我,“我說的這個‘另外一方面的事態’指的是啥,你明白不?”我故意跟他說:“不明白,請首長明示。”對方還笑著捶了我一拳說道:
“別逗了。你要不明白,那就傻死你吧!”
“他擔心啥?”邵長水問。
“還不是擔心將來萬一上頭查下來,顧代省長沒什麼了不得的問題,我們這麼幹,就會吃不了兜著走。”趙五六答道。
“勞爺這檔子事,真得跟顧代省長牽扯上?”
“那天聽泉英嫂子說事的時候,你沒帶耳朵去?”
“那我們就不往下查了?”
“人家並沒有讓你不往下查。只是希望你放慢進度。一邊查著,一邊得留神觀察上頭的態度。別悶著頭傻查。”
“那位領導他代表誰?代表省委?省政府?還是代表咱公安廳黨組在說這話?”
“他誰也不代表。就代表他自己。”
“那請他少扯後腿。”
“人家還真不是要扯我們後腿,也是在為我們著想哩。有些事情,確確實實不能想得那麼簡單。在省裡辦案,確實跟你過去在縣裡在深山溝裡辦案不一樣……”
“那您說咋辦?我們就聽他的,放慢步伐?”
“唉……”趙五六苦笑著嘆了口氣道,“放慢?怎麼個放慢法?放到什麼程度才算慢?”
還有個讓趙五六心煩的新情況,因為涉及廳黨組內部的分歧.他還不便跟邵長水“透露”=廳黨組內,近來越來越多的同志傾向於“勞爺並不是死於謀殺”,認為趙五六在這個案子上的偵查思路是有問題的。他們認為:
一,現在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證實,在事發前的一段時間裡,勞爺或公開,或私下間,對顧代省長在陶里根工作期間的表現給予高度評價。這和他在“密件”中表達的觀點也是相吻合的。如果兇手是因為勞爺秘密調查顧代省長,才要“殺害”他的,那麼當勞爺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自己對顧的看法和態度時,他們為什麼還要去殺他?邏輯上完全說不通啊。
二,雖然那個肇事司機已經“供認”事發當時,駕駛室裡還有另一個人在,但,現在沒有任何旁證物證可以證明這一點。方向盤上,除了那個醉酒司機外.沒有找到其他任何人的指紋和掌紋。檔把上也找不到其他人的指紋和掌紋。你當然可以認為,兇手當時戴著手套。但這也只能是推測。沒有證據就不能推定有另一人存在。肇事司機一直不承認駕駛室有另一人,後來突然改口,又承認了,很可能是為了給自己推卸責任:
三,有一些證據在表明.勞爺在陶里根後期,精神狀態已經不是很正常的了,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常常處於一種“嚴重”(?)的分裂狀態中,讓人會產生一種。前言不搭後語”的感覺。這裡的原因待查,但是,為此,對他在“密件”中所講的。如果我出事,那肯定是他殺”這一點,和在邵長水手掌心上留下“謀殺”二字一舉,都得加以特別的質疑。
四,即便從謀殺的角度去破案,我們也不能侷限在陶里根尋找答案。車禍固然是發生在陶里根,但勞東林一生破了不少的案子,抓了不少的人,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都有可能對勞爺進行報復。這些人大部分服刑後,都流落到社會上去了。他們有的在陶里根,但大部分都不在陶里根。如果把偵查的範圍只侷限在陶里根,給
人的印象還是隻重視“秘密調查”這條線上的事。好像我們這個案子,是有什麼政治目的似的。這樣不好……
還有一種新冒出來的說法就更“邪乎”了,有人認為,勞爺是自殺的……這些同志特別看重上邊的第三條看法,他們確認,在事發前的這段日子裡,勞爺的精神狀態確實有些恍惚,對許多問題的看法都處在兩可之間,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內心特別矛盾,常常流露出一些對人生沒有把握的悲觀情緒。因此他們認為,也不排除那天,老人家一時糊塗,便迎著搖搖晃晃駛來的那輛卡車走了過去……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在聽了趙總隊關於“勞爺自殺論”的講述後,邵長水跳了起來,大聲反駁,“幸虧他出事那天,我還見過他,還跟他在一起待了那麼將近一個小時,最後又是我目送他被人推進急診室手術間的。他不想進手術問。他要我救他。那天,他的確顯得有些沉重,也可以看出,他內心思慮過多,但頭腦非常清醒,對問題的分析判斷都十分自信和果斷。啥自殺麼?說這種話的人完全是在攪混水。查一查,好好查一查說這種話的人的背景。”
“別激動……別激動……案件還在偵破中,不管人家說什麼話,我們都得耐下心來聽嘛。不能因為被害人是我們的一個老刑警,就聽不進去不同意見。”
“如果是自殺,他能在我手上寫下那樣兩個血字麼?他故意在耍我們呢,還是他的精神真的已經處在分裂狀態?但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和黨性來擔保,勞爺當時神智是清醒的,神經是正常的。如果他的死跟別人沒有關係,為什麼有人要上我家去盜拓片?為什麼要去炸他藏材料的那個保險櫃?為什麼還要殺害那個保安?後續發生的這一切,又說明了啥?”
“別激動……別激動……”
“我激動個球:我就是覺得我們一個老刑警死得太冤了,一心報國保民,卻落個這樣的下場……”
“別說著說著就沒邊沒沿了。報國保民,跟‘這個下場’沒有必然聯繫!”
“操,反正這國家也不是我們這幾個刑警家米桶裡揣著的,誰愛咋整咋整去!”
“邵長水,你瞎說個啥?越說越沒邊了,是不?”趙五六吼了一聲。
邵長水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他才不太高興地問道:“半夜把人從床上催起來,首長到底有啥吩咐嘛?”
“下一步,你有啥想法?可別跟我說‘我聽領導的’那種屁話。”趙五六說道。
“你們領導的態度當然重要。我們只不過是幹活的……”
“行了!”趙五六立馬打斷了邵長水的話,逼問道,“有沒有想法?到底有沒有?”
“我覺得我們前一階段工作思路總體是正確的,也取得了一些階段性成果。現在的問題就是要堅持堅持再堅持,絕不為風言風語所動搖。當然,這得您這樣的大樹給頂著才行……”
“少跟我來這一套。說實在的:”
“我現在越來越體會袁廳長制定的總方針英明無比:咱們就查勞爺是怎麼死的。別的,咱一概不碰:啥省長不省長的,咱們碰不起。人家不想讓我們碰,我們就不去碰它:不碰它,我們才能把勞爺這案子繼續查下去=袁廳長他媽的太有辯證法了……”
“下一步!”
“沒啥下一步的,繼續這樣按部就班地幹下去就行。如果說要有一點變動,就是要在搞清勞爺後期的思想狀態、認識狀態和精神狀態上下更大的工夫=同時不放過車禍和銀行爆炸和拓片被盜這幾個案子。還有一點.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真不敢說:”
“你操!”
“那我可就說了?以後心裡再不痛快,就別喝那二鍋頭了。爹媽又沒給你那酒量,白遭那罪幹嗎呀?!”
“滾滾滾。管天管地,還管我喝啥酒來著?滾!”
兩人說到這裡,天早已大亮。辦公大樓的走廊裡和院子裡也已經有不少人在走動了。趙五六和邵長水早已飢腸轆轆,正想下樓去找個地方吃早點,傳達室值班人員打來電話,說大門口有人要找刑偵總隊的負責人。
“幹嗎的?想報案?讓他們找110。這兒不接受直接報案。”趙五六答道。
“他們說他們不是來報案的,就是來找您趙總隊的。還說您派人去找過他們。只要一說他倆的名字,您就知道他們是誰了。”傳達室的值班員答道。
“是嗎?他們叫啥?”趙五六問。
“曹月芳、尹自力。”
“曹月芳……尹自力……誰啊?”趙五六慢慢地念叨了兩遍這名字,突然想起這好像是勞爺留下的那份名單裡的人。邵長水也馬上證實了。
“這些人不‘是都不願搭理我們了嗎?怎麼又主動找上門來呢?”趙五六和邵長水都暗自疑惑道。
兩人趕緊去吃了點早點,趙五六回辦公室等著,讓邵長水先去傳達室見一下那兩人,搞清真實來意。這兩人,邵長水原先都見過。這一回一見之下,邵長水卻完全傻愣住了。那個“尹自力”沒錯,還是原先的那位;但自稱是“曹月芳”的卻從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變成了二十來歲的女孩。而這個女孩還不是別人,卻正是區圖
書館的那個曹楠,那個讓他一直還在心裡為她打著問號的曹楠。看到邵長水一下愣在那兒,久久地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她,曹楠趕緊解釋道:“我是曹月芳的女兒,本來我爸爸應該親自來的。他突然重感冒了,讓我替他……對不起……”
“有……有啥事嗎?”邵長水問道。他一下子還不能從“曹楠就是曹月芳的女兒”這個意外中掙出,神情上自然就帶著相當的戒心和疑慮。
“上一回真不好意思……”尹自力先為他們上一回對邵長水等人的不熱情行為表示了歉意。
邵長水揮了揮手,表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它了,接著問清他們今天也是為勞爺這檔子事來找趙五六的,便馬上跟趙五六通報了情況,得到趙的應允,把二位帶到了總隊長辦公室。在通報情況時,因為考慮到趙總隊一會兒要親自跟曹楠打交道,猶豫再三,還是把這些日子來對曹楠的疑惑都跟趙五六說了。趙五六倒沒批評他早不報告這些情況,只說了句:“這丫頭還有這麼一些事呢?那倒要見見。”
趙五六跟尹自力和曹楠只談了十多分鐘,送走了他倆,就把邵長水叫到辦公室,對他說:“今天你安排時間,馬上去見那個叫曹月芳的老同志。”
“怎麼了?又願意跟我們談了?”邵長水問道。
“他們認為勞爺不可能是被謀殺的……”
“是嗎?”邵長水一驚。
“你馬上帶個人去。做好詳細記錄。注意態度。別把老人嚇著了。”
當天下午,省城又下起了小雨:邵長水帶人再次來到曹月芳老人家的時候,曹楠已經在並不寬敞的門廳裡等著了。普通的公寓樓。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說是客廳,實際上也就是個略大一點的過道而已:上一回來,邵長水就覺得這客廳的種種陳設中總有那麼一股說不上來的“非漢族”味道.比如那紋飾鮮豔的舊掛毯,潔白整齊的瓷掛盤,還有那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雕花鏡框,還有那個特別古老敦厚的銅茶炊……現在他明白了這裡的原因了——只要仔細看一看那些鏡框裡夾著的老照片.邵長水就發現有好幾張照片上的主人公竟然都是長裙曳地的俄羅斯婦人和身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棍的俄羅斯男人。聽曹月芳老人介紹,他們都是曹楠外祖母那一系列上的親人。認真品味,泛黃的老照片還頗帶了些西伯利亞曠野上那種冷冽、執著和博大的氣息……
曹月芳早年也當過幾天警察,可能是因為家族中的那點“海外關係”,“文革”前就被調離了公安系統;後來改行學了一門手藝——修鐘錶。總以為,不管世道如何變遷,城頭上變換什麼樣的大王旗,都不能太虧了手藝人。原想,這一輩子就憑這手藝吃飯了,卻不料,擋不住他為人的厚道和正直,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還是
被上頭看中,提起來當了一家鐘錶店的副經理,當然是負責修理部工作的副經理一直幹到退休。同樣愛好擺弄舊鐘錶的勞爺可能既看中了他那點手藝,也看中了他當年的警察出身,兩人多年前就成了好朋友。至於他這麼個大老爺們怎麼取了個娘兒們的名字,據曹楠她爺爺解釋,她這父親生下後長到兩歲多,還不會說話;後來突然開口說話,既不叫“爸爸”,也不叫“媽媽”,只叫“月芳”,而且叫個不停。管什麼都叫“月芳”。怎麼教他,怎麼利誘和威逼相加,也扭不過他這讓人“驚駭”的叫聲。家裡從來也沒人叫“月芳”,也沒人教過他這麼叫過。難道這老房子裡曾住過這麼一個叫“月芳”的屈死女子,她的冤魂附在孩子身上了?但四下裡向那些老街坊打聽,卻誰也記不起來有過這麼一個人……這麼連續叫了幾個月,眾人正無奈時,突然間又不叫了,正常了,“爸爸媽媽飯飯屁屁狗狗雞雞……”叫喚得跟常人完全一樣了,全家人也就放心了。隨即也就把這檔子事給忘了。一直到他六歲那年,說是得替他報名上學了,取個學名吧。爺爺突然說,還是讓他叫“月芳”吧。原來這麼些年,爺爺一直還記著這檔子事,只是沒聲張而已。爺爺認為,不管當時是否真有這麼個屈死之冤魂附身,孩子張嘴說話發的第一個音就是這個“月芳”,應該把它看做是冥冥中的一個諭示,諭示這孩子應該叫著“月芳”度過這一生。不管這個天生的名字會給孩子帶來什麼樣的禍福,都是前世註定的。就讓他帶著這個天生的名字,走完他一生要走的路吧。就這樣,定下了這樣一個完全女性化的名字……
“上一回挺對不住你們的……”老人一上來也為上一回的失禮道歉。
“沒事沒事。人嘛,都一樣,一回生二回熟。”邵長水寬容地笑了笑道。
“真的很對不住。當時我們的確有膽怯的地方。俗話說,不摸深淺,切勿下水。還有一句老話說,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哪是十年。是三年。您別瞎誇大。”曹楠笑著糾正道。
“是十年。”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在別處興許三年就夠了,在中國得十年。”
“如果沒啥忌諱的話,能說得詳細一點嗎,各位前輩究竟膽怯啥呢?”邵長水微笑著問。
“嗯……”老人遲疑了一下.沒馬上回答,卻衝曹楠揮了揮手,意思是讓她迴避,他想單獨跟工作組的同志談。
曹楠顯然有點不大願意“迴避”,但最終拗不過父親的意旨,只得悻悻地上外頭待著去了。
正式開談前,邵長水向曹月芳徵詢道:“您談的時候,我們要做一下筆錄。您不忌諱吧?”
“記吧記吧:”曹月老滿口答應道.“我知道這是你們的規矩,找人談話總是要做筆錄的=不過,你們到底記了一些什麼下來,最後能不能讓我看一下……”
“那當然。按規定,所有的筆錄都要經當事人過目,還要請當事人簽字認可才行。”
“那就好。那就好。”